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在上

第68章 佳期如梦

四月间,正是春末近夏的时节。

这日甚是奇怪,一向懒眠的般若贵妃醒了个大早,陆妍笙睁着眸子仰躺在床榻上,脑子里竟全然没了睡意。翻来翻去仍旧枉然,因唤了玢儿入内梳妆。

未到辰时,天边只将将泛起鱼肚白,她收拾妥当后出了寝殿,坐在合欢堂里摆弄窗前的几株盆景,面上惘惘的,若有所思。玢儿侧目在她脸上细打量,歪着头一副不解的神色,问道,“主子,您有心事么?”

她低低叹出口气,转过头来眉头深锁,“不知怎么心神不宁的,眼皮老是突突地跳,总觉得有大事情要发生。”说完自己都觉得神神叨叨,只失笑着摇摇头,又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盆景,其中几处枝节已经长歪了,瞧上去格外碍眼,又吩咐道:“把剪子拿来。”

玢儿应个是,旋身将专门修剪枝条的剪子取来递给她,她接过来后随意往边上的椅子一指,“眼下没旁人,你坐。”随后专心致志地给几株盆景修起枝来。

玢儿哎了一声坐下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似的,压低了声音朝她神神秘秘道,“娘娘,奴婢昨儿听说了一件事儿——”之后的话音压得更低,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关乎咱们万岁爷的圣躬。”

陆妍笙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眸子朝她看过去,心头那股子不祥的预感愈发地强烈起来,问道:“万岁爷的圣躬如何了?”

玢儿的神色愈发鬼祟起来,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子前,四下打望了,这才轻手轻脚地合上两扇窗叶,在她耳旁道,“万岁不是一直病着么,我心头一直有些疑惑,对外称是小毛病,可什么小毛病能拖累人这么久呢?昨儿严掌印来看您的时候桂嵘也跟着来了,我瞧那小子眼圈儿青黑神思恍惚,料想是个好时机,便同他聊了几句,想从他嘴里挖些东西出来。”说着颇得意地一笑,“果不其然,那厮前儿通宿没闭过眼,脑子迷糊根本经不起奴婢诈呢。”

陆妍笙听了这话,莫名紧张起来,握住她两只手追问,“桂嵘跟你说什么了?”

玢儿道,“当时我问他万岁爷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您猜那小子怎么答的我?”说完声音沙哑下去,音量低得几不可闻,“他说‘好不了了’!您说东厂的督主安了什么心,竟然瞒着这样的大事不往上报!”

陆妍笙听后却并不多惊讶,这桩戏码并不是头一回在她跟前演,她自然不惊讶。严烨意在天下,如今大梁的皇室是李家,文宗帝身为一国之君,尤其还是一个庸君,自然首当其冲。只是她感到疑惑,以严烨的权势手段要让皇帝死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上一世却折磨了皇帝整整八年,残忍之极令人发指,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么?

百思不得其解,她索性也不去想了,只敷衍说:“目下正是动荡的时候,咱们大梁内有朝中党派之争不断,各地又天灾*,外更有汉南诸国虎视眈眈,严烨将这桩事瞒下来,也有他的道理么。”

这番话将玢儿一噎,脸上浑然一副吃了苍蝇的神情,看她的眼神也愈发古怪起来,半晌方嗫嚅道,“主子,我没听错吧,您什么时候这么体严掌印的意儿了?”从前说起厂公恨不得把他剥皮剔骨的人,这会儿居然开始为他开脱着想,天要下红雨了么!

转念想,似乎又觉察到了什么,眸子定定地注视陆妍笙,问道,“主子,您心里是不是已经对掌印……”

妍笙被她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没由来的心虚,故作强势地断喝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心里对他怎么了,他对我做了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我自然恨死他!”

玢儿听了却嗟叹一声,伸手抚过她的鬓角,说道,“主子,您别骗我了,咱们俩从小就在一起,还能不了解您么?”入宫前就听她娘说过,女人么,谁占了她的身子她就是谁的人,眼下看来这话丝毫不假。严烨对主子做那样的事,也是料定了这一点吧,他是何许人,想必多的是手段法子得到一个女人的心。

心里这么思索着,玢儿似乎在犹豫,俄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问妍笙道,“主子,您喜欢上掌印了吧?”

这话问得陆妍笙整个人呆住了,双目愣愣的没了灵气,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喜欢上严烨?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仇人,怎么能喜欢上一个仇人!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她心慌意乱起来急于否认,偏过头不敢直视玢儿的眼睛,口里道,“你别胡说,绝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这样遮遮掩掩的情态,还能骗得过谁呢?玢儿抿抿唇,略想了想又正色道,“主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同掌印两个人从相识到如今都在我眼里瞧着,他喜欢您,这件事是个人都瞧得出来。”说着握着她的肩膀的双手略使力,“如今皇上不好了,严烨担着督主的职行的却是万岁的权,暂且不提他对您做的荒唐事,其实您大可依附他的啊。”

玢儿对她的情谊深厚,万事的考量都是为她着想。如今皇帝的情况不妙了,这就意味着天下要换人来坐,陆妍笙今后的结局不外乎顶着太妃的尊衔在紫禁城里了此余生。想着都令人心酸,她还这样年轻,难道要和青灯古佛长伴几十年么?

她那头陷入一阵长长的沉默,微微低垂着头,教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自重生以来,所有事的发展都超出她想象太多,关于皇帝的病症,关于大梁的未来,关于严烨这个名字。

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顿,难道真要像玢儿说的那样,解开心结接受严烨么?忘掉上一世的点点滴滴,让一切从头来过?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太让人看不透,如何能让她放下所有的戒心呢。

放下过往的仇恨重新和他开始,真的可能么?

事情堆杂在脑子里,让人思绪愈发不清明,她忽然倍感烦躁起来,兀自转过身继续捣弄盆景,嘴里艰难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话音刚落地,吴公公却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了进来,甚至撞翻了一旁立着的大通鼎。

她略讶然,侧目朝他瞥过去,语气里头有几分不悦,“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

吴楚生声音带着哭腔,匍在地上颤声说:“娘娘,老祖宗……甍了!”

手上握着的剪子掉在了地上,陆妍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抖着唇不确定地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吴公公跪在地上抬起头,望向她的目光中隐隐可见几丝闪动的泪光,朝她道,“主子您节哀吧,老祖宗甍了,太后娘娘甍了。”

甍了?怎么可能呢!她不敢置信,厉声问:“老祖宗的身子骨向来硬朗康健,怎么会甍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楚生抽抽搭搭地答道,“娘娘,多的奴才也不清楚了,只听慈宁宫里相熟的说,今儿早上孙嬷嬷进寝殿时怎么也喊不醒太后娘娘,一探鼻息,已经去了许久,身子都凉透了。”

她叹息一声,神色哀婉道,“扶我去慈宁宫,我要送送老祖宗。”

*

太后甍逝,整个紫禁城在刹那间被一片哭声笼罩,漫天的白帆子在风中飞扬飘舞,浓烈至极的凄怨哀致。操办丧事的活计落到了司礼监同礼部头上,帝王家的丧喜,尤其是对于好奢的大梁而言,务必隆重到极点,处处都须彰显出至高无上的荣华与体面,极尽骄奢。

灵堂设在庆宁殿,照着大梁一贯的规矩,帝后仙归后都须停灵四十九日方可下葬,这四十九日中片刻都不能离人,嫔妃皇亲们轮着班守灵,守着金丝楠木梓宫抄诵往生经,助其早登极乐。

陆妍笙跪在蒲团上念经,总觉得有些古怪。

太后走得太过突然,虽说太医院说她是寿满天年无疾而终,可偏偏前些天才刚刚废黜了储君,走在朝野最动荡不安的时候,这样撒手人寰而去,未免太巧合了些。

想着想着忽然感到心惊胆寒——废黜景晟是严烨一手谋划,那老祖宗的死会不会也同他有关系呢?

她被自己这念头唬了一跳,背上的衣衫被冷汗湿透了,夜风从外头吹进殿来,顿感阴冷刺骨。

夜半三更的时辰,又身处灵堂,隔了不远的内间里就停着高太后的梓宫,妍笙浑身都有些发毛,脸色也骤然苍白起来。

皇后红肿着眼跪在她身旁,听见她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疑惑地朝她看过去,“贵妃身子不爽利么?要不去歇会儿吧。”

她这才回过神,勉力笑了笑,“回娘娘,臣妾无大碍的。”

听她这么说,又见她面色苍白,刘皇后到底心善,微微皱了眉,“脸色这样难看,怎么是无大碍呢?”略思索一阵儿,又道,“你去偏殿歇歇吧。”

既然皇后发了这话,她也不再扭捏,自己目下确实心神不宁,这样的心境下诵出去的经也没什么效用,因谢了恩独自起身往偏殿里去了。

偏殿的重重帷帐隔断了外头的大部分声音,仿佛一切都遥远起来。她稍稍放松,几天当中骤然发生了这样多的事,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坐在杌子上发起呆来。

忽地,耳畔响起一阵珠帘被撩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突兀。

她一惊,站起身望向黑洞洞的里间,强作镇静问,“谁在那儿?”

帘幔后头隐约现出一个人的轮廓,身形挺拔而修长,立在远处不言不语,似乎正静静地打量她。

妍笙瞅着那身影半晌,像是放下心来来了,捂着心口语气压低下去,端起责备的口吻嗔道,“大半夜的不声不响,你想吓死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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