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25章 怜香伴

常薜荔与白苹一左一右勾起帷幔时,白萍忽然惊呼:“少祭司的脸——”

常薜荔猛地打断她,强自镇定道:“你去守住外面,任何人也不要放进来。”

白苹却僵硬着不动。

常薜荔加重语气,严厉道:“快去!”

白苹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从外阖上了门。

常薜荔紧紧盯着**人的脸,身体不由自主开始战栗。

少了一道身影障眼,祝槿几人也终于看清了**人的模样。参差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道:“这、这、这?”

卧床之人全身皆被锦衾覆盖,只有一张斑斓的脸**在外。而那张脸上,没有一寸肌肤还能称作完好,脓疮、血泡、花疹……各式溃创杂生在她的脸上,但这尚不是最可怖的——在那烂肉之中,还隐现着蓝紫色的鳞片,而这些鳞片正如雨后春笋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渐渐覆盖住若华的左右脸颊。

常薜荔终于承受不住,身子一软,委倒在地。帘幔**开,徐徐落下。

**的少女被惊醒,随即起坐,她令人生畏的面庞因为隔着一层薄纱的缘故,变得朦胧。

常薜荔发着抖道:“少祭司,您,您的脸上——”

若华伸手去碰自己的血面,却被常薜荔猛地制止,她几乎是尖叫道:“不要碰——”

若华有些不满地攒眉:“去给我拿镜子来。”

镜子被举到少女面前,常薜荔持镜的手始终都在颤抖。她不敢抬头看若华的脸,只听到少女冷静的声音,却不像是在同她说话:“这就是你要我付出的代价吗?”

常薜荔惊疑,下意识抬眼,看向跪坐在床的少女。

对方身着一件素白内衫,四肢**之处,肌肤如玉雪,可那张溃烂得不成样子的脸上,鳞片已爬满她的腮与颊,而闪烁的鳞片之上,一双隐隐透着幽红的眼正冷淡地审视着常薜荔。

常薜荔蓦地垂下视线,狠狠打了个寒战。

屋外,北风凄咽,飞雪萧疏。

常薜荔推门而入的瞬间,一大股冷风灌入,吹起静坐在妆台前的少女垂曳的长发。

常薛荔阖紧门扇,随即解下披风,放到一旁的软塌上。

她边躬身烤着炭火取暖,边朝望着妆镜的少女笑道:“少祭司,奴婢这回取的新药中又添了几味珍品,想必要比上盒好用。”

若华并不答她,仍望着镜中戴金面具的自己出神。

常薜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轮换着手心手背烤火,炭火的光映在她姣好的面上,使她左颊的疤痕愈发刺眼。

估摸着身上的寒气散得差不多了,常薜荔这才朝若华走去。她从怀里取出一盒药罐,轻轻拧开盖子,推到若华面前。

若华终于有了反应,却只瞥了一眼,道:“你真觉得会有疗效吗?”

常薜荔合上盖子,柔声道:“就算是金丹妙药,也要慢慢见效,再说,婢子觉得,现在比起最初,伤口已愈合了许多。”

若华笑了声,未置可否。

常薜荔拿起妆台上的木梳,为若华梳理长发。若华凝视着镜中的常薜荔,忽道:“今日,边关传来了消息。”

常薜荔为她绾发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

沉默了会儿,若华继续道:“是捷报,我军与淳化交兵于榣山之南,大胜,而且,”她扭头,笑睇了常薛荔一眼,起身道:“祝子梧在此战中立下大功,王听后大悦,称等他凯旋归来之时,要给他封侯加爵、论功行赏,还说,要将禁军交给他来统领。”

若华边说边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了窗扇。刹时,风拐着雪花一拥而入。常薜荔急忙拿起貂裘,罩到若华身上。

若华拢了拢裘,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白雾,道:“可是,这对祭殿而言,却称不上是一个好消息。”她仰着头,望着天空的落雪,忽问道:“你知道祝子梧为什么姓祝吗?”

这问题突如其来,又莫明其妙,常薜荔犹豫道:“大概是他的先祖择祝为姓吧……”

“不,”若华打断她道,“祝氏之祝乃是巫祝之祝,祝氏先祖本为奴隶之身,因舍身护主,在一场战争中救下了当时的巫王,得以摆脱奴籍,受赐姓为祝。”

“昭彰千年前曾是一个巫国,国王同时也是掌握沟通天、地、人神职的大巫。然而,岁月流转,王权与神权逐渐分离,各自由王宫和祭殿把持。此后数百年间,昭彰的历史,便是王权与神权无休无止的争斗史,直到羲和公主嫁与天君并生下东君,祭殿才彻底力压王宫,成为了王国的心脏。”

“但王宫其实从未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祭殿,近三朝以来,更是蠢蠢欲动。庸王当年企图发起一场政变,颠覆祭殿的绝对权力,却反被镇压,祭殿将其幽禁于宫中,庸王郁郁而终,得谥为庸。”

“庸王死后,祭殿扶植了其弟承王登基,承王表面上对祭殿言听计从,背地里却卧薪尝胆,想要为兄雪耻。他以联姻的方式拉拢朝中将士,一点点吐丝织网,二十年后,终于织就起一张以祝家为中心的兵权蛛网。”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一展鸿图,便一命呜呼,驾崩之前,他下诏将王位传与庸王遗腹子生曜,也就是当今王上。”

若华踮起脚尖,拢回半开的窗扇。她脱下外裘,走到炭炉边,捡起铁钳,拔弄着炉中雪银色的炭块,道:“如今的王上与他父亲、小叔不同,是个沉迷酒色的酒囊饭袋,原本不足为意,只是,祝笙那老头权欲熏心、数典忘祖,自恃军功宣赫,本就不甘于只做一条听命于祭殿的走狗,与王室结亲之后,便更是对这边阳奉阴违,他一心想要再帮王宫压倒祭殿,做个一人下万人上的权臣,承王死了,就把主意打到了当今王上身上。所以,他北伐征战取胜愈多,所握兵权愈大,祭殿便愈危险。”

银炭被拨起白屑,纷纷扬扬,如细雪翻飞。

常薜荔侍立在若华身后,低声道:“奴婢不懂祝老将军的心思,只是少将军,少将军与您一同长大,您应知晓,他并非是那等狼子野心之辈。”

若华随手将铁钳一掷,那钳撞上炭盘发出乓的一声,她接过手帕,淡淡道:“承王之后乃是二长老的嫡长女,入主中宫后并不得承王欢心,只得幽篁一女,我与扶桑少时失恃,便被送入宫中,由王后教养了些时日,当时祝笙还未显露不臣之心,将年岁相仿的嫡幼孙送来给哥哥伴读。懵懂时的无嫌猜,早已成过眼烟云,那时候的印象,是作不得数的——人心总会在日侵月蚀中悄然生变。”

若华突然转身,面朝常薜荔,笑道:“那你呢,这么多年了,你对他的心思可有变化?”

常薜荔忙敛眸,道:“婢子从不敢作非分之想,只愿守在少祭司身边,侍奉好您。”

若华似笑非笑地睨了她眼,转身朝屋内去了。

参差则嘻嘻笑道:“这小女子,口非心是,嘴上说着不想,最后还不是和人家做了夫妻……”

容与苦着脸道:“你的油腔滑调,真令人作呕。”

参差也不恼,笑问祝槿:“所以你这祖宗到底为何做出大逆灭祖的事?”

祝槿沉吟道:“若我所知不错,应与淆水之战有关。当年祝家军讨伐淳化,屡战屡胜,想要乘胜北逐时,却接到了回诏,军队撤至淆水时遭遇伏击,嫡系精兵全部折在了淆中……”

他话音尚未落,眼前场景又是一换。

高耸的祭殿隐在暗漆漆的夜色里,缄默地俯瞰向众人。

常薜荔慌慌张张地跑上台阶,极目向殿中看去。只一眼,她便目眦欲裂,力竭声嘶地叫:“少祭司,不要!”

若华只着了件白纱裙,静静站在大殿的中心。她手持一座烛台,短焰剔残花,照亮了她那张溃创累累的脸,蓝紫色的鳞片已覆盖住她的全脸,只有那双闻声抬起的雾眼,让她看起来还有一丁点人的模样。

她看着飞奔来的常薜荔,似乎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抬手,将烛台向自己的脸凑去——就在外焰即将接触到若华皮肤的一瞬,常薜荔扑身过来,尖叫着打掉了她手里的火烛。

常薜荔的右手被火灼伤,她却想不起检查伤处,只顾对若华吼道:“您想做什么?!”

若华缓缓下蹲,捡起滚落在地的烛台,平静道:“我受邪物蛊惑,误入歧途,酿成大祸,害数万昭彰将士一昔沦作枯骨。如今之计,只有以身谢罪,我素未谋面的父亲是受燎刑而死的,我觉得选择这样一种死法,也算是有始有终。”

常薜荔这才注意到,她纱裙下的肌肤泛着油光,常薜荔抖着手去摸,果然摸到了满手的湿滑,她不可置信道:“油?”

若华嗤笑了声,似在讥嘲她的少见多怪。她再次想举起烛台,却猛地被常薜荔尖叫着抱进怀里。对方制锢她的怀抱极紧,若华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不由苦笑摇头道:“你放开我。”

常薜荔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她强行将若华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泣不成声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啊!”

她的眼泪涟涟落到若华溃烂的脸上,滴进她无神的眸中。

若华眨眨眼睛,叹道:“你别阻拦我,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对枉死的冤魂,对我,对扶桑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常薜荔癫狂地摇头,颤声道:“怎么可能,大祭司他……”

若华忽然笑了起来,意味不明地:“你没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吗?惊讶、嫌恶、愤怒、痛苦……”她脸上的鳞片簌簌抖动,竟生出种凄楚的意味。

祝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面上那些溃疮:“她脸上的这个,同外面的幻灵脸上的……”

常恒颔首,道:“是出自同根同源的诅咒。”

祝槿还想要再问,便见眼前景象再度更迭。

常薜荔手持一点红纱灯,跟在一个侍卫身后,穿行在宫闱间。

她浅浅笑着,对那侍卫道:“有劳大哥带路,少祭司近日忙于准备拜日大典,实在抽不得身,听说公主染病,心中又着实惦念,这才遣我深夜前来宫中叨扰。”

那侍卫朝她恭敬道:“姐姐这说的是哪里话,别说有少祭司的诏令,就是只有您来,小的们也不敢稍加怠慢啊!姐姐这样客气,真是折煞了小人!”他说完,还对常薜荔投以意味深长的眼神。

常薜荔不明所以,微微皱眉。

“姐姐还不知道嘛,”那侍卫见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将军早就吩咐过咱们兄弟,只要是您来宫中,万事都给您行方便。”

常薜荔脚步一顿,犹疑道:“将军是……”

那侍卫闻言,不可思议地扬声:“当然是禁军统领,祝子梧将军啊!”

常薜荔默然半晌,才勉强对他笑了笑,问道:“不知祝将军近日可还好?”

缺月挂于疏桐之上,更深漏断,人声寂寂。

那侍卫正要回话,忽地止住了脚步,常薜荔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青石径畔,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男子。他身着常服,背手而立,瘦削的身形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寥落。

常薜荔持灯的手下意识握紧,而那男子亦朝他们走来,距离拉近,他俊秀、苍白的脸被灯火照亮,那侍卫立即行礼道:“将军。”

男子点了点头,言简意骇道:“你退下吧。”

侍卫应声离去。

常薜荔亦行礼道:“祝将军。”

祝子梧颔首,自然地接过常薜荔手中的灯,淡淡道:“走吧。”

参差不可置信:“这居然是祝子梧?都说女大十八变,他变得比人家女孩还厉害。”

祝槿也微觉错愕,仅仅几年的时光,就将一个意气丰发的少年人打磨得面目全非。即便是在昏暗的灯晕中,祝子梧眉宇间的戾气也清晰毕现,他的眉心似乎永远攒有二条深沟,就像是解不开、抚不平的死结。

祝子梧与常薜荔穿过花阴,一前一后沿着小径行走。

二相无话,四遭只能听到参差咿咿呀呀地唱曲:“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就在容与再次避君三舍时,祝子梧回头看向常薜荔,参差拍手笑道:“我就说嘛,深更半夜,花前月下,怎么会不发生点什么?”

只听祝子梧道:“这些年里,我因身份不便,未能去探望你,在那边一切还好吗?”

常薜荔加快脚步,跟上他:“谢将军抬爱,婢子在祭殿一向都好,倒是您,您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过伤心,逝者已矣,生者……”

没待她说完,祝子梧便突兀地驻足,常薜荔也急忙刹住脚步,惶然地盯着他明显变得僵直的脊背。岁月打磨了少年人的脾性,也将他的身体拉长、肩膀拓宽。此刻,他的背紧紧绷着,像张满欲收的弓。

祝子梧缓缓转过身来,面容随着灯火的跳动忽明忽晦,语调却波澜不兴,问的问题也风马不接,他道:“薜荔,你想离开那儿吗?我之前曾说过,等我回魁城,就把你接走——”

“不用,”常薜荔的拒绝冲口而出,甚至显得张皇。意识到自己的回绝太过直截,她又欲盖弥彰地补充:“您是接不走我的,祭殿不是想走就走的地方。”

祝子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抗拒一无所觉,只平静陈述道:“我可以请求王上下诏,这不成问题。”

常薜荔的手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地紧紧攥在一起,她始终垂着眼帘,睫毛扑闪,像躲避捉捕的惊蝶。

祝子梧却忽地话锋一转,道:“但你若是不情愿,便也就罢了。”

常薜荔松了口气,刚想致谢,就听祝子梧兴味盎然地问她:“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在那地方安之如常的?”

常薜荔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祝子梧的目光中含着圆滑的恶意,像细而尖的毒针,刺向常薜荔。

他笑道:“你不恨吗?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加诸莫须有的罪责和惩戒给你的祭殿中人?”

常薜荔怔愣片刻,避其锋芒道:“我知道,您这些年一直怨恨少祭司当初所下的回诏,但,但此事并非全然是她的过错……”

祝子梧突然冷冷地嗤笑了声,轻蔑之意尽显。

常薜荔咬着嘴唇,目光闪动地望着他,半晌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道:“这之间其实有些误会,只是大祭司下过密诏,我不能更多地吐露,我知道您不相信,但少祭司真地……”

祝子梧忽然开口打断了她,他的声音低沉,如顶千钧:“那段日子,我军屡战屡胜,将淳化大兵节节逼至榣山以北,祖父和父亲商定,继续率兵北上,一举攻下榣阴,此后无论进退,我方都将在淳化边疆上埋下一根刺,只要以后能守住榣阴,十年,甚至数十年内,淳化都无法奈何昭彰。”

“就是在这时候,军队收到了那封加急的回诏。说少祭司不日前降神通灵,神明下敕,令我等撤军还都。纵然千万不忿,祖父还是力排众议,听命撤军。”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震颤,被他手持的红灯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但祝子梧仍强迫自己一刻不停地继续说下去,仿佛这个故事已被他翻来覆去倾诉了千百遍。

“我们退至淆水之时,遭遇了淳化的伏击,仓促应战,几乎是全军覆没。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叔父、我的兄长、我的亲兵……他们都一一在我面前变成一堆模糊的血肉,然后落入水中,沉进河底……”

“我右腿中箭,落入河中,拼命泅游求生,被水浪裹挟着向下游冲去,侥幸逃出生天。九死一生回到魁城,却被祭殿诬陷以通敌卖国,要论罪处死,身陷囹圄数月,放归家中时,眼见的只有痛不欲生的宗妇和还不知事的稚子。”

“我的家人和同袍,数以万计的兵士都葬身淆底,成为了污泥中的一具具白骨,再不得还乡。我家的宗祠里,一昔之间,就整整多出半行的牌位,我亲手将他们一个个摆上去,他们看着我,一如他们死不瞑目地坠河时那样。”

他的脸因为剧烈地抽搐而扭曲、变形,常薜荔骇然地倒退了二步。

祝子梧却在这时挤出一个笑来,一个狰狞的惨笑,他一字一字地道:“常薜荔,你可以不恨,但你没有资格教别人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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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处曾相见……”出自《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