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

第89节

这种程度,以致最初的时候,觉得她对不起你,她什么都不考虑,她什么都不能考虑。她放弃了一切。但是事实和时间证明了她的处境是痛苦的,不能忍受的。”

“我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生活丝毫不感兴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插嘴说,扬起双眉。

“我可不相信这一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温和地回答。

“她的处境对于她是痛苦的,而且对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她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你也许会这么说。她知道这一点,因而什么都不向你要求;她坦白地说过她什么都不敢向你要求哩。但是我,我们所有的亲戚,那些爱她的人,恳求你,哀告你她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呢谁会从中得到好处呢”

“对不起你好像把我放到被告的地位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抗议说。

“噢,不,不一点也不是的请你了解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又触了一下卡列宁的手,似乎他很相信这种接触会使他的妹夫软化下来。“我要说的只是:她的处境很痛苦,而你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这对你毫无损失。我来为你安排一切,那么就不会麻烦你了。你看,你本来答应过的。”

“以前答应过,我以为,关于我儿子的问题事情已经了结了况且,我希望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会豁达得足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来,他的嘴唇颤栗,脸色发青。

“她完全听凭你的宽宏大量她恳求,她只求你一件事:帮助她摆脱她所处的难以忍受的境遇。她不再要她的儿子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你是一个好人。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吧。以她的处境,离婚对于她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如果你以前没有答应过,她也就听天由命,继续住在乡间了。但是因为你答应过,所以她给你写信,搬到莫斯科去了。在莫斯科她一遇见什么人心里就痛得像刀割一样,她住了有半年的光景,天天盼望着你的决定。唉呀,这就像把一个判了死刑的人脖颈上套着绞索扣押好几个月,好像要处死刑,又好像要释放可怜可怜她吧,我来负责安排vsscrupules1”

1法语:你的顾虑。

“我不是谈这个,这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厌恶的声调打断他的话。“但是,也许我答应过我没有权利答应的事。”

“那么你答应了又翻悔了”

“凡是能办到的事我从来也不翻悔,但是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我答应过的事究竟可能到什么程度。”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奥布隆斯基跳起来说。“我不相信这个她的不幸在女人当中是无以复加的了,你不能拒绝这样一个”

“只要我所答应的是可能的话。vusprfessezdaêtreunlibrepenseur1但是我,作为一个教徒,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不能违反基督教的教规行事。”

1法语:你是以自由思想者著称的。

“但是在基督教教会里,在我们中间,就我所知道的,都许离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连我们的教堂也许离婚。

我们来看”

“是准离婚,不过不是在这种意义上。”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奥布隆斯基停顿了一下说。“难道不是你我们不是佩服得很吗饶恕了一切,完全按照基督教的精神行事,准备牺牲一切吗你亲口说过:“有人拿了你的内衣,那么把外衣也给他,可是现在”

“我求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说,猛然站起身来,他面色如土,下巴直战栗,“我求你别说了,别说这话了”

“噢,不好吧,请你原谅如果我伤了你的心,请你原谅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流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伸出手来。“我不过作为传话的人传一个口信罢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伸出手来,沉思了一下,然后说:

“我得好好想想,向人请教一番。后天我给你最后的答复,”他考虑了片刻以后说。十九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走的时候,科尔涅伊就进来通报说:

“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到”

“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是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开口问,但是立刻就想起来了。

“噢,谢廖沙”他说。“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唉呀,我还以为是一位部长哩安娜也要我看看他的。”他想起来。

他想起临别的时候安娜脸上带着一副羞怯而凄恻的神情对他说:“无论如何,你也要看看他。仔细探听清楚:他在哪里,谁在照顾他。还有,斯季瓦如果可能的话难道不可能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明白她说:“如果可能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如果可能办理离婚,使她得到她儿子的话但是现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这事连想也休想,不过,他还是高兴看见他的外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提醒他的内兄说,他们从来不跟这孩子提他母亲,而且请求他一个字也不要提到她。

“他在同他母亲那场意外的会面以后,大病了一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我们甚至怕他会送了命。但是合理的治疗和夏季的海水浴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按照医生的意见,我把他送到学校去了。同学们的影响实在对他起了很好的作用,他十分健康,而且学习得很好。”

“唉唷,多么好的小伙子啊他的确不是谢廖沙,而是羽毛齐全的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边微笑,一边注视着穿着蓝外衣和长裤,灵活而潇洒地走进来的肩宽体阔的漂亮小伙子。这个少年看上去又健康又快活。他像对陌生人一样对他舅舅鞠躬,但是一认出他来,脸就涨得绯红,连忙转身走到一边去,好像有什么触犯了他,把他惹恼了一样。这少年走到他父亲跟前,把学校的成绩单交给他。

“哦,相当不错哩,”他父亲说。“你可以走了。”

“他长得又高又瘦了,再也不是小孩,却变成一个真正的小伙子了;我真喜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还记得我吗”

那男孩飞快地回头望了他父亲一眼。

“记得,nncle1,”他回答,望望舅舅,又垂下眼皮。

1法语:舅舅。

他的舅舅把他叫过去,拉住他的手。

“喂,你怎么样”他说,想要和他谈谈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男孩满脸通红,默不作声,小心地由他舅舅的手里抽出手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放开他的手,他询问似地瞥了他父亲一眼,就像一只逃出牢笼的小鸟一样,迈着迅速的步子走出屋去了。

自从谢廖沙上次看见他母亲以后,已经过了一年的光景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在这一年里,他被送进学校,渐渐熟识了同学们,而且喜爱上了他们。对他母亲的梦想和记忆,在他们会见以后,曾使他病了一场,现在已不再萦绕在他的心头了。当这些事情又涌上他的记忆里的时候,他就尽力驱散,认为这是可耻的,只有女孩子才会多愁善感,对于男孩子或者学生可就有失体统了。他知道他父母因为口角已经分居了,而且知道他注定要留在他父亲这方面,于是他竭力使自己习惯于这种思想。

他遇见和他母亲非常相像的舅舅觉得很不愉快,因为这场会见唤起来他认为是可耻的回忆。更使他不愉快的是,由于他在书房门外等待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言语,特别是由他父亲和舅舅的脸色上,他猜出他们一定谈论过他母亲。为了不责备跟他一齐生活的、他所依赖的父亲,尤其是不屈服于他认为有伤体面的感情之下,谢廖沙竭力不望着那位来扰乱他的宁静心情的舅舅,而且竭力不去想因为看见他而回想起的事情。

但是当跟着他走出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见他在楼梯上,于是就招呼他,问他在学校里课余时间怎么消磨的时候,谢廖沙不在父亲面前,倒和他畅谈起来。

“我们现在玩铁路的游戏,”他回答他的问题说。“你看,像这样:两个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是乘客。还有一个人站在这条凳子上。别的人都来拉,可以用手,也可以用皮带,然后就满屋子乱穿。房门事先都打开了。不过做乘务员可非常不容易哩”

“就是站着的那个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问。

“是的。这得有胆量,而且得灵活,特别是在他们猛然停下来,或者有人摔倒的时候。”

“是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忧郁地凝视着那双和他母亲的眼睛那么相像的灵活的眼睛已经不是婴儿的眼睛,完全不是天真的了。虽然他答应过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提安娜,但是他忍不住又提起她来。

“你记得你母亲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不,我不记得”谢廖沙赶紧回答,他的脸涨得通红,垂下头来。他的舅舅从他口中再也得不出别的话来了。

过了半点钟,那个斯拉夫家庭教师发现他的学生站在楼梯上,他好久也弄不清楚他是在发脾气呢,还是在哭泣。

“怎么了,你大概是摔跤的时候受了伤吧”家庭教师说。

“我跟你说过那是危险的游戏。我一定要跟你们校长去说。”

“如果我受了伤,谁也不会发现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记得不记得跟他有什么相干呢我为什么要记得别管我”他说,这一次已经不是对他的家庭教师,而是对全世界说的了。二十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像以往一样,在彼得堡也没有虚度光阴。在彼得堡,除了正事他妹妹的离婚问题和他的职位如他所说的,过了一阵莫斯科那种发霉的生活以后,像往常一样,他需要振作一下精神。

莫斯科,虽然有caféschantants1和公共马车,仍然是一池死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总这么觉得。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时候,特别是和他的家庭团聚了一阵以后,他就觉得萎靡不振。在莫斯科一连住了好久以后,他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以致他妻子的坏脾气和责难,孩子们的健康和教育,以及他工作上的琐事,都开始使他心烦意乱;连他负债的事都使他烦恼。但是他只要一到他经常出入的彼得堡社交界里,到人人都生活着,都过着真正的生活,而不是过着莫斯科那种死板生活的地方住一阵,他所有的忧愁就都烟消云散了,像火前的蜡烛一样熔化了。

1法语:音乐杂耍咖啡馆。

他的妻子那一天他还跟切琴斯基公爵谈过。切琴斯基公爵已经有了妻子、家庭,成年的儿子们有的已经做了御前侍卫;还有一个不合法的外室,也养了一群孩子。虽然第一个家庭很不错,可是切琴斯基却觉得第二个家庭更使他愉快。他把长子带到外室那里,并且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认为这样会使他的儿子增长见识,对他有益处。要是在莫斯科人家会怎样看法呢

孩子们呢在彼得堡,孩子们并不妨碍父亲们的生活。孩子们在学校里受教育,丝毫也没有在莫斯科那么流行的怪异观点利沃夫家就是一个适当的实例认为孩子们应该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而做父母的除了操劳和忧虑一无所有。而在这里,大家却懂得人应该像一个有教养的人一样为自己过活。

公务呢公务在这里也不像莫斯科那样,并不是一桩费劲而没有前途的苦差事;在这里人们对公务很感兴趣。碰对了人,为人效效劳,几句适当的言语,有一套玩手腕的本事,转瞬之间就会使人飞黄腾达,就像布良采夫一样,他就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昨天遇见的人,现在他已经是达官显贵了。

像这样的差事是有意思的。

特别是彼得堡对金钱的看法对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具有一种宽慰的作用。巴尔特尼扬斯基,按照他的train1,每年至少要挥霍五万卢布,昨天曾就这点对他发了一番妙论。

1法语:生活方式。

午饭前闲谈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巴尔特尼扬斯基说:

“我想,你和莫尔德温斯基很有交情吧如果你为我美言一句,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了。有一个官职我很想弄到手就是南方铁路银行”

“别提官衔,我反正也记不住不过你何苦要跟这些

铁路公司,跟那些犹太人打交道呢不论怎么看,都是龌龊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对他说这是“有发展前途”的事业,巴尔特尼扬斯基不会了解这个的。

“我需要钱,无法生活。”

“但是你不是活着吗”

“是的,但是负债累累。”

“真的很多吗”巴尔特尼扬斯基同情地说。

“很多,大约有两万卢布的光景。”

巴尔特尼扬斯基愉快地大笑起来。

“噢,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儿”他说。“我的债务有一百五十万,而我一无所有,可是你看,我照样还可以活下去。”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知道这是实在的,不仅是由于风闻,而且是由于事实。日瓦霍夫的债务有三十万卢布,一文莫名,可是他还活着,而且过着多么排场的生活啊克里夫措夫伯爵,大家早就认为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但是还养着两个情妇。彼得罗夫斯基挥霍了五百万的家业,依旧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他甚至还是财政部的负责人,每年有两万卢布的薪俸。但是,除此以外,彼得堡使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生理上发生一种快感。它使他年轻多了。在莫斯科他有时在鬓上发现白发,午饭后就想睡,伸懒腰,上楼走慢步,上气不接下气,和年轻的妇女们在一起觉得枯燥乏味,舞会上不跳舞。

但是在彼得堡他总觉得年轻了十岁哩。

他在彼得堡所体会到的正和刚从国外归来的、六十岁的彼得奥布隆斯基公爵昨天描绘的一样。

“我们这里不懂得怎样生活,”彼得奥布隆斯基说。“你相信吗我在巴登避暑,我真觉得自己完全像年轻人。我一看见美貌的少女,就想入非非吃点喝点,觉得身强力壮,精神勃勃。我回到俄国就得跟我妻子在一起,况且又得住在乡下喂,说起来你不相信,不出两个星期,我吃饭的时候就穿起睡衣,根本不换礼服了哩。哪里还有心思想年轻女人呀我完全变成老头子了。只想怎样拯救灵魂了。我到巴黎去一趟,又复元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体会到的差异和彼得奥布隆斯基感到的完全一样。在莫斯科他颓废到那种地步,长此下去,他也就临到考虑拯救灵魂的阶段了;可是在彼得堡他就觉得自己又是非常潇洒的人物了。

在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之间老早就存在着一种很奇怪的关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总是开玩笑地调戏她,总开玩笑地跟她说一些极其不成体统的话,知道她最喜欢听这些话。和卡列宁谈过话的第二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去探望她,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年轻,以致在这种调笑和胡闹中他放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结果竟不知怎样脱身才好,因为不幸的是她不但不中他的心意,实际上反倒使他厌恶。他们相互间谈话的这种语调不容易改变过来,是因为他非常逗她喜爱。因此当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促膝谈心的时候,他非常高兴。

“噢,原来您在这里”她一看见他就说。“哦,您的可怜的妹妹怎么样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她补充说。“自从所有的人,那些比她坏千百倍的人都攻击她的时候,我就认为她做得漂亮极了。我不能原谅弗龙斯基,因为她在彼得堡的时候他没有通知我一声。不然我会去看看她,陪着她到处走走。

请代我问候她。喂,讲讲她的情况吧。”

“是的,她的处境很苦,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当她说:“讲讲您妹妹的情况吧,”的时候,他心地单纯得居然把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的话当成真心话了。但是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像她一向的习惯一样,自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她所做的是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偷偷摸摸做的,而她却不愿意欺骗,她做得漂亮极了。她做得最好的,就是遗弃了您那位愚蠢的妹夫。请您原谅。大家都说:他这么聪明,那么聪明。只有我说他是糊涂的。现在他跟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和朗德打得火热,以致人人都说他是傻瓜了;我倒情愿和大家意见不一致,但是这一次也不得不同意了。”

“请您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昨天为了我妹妹的事我去拜望他,跟他要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他没有答复,却说得考虑考虑,而今天早晨我没有接到回信,反倒收到一份邀我去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的请柬。”

“噢,对了,对了”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眉开眼笑地开口说。“他们要向朗德请教一番,看看他以为如何。”

“向朗德请教为什么朗德是谁”

“怎么您不知道juleslandau,lefauxjuleslandau,leis2,有一次去找医生治病。他在医生的候诊室里睡着了,在梦中他就给所有的病人诊断病情。而那些诊断都是奇怪得不得了的。后来,尤里梅列金斯基您认识这个病人吗的妻子耳闻这位朗德的大名,就请他为她的丈夫治病。于是他就替她丈夫治疗。按我看,没有丝毫的效果,因为他还像从前那么虚弱,但是他们相信他,把他带在身边。而且还把他带到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