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26章 画里人

常薜荔独行于归途。

晓月别枝,惊起歇鹊,宫城犹沉酣在破晓前的黯影里。她擎着那盏昏红的笼灯,步伐凌乱,神情恍惚。

参差勾起左手食指,念道:“迁延——”又勾起右手食指,白道:“淹煎——”两指合拢,笑唱着:“两处苦抉难——”

随即,左手向旁一**,唱着:“这头是青梅郎——”右手使然,再唱:“那边是香伴怜——”

他犹自唱念,常薜荔却忽然止往步子,看向身侧低矮的木丛。

众人皆是一愣,参差的曲声止住,他们这才注意到,隐约有抽泣声从木丛后传来。

常薜荔踌躇片刻,还是拔开了茂密的灌木,循声看去。

只见地上蹲着一个半大宫女,正兀自抱头抽噎。常薜荔拔动树丛的声响惊动了她,女孩惊惧交加地抬起头,泪睫扑朔。

常薜荔讶然唤道:“松萝?”

女孩迷离的目光聚焦到常薜荔面上,好半晌,她才不可置信道:“阿姊?你进宫了?”

常薜荔穿过树丛,三步并作二步走到她面前,蹲身关切道:“我代少祭司来探望公主,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了?”

女孩听得她的话,杏子眼里刹时涌出泪花。

祝槿这才发现,她与常薜荔都生了一双楚楚杏眼。祝槿下意识便看向常恒,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望过来,他生就一双单眼皮,垂眸时显得冷淡,顾盼时却格外清纯。

祝槿心头一跳,撇开了目光,余光见常恒也转移了视线,才彻底定下心,倾听起松萝抽抽噎噎地讲述:“今天是连翘姐姐的头七夜,我实在是睡不着,她,她前阵子,去了……”

常薜荔不自觉地握紧了松萝的手腕:“怎么去的?”

松萝颤声道:“去年大祭司赦免我们之后,我们这些未满十六岁的女孩就被分遣到宫中各处当差,昭罪廷空置了几日后,那些、那些过去被送到军营的姐姐们就被带了回来,状况好一点的,就被遣去做嬷嬷,但好多人,她们,她们都得了很可怕的病。”

说到此处,少女陡然打了个寒战,常薜荔也没了表情,整个人像是具被抽空灵魂的皮囊。

松萝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祝将军请了医师给她们治病,但,但这病药石无用,连翘姐姐病得最重,被接回来的时候,她的鼻梁就已经烂掉了……”

她再也承受不住,掩面哭泣起来,衣袖随着动作自然地下落,露出二段伤痕累累的藕臂。

青青紫紫的掐痕遍布在雪白的小臂上,不堪入目。

常薜荔见了,忙扒开她掩面的手,焦切问:“松萝,你的胳膊上怎么有这么多伤?谁弄的?!”

松萝嗫嚅,眼神躲闪。

参差突然笑道:“这丫头,有点东西。”

祝槿疑惑道:“啊?”

参差笑睨过来,带着一点调侃:“小槿,于人情世故,你未免也有点过于迟钝了……你没发现,这女孩出现的时间、地点,很是巧合吗?你且看她有什么目的。”

祝槿似懂非懂。

常薜荔急道:“到底是谁给你弄的?你不是说,祝将军对你们多予关照吗?”

松萝垂下眼睛,酸楚道:“就是因为祝将军关照了我几句,她们才会、才会……”

常薜荔牵制她的手倏然松开,她的神情转为自嘲,颊边疤随着扯出的苦笑蜿蜒向上:“是啊,确实会这样。”

松萝突然一把抓住了常薜荔垂下的手,她的眼中犹闪烁着泪意,却也霎时迸发出希冀的强光,她哀恳道:“阿姊,你能不能带我离开王宫?求求你,我不想再被她们整日欺凌了……”

若华援勺酌酒,放到鼻间嗅闻,随即笑道:“这次的桂花酿倒是醇厚,这几日,祭殿禁酒,扶桑保不准又会跑来这里偷喝,每次都是这样,献酒都敢染指,真是……”

她边说,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常薜荔沉默地侍立在若华身后,没有应声。

若华回头时,正见她这恍惚的模样,便道:“你要是没精神就去休息,一天了,一直心事重重的,到底怎么了?”

常薜荔忽然双膝一弯,跪倒在若华面前。

若华一怔,道:“干嘛忽然行此大礼?”

常薜荔低声道:“奴婢,奴婢有一不情之请。”

若华伸手搀她,声音放得更柔:“有事便说,你跟在我身边这样久了,还不知我之待你就同真正的姊妹一般吗?”

常薜荔抬起眼,看向若华,哽咽着道:“奴婢感念少祭司的大恩大德,定要永生永世侍奉于您左右。”

若华哎了声,埋怨道:“跟你说了,不需如此,究竟何事?”

常薜荔道:“奴婢有一族妹,在宫中倍受凌霸,奴婢想求您将她要来身边当差……”

激烈的争执声从殿门内传来,常薜荔一身缟素地守在门外,听见动静,不安地朝殿内看去,隔着窗纱,殿中那二人的身形隐隐绰绰,只能大致辨出是一男一女。

那女声陡然拔高音量,痛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简直不可理喻!王上不明不白地被弑在深宫,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真相昭雪,你却主张胡乱结案,借口淳化刺客所为,是什么刺客,可以置天罗地网的宫中守备若无物,来去自由?你究竟是当真鬼迷了心窍,还是有意要替什么人遮掩隐情?”

男子的声音平静,隐隐透着疲惫,他道:“若华,我和你一再重申过了,那是因为我不想惹上麻烦,王上遇害那夜我恰巧入宫,又被他屏退左右、单独召见,我如今声名已是大不如昔,并不想沾上弑上谋逆的嫌疑,否则,我如何服众?如何统辖万民?”

若华冷笑一声,尖锐道:“扶桑,你拿这套说辞,来唬弄诸位长老便也罢了,竟然也想来搪塞我,我只问你,过去七天,你为何不招魂?”

扶桑甫一开口,祝槿便发觉,常恒的身体立时绷得很紧。祝槿心中疑惑更盛,只听扶桑回到:“我说过,既招,无果。”

重物堕地声伴随若华怒气冲冲的指责同时响起:“你还敷衍我!明明你就没有做!你骗得了祝子梧,骗得了长老院,骗得了天下人,可我压根就不信你的谎话!”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却郁积着前所未有的愠怒,只没头没脑地问:“是不是他?”

扶桑下意识接道:“谁?”

若华咬牙切齿道:“一定是他,只有他,会让你这般包庇袒护!你说你赶到之时,王上已薨,而你并未见到凶手,事实上,你不只见到了凶手,还掩护他逃了出来,你把他藏在了何处?他这些年一直都和你形影不离,前些天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扶桑无奈道:“若华,你不要妄加猜忌……”

若华怒不可遏,喝道:“扶桑!你真地以为旁人都是瞎子不成?你与他的关系……”

画面却于此时一转,切换到了祭殿之上。

殿上诸人皆着孝服,常薜荔侍立在后,她的身前,站着金面覆脸的若华与另几位老者,而他们的对面,扶桑正为个老人抚背。那老人须发皆白、身形矮小,正惊天动地地咳嗽着。

若华冷笑道:“大长老既抱病在身,何不好好养病?这里的事情,无须劳您分神。”

扶桑闻言,猛地抬头,斥道:“若华!”

他这一抬头,正与常恒痴望的目光相接,后者忍不住朝幻像前进了几步,将祝槿撇至身后。

祝槿心头升起微妙的不安,但还未及细想,便被一阵刀剑的铮鏦声夺去了注意。

境里境外,除下常恒的所有人都朝殿门望去。只见二列禁卫率先持刀闯入,整齐地排开。

他们站立的缺口处,缓缓浮现出一个拾级而上的身影,风拂起那人素白的发带,他抬眼向殿中注目而来——祝子梧!

看清来人的刹那,若华身边的一位老者暴喝:“祝子梧,你可知道持兵擅闯祭殿者——”

“杀无赦。”祝子梧打断他的语调平静,倒像是事不关己。

那老人被他猝不及防地一噎,却并未泄去气势,大喊:“来人!把他们拿下——”

“二长老,”祝子梧微笑着看向老者,对团团围上来的兵士视若无睹。护于他左右的禁军与祭殿上的甲士几乎兵刃相接。

他说话却仍不疾不徐:“您误会了,我带禁卫前来,是事出从急,只为,”他让开身形:“护卫一位身份高贵的证人来此,佐证些事。”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披戴麻孝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身形窈窕,腰肢盈盈、不堪一握,头戴二朵白绢花,畏怯地抬起脸,望向殿上诸人。

她抬脸的一霎,若华和二长老齐齐惊声:“公主?”

所有祭殿中人都面露诧色,扶桑怔怔地看着她,忽地蹙起眉尖。

而那女子甫一与扶桑目光交接,便慌张地低下眼来,下意识朝祝子梧身后缩去。

祝槿忽讶然道:“是她?”

参差纳罕道:“你认识吗?”

祝槿默然片刻,终于在常恒也朝自己看来时,解释道:“她死在芜宫一座偏殿里,死后化作那殿中的幽闭之鬼。我恰好与她同殿而居过数载。”

祝子梧对幽篁温声道:“公主,请把您告诉微臣的事再说一遍。”

参差仔细打量着那女子的形容相貌,忽恍然道:“哎!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小公主吗?叫什么来着?幽篁?”

感受到众人的瞩目,幽篁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一抖,二长老皱眉严声道:“公主到底要说什么?”

幽篁磕磕巴巴地开口,几不成句:“扶桑哥哥……王兄……那天晚上……我……我也在。”

祝子梧循循善诱道:“公主在哪里?看到了什么?”

从他蛊惑性的目光中,幽篁仿佛汲取了勇气,一鼓作气的说了下去:“我在殿后,看到了扶桑哥哥将烛台刺进……刺进王兄的心口。”

一片静默中,众人下意识纷纷举目看向扶桑。

扶桑的神情并无什么变化,只是面色较方才白了几分,他怔怔地凝视着幽篁不安的面容,目光中一闪而过了些东西,但却像是滑过指缝的风,转瞬即逝,教人抓握不住。

若华首先反应过来,她大步上前,挡住扶桑,恨恨道:“血口喷人!”

祝子梧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英俊的面容上郁气一扫而空,眉梢眼角都噙着玩味:“少祭司,你与我当时皆不在场,是不是血口喷人,我们都没资格讲,”他的目光越过若华,自闯入以来,第一次直直落到扶桑面上,加重语气,唤道:“大祭司?”

扶桑终于也看向他,两相对视,祝子梧目含质询,扶桑的眼神却有些迷茫。他反应了良久,才道:“你想问什么?”

祝子梧嗤地笑了声,他负手向前踱了几步,直视扶桑,厉声喝道:“你认罪吗?”

若华急道:“实话实说,不要再替人……”

扶桑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我没有弑上。”

祝子梧冷声道:“那当夜那个来去无踪的凶手是谁?你在调查期间又为何要屡加阻挠?如今,你面对公主的指控仍负隅顽抗,只说一句自己没有做,是仗祭殿之势藐视我昭彰的王权吗?”

最末一句问出,殿中诸人皆是脸色一变,大长老沉声道:“祝子梧!你还记不记得你姓祝!”

祝子梧冷笑一声,刚要回话,便被扶桑截断,他道:“你待如何?”

祝子梧嗤笑:“我待怎样?弑上谋逆的重犯,难道不该被带回去受审吗?”

若华拦道:“别和他走——”

扶桑对她颔首,下一瞬,却绕开了她,上前几步道:“好。”

直到祝子梧押送着扶桑去远不见,常恒仍拧着眉,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参差啧了声,撇眼去看祝槿,却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得暗暗称奇。

既而幻像又是一换。若华和常薜荔身着缟素,站在一座坟前。

这是荒地上一座孤寂的野坟,只凸起一包小小的土堆,土还是簇新新的,上头插着一块瘦长的木牌,牌上没有刻字。

而在这座落魄的野坟前,燃着一团更小的火。若华蹲身,从袖中取出一只轴卷。

参差还在聒躁:“谁啊?死得这样潦倒?”

若华缓缓展开轴卷,那原来是一幅人物画像。晕红著雨、柔绿和烟,在一片红碧底色的渲染中,一个簪发男子立在葱茏树下,浴着满卷花雨,正回首、拈枝而笑,眉目间、别是含情。

参差惊道:“扶、扶桑?”

若华的目光与画里人笑意盈盈的视线相撞,倏地,她别过眼,将那画掷向炙焰。

常恒比她动作更快,他闪电般地伸手去够那画,五指探进焰火,却徒然抓空。

拈花而笑的扶桑顷刻被火光吞噬,化成烟灰。

若华凝视着那团火,恨恨道:“我会为你,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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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差:吃到了白月光和蚊子血的瓜,可怎么还没打起来?急!

祝槿:额,因为我还没发现…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