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68章 慈悲怀

春山多雨,故而整日氤氲着**然的湿雾,像是层层被风搓揉的面纱,遮掩着榣山的真正面目。

湿雾停留在柳叶片上,凝成一滴滴露。

缀着凝露的柳叶被殷怀随手摘下吹奏,他吹的曲子杂多,有些只是没有名字的自度。

他吹得次数最多的,还是《月出》。

时隔经年,熟悉的悠缓曲调再度响起,常恒静静地聆听,却再难以因它沉眠。

两月后,湘君专程来到榣山答谢殷怀。

那一夜过去,修姱半数青丝染白,气质也一改骄矜,变得颓唐。

殷怀也未多加安慰,只是给他斟酒。

酒过三巡,修姱微曛,紧绷的肩背渐渐松垮,殷怀这才和他交待起合欢的事来:

“她引注入你体内的那股强大灵力,已被我重新渡回她身体,一齐封印在魁城地下,我猜想她应该是吞噬掉了什么难以消化的力量,既不能化为己用,又倍受其折磨,这才想到祸水东引……”

修姱颔首,给自己斟酒,酒盏却空了。

常恒见状上前,为他们换盏。

修姱这才注意到他,奇道:“这是你哪里找来的小仙童?长得可真不错,只是干嘛冷着张脸?”

殷怀笑道:“这孩子平素倒不是这样,只每逢十五,就恹恹的,也不爱搭理人。”

修姱又仔细端洋常恒两眼,玩笑道:“你这样形容,倒引人歧思了,不会是个小女娥吧?”

常恒闻言,白他一眼。

修姱不由哈哈大笑。

殷怀斥道:“不得无礼!”

常恒委委屈屈退下。

修姱逗弄完常恒,郁气稍减,酒足饭饱后,他还旧话重提,对殷怀道:“他若真是小仙子,可着实对了我胃口,待将来他年岁稍长,我便提聘来求亲。”

殷怀听出他话中的自嘲意味,真诚劝道:“修姱兄修炼坤道千年,应比怀更加明白,痛苦与磨难既可以摧毁人,亦可以淬炼人。以兄的资质、阅历,就算根基尽坏,重塑再造也非不可能之事,但若从此一蹶不振,才是真正的毁灭……”

修姱纾出口气,叹道:“理虽如此,但做到谈何容易?”

殷怀道:“所以,更当自勉。”

修姱离开后,常恒才再度出现,收拾起杯盘。

殷怀见他还是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失笑道:“怎么,说你几句,你就不高兴了?”

常恒不答话。

殷怀无奈道:“湘君说得不错,你可真是个小姑娘脾气,时阴时晴不说,还受不得半点闲话。”

常恒立马反唇道:“呵,两个大男人当面调戏`小姑娘’,可真是男子汉行径。”

殷怀被噎了下,也不着恼,只是笑笑。

反倒是常恒,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频频瞟向殷怀,留意对方的反应。

这些日子里,殷怀消瘦得厉害,他的两颊早已深陷,眼下常带乌青。有一次,常恒无意触到殷怀的手,顿觉对方体温远高于常人——他似乎还在低烧着,常恒心想。

殷怀忽而开口道:“我教你的身法动作,你练得如何了?”

常恒随口道:“还行吧。”

殷怀皱眉,道:“还行是什么?既选择修道,便不能懈怠。你先过来,我检查你功课。”说着,他跃上柳梢,折下节柳条,扬手朝常恒抽来。

常恒慌忙侧身闪开,殷怀又反手一记柳鞭,直向他面门打去。

常恒下腰躲避,来不及直起身子,柳鞭便抽中了他腰肢。

力道不重,却带得他站立不稳,侧倒在地。

殷怀跳下柳梢,严厉道:“月旬过去,你却毫无进益,若日后仍如此懒散,我必要罚你。”

常恒应是,刚爬起身,殷怀的柳条便再度抽来。

常恒措手不及,腕间直接被鞭出道红痕。

杨花飞尽时,常恒已能在殷怀的柳鞭下走过十招。

第十一下霍地抽中常恒左脸,发出一道响亮清脆的鞭声。

常恒捂着伤处,眼圈泛泪。

殷怀坐在细柳间,见他不再动作,啧了声,淡淡道:“技不如人受了打,有什么可委屈的。”

常恒落手,仅这片刻,他左颊便已红肿一片,听了这话,更加委屈,泪下潸然,小声嘟囔道:“你也就知道欺负我。”

殷怀瞥过他颊上的血痕,放柔语调,哄道:“将来有一日,你能胜我时,自可打回来解气,我必不还手,怎样?”

常恒气道:“骗子,我打不过你。”

殷怀笑道:“自然是哄你的,便是你真地有一日技过于我,难道还想欺师不成?”

常恒垂眸不语。

朝霞无限,细柳低徊。

殷怀自树上跃下,好言道:“不逗你了,这样吧,今日我要下山一趟,正好可以给你捎带东西回来。你日后想用什么样的兵器?我去给你物色物色。”

常恒道:“我要用刀。”

段怀不自觉皱眉,命令道:“换一种。”

常恒却没被他这不容分说的语气劝退,固执道:“我只要用刀。”

殷怀压着郁火,问道:“理由?”

常恒道:“没有理由。”他平静地回视殷怀,罔顾对方难看的脸色,火上浇油道:“殿下为何不许我用刀?”

殷怀沉默,两人僵峙。

良久,殷怀哑声道:“修道以修心为本,刀性凉薄、凶戾,而你性情未定,容易受到影响……”

常恒硬梆梆道:“但凡兵戈,都要染血,殿下的说法实在立不住脚。”

殷怀不料他敢如此出言忤逆,怒道:“是我平素太纵容你性子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换哪种?”

常恒遽然下跪,抬头时直直回视殷怀,面无表情道:“我要同您学刀。”

殷怀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转身拂袖便去。

常恒缓缓低下头,盯着膝前的泥土发了会呆,脸上忽现出讥嘲的神情,他自然能猜出殷怀为何不令他习刀——他只觉得可笑,为对方的惺惺作态。

这就是他的好哥哥呀!幼年时的记忆相隔过远,已渐渐变得模糊。他只隐约记得,在那时自己的眼里,哥哥是值得被他仰望的存在。直到如今重逢,他才发现这印象的荒谬。

——殷怀光鲜的外表下,有颗软弱的心。

他连揭开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仅仅是直面过往,便让他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常恒觉得有趣,于是他发起笑来。他笑得肩膀**,捧腹落泪,可渐渐地,笑声止住,常恒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用力抹去泪渍,眼泪却越擦越多,他的皮肤甚至因为搓揉而发红。

常恒最终捂着脸痛哭起来。

——常娣的坟就那样静静矗立在他身后,仿佛在凝睇着他。

娘生着一双很温柔的杏眼,她对自己说过,这传自她的母族。她说,常氏在昭彰地位显赫,所以她才有资格作为羲和公主的陪媵婢女随嫁入汤谷,每当她说到这里,都会戛然而止。

然后,她就会对常恒不厌其烦地重复:“你是神之子,阿恒,你生下来就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神力,等你长大,也会成为神明,介时你要记得,你的母亲出自昭彰常氏,你要给予常氏族人无上荣光。娘会看到那天的,对不对?”

小常恒听不懂她的话,但大概明白她是在说自己的爹也是个了不起的神,和他了不起的哥哥一样。他从没见过他的爹爹,而对方也从来只在娘亲的话里若有似无地存在着。

常恒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父亲,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后,他茫然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沉在碧潭深处。

头上,月影摇晃。

隔着水与月,他依稀看见了那个清癯、温雅的男子。他生着与殷怀相仿的轮廓,让常恒初见就觉得亲切。但他似乎体虚多病,瘦骨伶仃、未语先咳。

常恒张了张嘴,却没能如愿说出话来。

那男人朝他柔声道:“阿恒,我是你父亲,我叫郎夋。”

常恒惊讶地张目,眼睛涩涩的,嘴里吐出连串的水泡。

郎夋微笑,继续道:“你已算死过一次,如今新生,为父便再给你取个名字吧。”

他凝视着常恒,缓缓道:“从此以后,你便叫沈碧吧,沈乃深仇沈恨之沈,碧是恨血成碧之碧。阿恒,你要永远记住这种仇恨,这样你才能掌控你身体里的萃雪刀,将自己煅成无双的利刃,你明白吗?”

常恒那会儿还停留在六岁的心智,自然不明白他话中含义——他体内怎么会有把刀呢?

郎夋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世间道法有双,曰乾曰坤,这两种道都是敞阔的大路。但在它们之外,又另有一条蹊径——当年,凤皇的义女合欢剜心为镜,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合欢鉴,两者相融共生,她也因此得道。这道被称为至道,至道无己,为父已将你的生命交付给刃杀你的那柄锋刀——只有这样,你才不至于真正死去,只是从此以后,你与这刀便是一体共生……”

常恒恍惚地听着父亲的话,忽然他想起什么,朝自己心口看去——那里的破洞已然不见,他被修补完好了,只是,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成了一柄刀的刀鞘。

为一柄刺穿过他心口的刀作鞘,以此偷生。

其实,殷怀刚刚的话,虽是搪塞他的借口,但却并非虚言,刀性乖煞,操戈者长期与之相伴,难免会受影响,更何况是成为一柄至凶刀器的鞘。

常恒自复活那刻起,就开始了同萃雪刀的交锋,刀与人的融合,说直白些,便是将人同化成刀。

常恒在流失着自己。

他能感受到自己潜默的变化,但他无能为力。且每逢十五,月阴盛时,萃雪刀对他的影响就会加大。

他开始渴血,这无疑是刀的本性。可他同时又是那么厌恶着杀戮本身,每当萃雪因饮血而亢奋时,常恒都会想要作呕。

可见得多了,到底也会习惯,常恒渐渐感到麻木,放任自己为刀所控,听凭那刀主载自己的心性,犯下杀业。

“真地是这样吗?你真地是被萃雪刀所控制才会在那天残杀北斗七星君的吗,阿恒?”

常恒激灵一下,从回想中惊醒。

刚刚的念头毒液一样蛰在他心里,明明是他在自己问自己,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了常娣的凝视,那躺在坟墓中的女人早已看透了他,常恒仿佛看见娘用那种讥诮、失望的目光看着自己,字字诛心道:“那天是十五,你控制不住想要以杀戮解渴,可你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选中他们几个?真地是出于无心吗?引起殷怀注意后,你明明应该远离他,可你为什么一直跟在殷怀身边?你真的是像凌霄所想那样在伺机报复殷怀吗?还是你只是想打着这幌子再次接近他?阿恒,我真是白白养育你一场——”

常恒只觉冷汗涔涔而下,他连声否认道:“不,不是的,我没有……”

渐黄昏时,峰顶飘起细雨,落照将积云烧红,依依柳条抚过殷怀衣袂。

他提着酒,步行上山。

踏上峰巅,便见常恒仍直挺挺跪在原处,与他离开之时姿势无别。

殷怀驻足,看了他会儿。

常恒垂着眼,神情淡淡,小小年纪,却似有无限心事。

殷怀没有料到,这个在他看来有些柔弱和畏怯的男孩,内里竟拗硬、尖锐,有如刀锋。

殷怀缓步走近常恒,将右手中握的刀横示在对方面前。

常恒惊讶地抬眸,不可置信道:“给我的?”

殷怀淡淡道:“路过南海,向南海女君孙氏求来的水月刀。”

常恒怔怔,半晌才想起伸手接刀。

殷怀却将刀鞘握得愈紧,沉声道:“今我赐刀予你,日后你修习刀术,须得时刻谨记:要警惕以武凌人产生的快感,绝不能沉迷于生杀予夺的擅专。你修武术,当以慈悲为怀、恻隐作刀,不可造下无端杀业,听到了吗?”

常恒脸色极白,捧刀的手几乎退却,他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若有一日,我犯禁呢?”

殷怀道:“如有那天,我必折刀。”

常恒嘴唇紧抿,殷怀淡然回视。

常恒咬牙,从殷怀手中接过水月刀,叩首道:“是,谨遵殿下教诲。”

夕照晕天,细雨横斜。暮春的晚峰,仍有料峭寒意,是以殷怀并未在意,常恒回话时那不自觉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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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拿萃雪刀挑着常恒心口的那一幕,成为了殷怀的心魔,所以他开始不想让常恒习刀。

常恒和合欢都修“至道”,因为将身体献祭给了法器,所以被物化,不再算是真正的人,他们身体的大小变化与法力值呈正相关。所以之前常恒可以“忽大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