操戈

第70章 枉断肠

倾城坐落于巫山祇女峰下,背倚秀峰,面朝湍江。

时临重阳,秋水幽寒,翻涌的雾雨流**在枫林间,给孤城平添肃杀气象。

晓旦刚过,卖花女的歌叫便由深巷传来,一声声唱着:“万龄菊——桃花菊——木香菊——金铃菊——喜容菊……”

而倾城最大的客店也已开张,店家正亲自在二楼接待两位外地来客。

他两人虽衣着低调,但容貌不凡、气质清贵,一眼见去,便知定非常人。

“两位贵客自哪儿来?可是头一回来咱们倾城?先尝尝本店自制的**茶——”

常恒闻言,将用绢布细细擦拭过的一只茶杯递过去,待店家斟满,又推向殷怀。

殷怀笑道:“我二人自江下游坐船来,确是头一次到此地,还要劳烦店家介绍一二。”

店家笑道:“共饮长江水,也算是半个老乡了。咱倾城这地儿背靠巫山,以产盐著称,故而外人多叫这里‘盐城’。叫得多了,倒少有人知道‘倾城’‘巫山’之名的掌故了。说起来我们这里呀,千百年前也算个传奇地呢!”

殷怀道:“哦?”

常恒又用绢布拭过自己的茶杯,递到那店家面前。

店家斟茶,殷勤道:“小郎君请!要说巫山的全名,应唤作巫咸山。几百年前,有批巫觋自中土迁居到这里,筑城建国,号称‘巫咸国’。因国民皆是通晓法术、沟通天人的巫师,故而也曾繁盛一时。只是巫咸国的最后一任君主无**,有日在深山中射猎,竟无意间射杀了高禖女君一子,惹得女君盛怒,诅咒巫咸国,使其在一日内倾覆,‘倾城’之名便自此而来。”

殷怀道:“原来如此。我二人在来时路上,还听闻最近倾城发生件异事,某日夤夜,巫山之中竟传来万孩同哭之声,心里好奇得紧,店家可否同我们细细说说?”

那店家闻言,先是“哎呀呀”叫了声,继而才讳莫若深道:“这事可真是诡异得很哪!况且这也不是头一遭了。我记得几年前,也发生过一次。据城里老人说,在他们年轻那会儿,这异象更曾频繁上演。”

殷怀道:“或许也并非孩啼,只是幼猿嚎哭,听说三峡一带,野猿极多。万孩同哭,只是诳传罢了。”

店家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亲耳听过两次,那声音跟我家崽闹时一样一样的,绝不可能是小猿小猫一类野兽的叫唤!从寂静山中传来,犹为可怖……”

他们说话这会儿,卖花女的吆喝声已渐至窗下,叫道:“金光菊——”

店家听到这声音,突然止话,冲到窗前,高声唤道:“花仙子——花仙子——”

殷怀和常恒也朝窗下看去,那卖花女驻足抬头,答道:“干莫子?”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髻间插满各色彩菊,形容却已是半老妇人,脂粉下皱褶纵横。

店家对她道:“花仙子,我这儿来了二位外地客人,打听那天晚上山里小儿夜啼之事,你就住在祇女峰上,知道的定比我多,你上来跟人家说说呗!”

不料花仙子听罢,蓦地撂下脸,硬梆梆道:“晓不得!困瞌睡了!”

店家不防在客人面前被她下了脸面,忿忿道:“这个老把把!”骂完,还想叫住她,花仙子却已挎着马头竹篮扬长而去。

殷怀连忙道:“不妨事,我也只是好奇一问,当不得正事。这老人家是山户吗?”

店家转过头来时,又换了副颜色,客客气气道:“客人有所不知,这花仙子在祇女峰半山间辟出了亩花田,播种各季花卉,平日里就靠卖花营生。她就住在山上,一准听到那哭声,但这刁婆却故意不说……”

殷怀道:“这事听着不祥,许是老人家不喜欢提,”他说着,站起身道:“天光大亮了,我二人先到城中四处逛逛,午间再回这里用饭。”

店家忙连连应声。

殷怀便领着常恒走出客店,行至门口,猝然被只橘猫崽绊住了脚。那猫崽只有月余大,瘦得可怜,额间还有块新月形的秃斑,见人经过,便扑向对方足靴。

殷怀抬脚,轻轻将橘猫放回地面。橘猫喵喵细吟几声,许是看出郎心似铁,索性放弃纠缠他,转而扑向常恒。

殷怀走出客店,等了会儿,身后却依然悄无动静。他诧异回眸,就见常恒仍直挺挺立在原地,垂眸盯着那只橘猫,而猫崽正用两只前爪反复扒着常恒的靴。

一旁的伙计见状,笑道:“这崽儿出生没多久就没了娘,咱店里怕它就这么死了,就抱过来养了阵,倒养得它黏人得紧。小郎君要是喜欢,就抱着它四处走走吧,左右也要回来用饭,饿不着它的。”

常恒听罢,眼睛发亮,向殷怀道:“可以吗?”

殷怀无奈摇头道:“随你吧。”

常恒马上抱起猫崽,举步跟上殷怀。

他二人沿街徐行,常恒一路都在低头顾弄小橘猫,连殷怀的问话都不曾留意,过了会儿,才猛然道:“殿下刚刚说什么?我没太听清…….”

殷怀叹息道:“我说,这回主要是带你历练,种种线索须得你自己留心,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帮携你。”

见常恒又开始同小猫嬉闹,殷怀加重语气,道:“你现在有何想法?”

常恒想了想,道:“要说,巫山这带有两位祇女,”他边说边观察殷怀神色,“听刚才那店家所言,高禖女君比较……嗯,寡恩薄义,所以这一带属民对她大概是畏多过敬,但总还有她的女儿高唐啊!这桩事虽然听起来诡异,但应该也没太大危险,他们为何要舍近求远,告到殿下这里来?”

殷怀皱眉:“你言下之意是……”

常恒道:“我只是猜测,既然这万孩同哭的异象在几十年前曾经频繁发生,那肯定有人在那时就向巫山祇女求助过,只是这事一直没能彻底被解决,故而他们这次才会转而求到殿下这里。”

殷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常恒于是道:“所以呢,这事要么非常棘手,导致高唐拖延了几十年还无法根除;要么就是她玩忽职守,或是百无一用,这点小问题都处理不好。殿下既与高唐女君相熟,以您看来,是哪一种呢?”

殷怀哽了哽,道:“我们不熟。”

常恒了然道:“那定是她百般纠缠于殿下,这才使得您与她的韵事传遍神祇二界。东海若公先前跟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二位其实早已暗通款曲。只是碍于些原因,才不能将这段关系公之于众。”

殷怀震惊道:“什么原因?不是,等等,我和她话都没说过一句!”

常恒淡然道:“先时,殿下与高唐在一酒宴上初遇。席间,有人向殿下求取美人丹青。殿下寥寥几笔,便描绘出一白衣美人,含睇兮宜笑,表独立兮窈窕,而那日宴上,唯高唐着袭白衣,又有殊色,于是大家便都明白殿下是在借画传情。没过多久,高唐的母亲高禖便上门为女儿提亲,只是不知为何,天君婉拒了这件好事……”

殷怀怔怔听着,半晌才蓦地反应过来,急道:“不是,我那天画的,乃是副水墨丹青,本身便不著颜色呀!”

常恒垂眼撸猫,不再作声。

而殷怀还在自顾自懊恼:“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高禖女君怎么会突然…这可真是误会,该说清楚才是,只是要如何开口啊……”

他只顾着难堪,竟忘记看路,迎面正撞上那花仙子,她正提着空了的马头竹篮自户深宅步出,回头与相送的婢女道别,不意被殷怀这一撞,立时跌倒在地,头面上的彩菊也散落了满地。

殷怀猛然回神,连忙上前搀扶花仙子。

那婢女也关切扶她:“没事吧?”

花仙子咬牙恨恨骂:“你个眼睛吃了窝麻菜……”

殷怀连连致歉:“这确是某的不是,大娘可摔疼了哪里?”

花仙子却不领情,一把挣开他,愤愤捡起花篮,嘟囔叱骂着走了。

殷怀自是听不懂她那些土话,那婢女却羞得满脸通红,啐道:“老不正经!”随即扭身,跑进宅院中。

殷怀与常恒逛过西城,回至客店时,店家立马迎上来道:“两位贵客可是在云府门前遇上了那花仙子?”

伙计从常恒怀里接过小橘猫,抱到一边喂食,常恒注目着那猫崽。

殷怀则答道:“店家怎么这都知道?怪我走路不小心,冲撞了那大娘。”

店家笑道:“是云家老爷把晚间赏菊会的帖子送到店里来了!说家里下人不懂事,怠慢了两位外地的客人,请二位郎君不计前嫌,晚间去他府中赏菊呢!”

殷怀挑眉道:“哦?”

店家一边将他二人向里引,一边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倾城以产盐著称,而这云家便是倾城最大的盐商,富可倾城。但这云家老爷丝毫没有豪绅脾气,不但乐善好施,而且特别知书达礼,犹其喜与读书人结交。每年重阳云家都会举办赏菊诗会,邀请文人雅集。往年啊,他家小姐还会献琴一曲。只可惜,两位郎君这次恐没这个耳福了——云大小姐再过二月便要远嫁他乡,怕不会再在诗会上献奏了。”

殷怀却明显对花仙子更感兴趣,追问道:“这云家老爷怎会说花仙子是他家下人?”

店家笑道:“今年云府自种的**开得不好,云老爷唯恐诗会败兴,便从花仙子那里购置了批野菊,是以她最近几月频繁出入云府,也算是府上半仆了!”

殷怀与常恒用罢午饭,又去东城走了遭。

城东有座面阔六间、进身四间的巫山二女祠,殿内左右各自供奉着高禖与高唐母女的彩塑像,奇怪的是,高禖的香火远盛于高唐。

殷怀看出常恒的疑惑,主动解释道:“在民间信仰里,高禖主理胤嗣,高唐则为姝好,所以就算高禖性格残暴、行事狠辣,百姓对她的崇拜也远胜过高唐。”

他二人出得祠来,又向西徐行。

天色渐晚,陆续已有人家上灯,常恒道:“我们真要去参加那赏菊会吗?我最不喜欢什么诗词歌赋,实在觉得无聊。”

殷怀道:“这种宴会,人多口杂,我们去了,正好打听下小儿夜啼一事,若无甚收获,便寻个理由离席,晚间直接上山去看看。”

常恒打了哈欠,道:“我光是想想那场面,就觉得困倦极了。”

殷怀笑道:“那你便同你怀里的小橘猫玩,只是要记着,看顾好它,万万别跑丢了,或搅了人家的诗会。”

常恒这才打起些兴致,抱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猫崽,应道:“好。”

殷怀再携常恒登门云家时,云府已张灯结彩,往来翕然。

管家验过他二人的请谏,匆匆入内。少顷,一个发须斑白的锦衣老者亲自前迎,隔着段距离,便拱手道:“今日敝府下人无状,云某特此致歉。”

殷怀忙还礼道:“丈人客气,是怀失礼在前。”

不料,这云老爷走近,看清殷怀的形容后,竟倏尔冷淡下来,只道:“二位今晚务必尽兴。”

说完,便越过他们,招待新客。

常恒皱眉,不满道:“这云老爷好生奇怪,没见你时热情备至,见了你反而这般怠慢。”

殷怀不在意道:“我们不过来随意坐坐,打听些消息,何必在乎他是前倨后恭,还是前恭后倨?”

常恒冷哼道:“我看他是有眼无珠。”

殷怀敲他头道:“为人处事,不可如此睚眦必报。”

云府宅第弘阔、楼舍参差,殷怀与常恒随人流行了一柱香时,才至花园。

园中红烛高照,各色**烂漫,人头攒动其间。

有人高吟“枝头抱香”、“把酒黄花”一类的句子,赢得喝彩隆动。

常恒怀里蜷缩着的小猫不知是被这动静吓到,还是对新地方充满好奇,突然一跃蹿出常恒臂弯,在人裾下钻走几番后,便没了踪影。

常恒只得拔开人群追赶,不料小橘猫横穿过花间,径直往内院去了。

它人小体轻,自是跑得飞快。常恒却要小心避开仆从追踪,等到终于抓住这猫时,它已带着常恒探入内宅深处,花园那边的鼓躁已变得几不可闻。

常恒捏住小猫身子,同它道:“谁教你乱蹿的!若一会回去,他教训我,我便拿你抵罪。”

小猫丝毫没有意识到错误,还开开心心地舔着爪子。

回廊里忽传来阵脚步声,常恒蹲在树丛间,对小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想等脚步声远去再起身回走。

却不意瞥见那经过之人满头簪花、衣装惹眼——是花仙子?

而她身后,另跟着个女子,怀中紧抱着个包裹,始终低头行路。

常恒皱眉,又多看了她几眼——云府大富大贵,来往婢女小厮无不着锦缎衣裳,这女子却打扮得朴素至极,且行为鬼祟,故而显得十分奇怪。

小橘将猫爪子舔得开心了,喵得吟叫了声。

花仙子和那女人尚未走远,这一声过后,只听那女人突然小声央道:“它刚刚好像又哭了声……我不敢抱着它,求求你……”

花仙子没好气道:“给我。”

那女人连忙把怀中的包裹扔给花仙子,哆哆嗦嗦道:“快走吧,再多一刻我都受不了了。”

待她们打开后门,相继出府,常恒才从树丛间站起,他皱眉打量着那扇再次被女人锁好的小门,半晌过后,身形急掠,追向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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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恒的一些奇怪心理:只有我可以讨厌这个人!其他所有人通通都要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