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信物
礼堂之上并无高堂双亲, 唯有置于正中香案的“问天斩马”。
它如今虽已寂寂无名,昔年程家驰骋幽州最鼎盛时期,却是族魂的象征, 承载无数族人的鲜血与性命, 以及勇往无惧的信念。
即便程家早已消散于这世间,族人也只剩季以舟这一半血脉,但只要最后一丝热血还在, 它便不该沉寂。
季以舟与陆霓相携敬拜天地, 再向宝刀叩谢高堂。
老木端坐观礼首席,今日衣着得体,头发也梳得平展,炯亮的目中满是欣慰。
新人相对而立, 在唱喏声中夫妻对拜。
陆霓盈盈俯身, 目光落在季以舟牵着另一端喜绸的手上,修长指节因用力而隐隐发白, 指尖微颤。
随着礼官高呼“礼成”, 她直起身, 从袖下探出手,悄悄握住他的。
季以舟回头望来, 眸中掠过一抹惊喜, 反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
紧到她感觉到疼, 却丝毫不想挣动,任由他握住。
这是第一次,她毫无抗拒、心甘情愿地想包容他。
焰火此起彼伏长声呼啸,绽放姹紫嫣红, 亲友们声声祝福中, 簇拥着新婚夫妇前往洞房。
没人有胆扰搅季大司徒的春宵一刻, 自然,以长公主的身份,也无人敢闹她的洞房。
不知何时,识趣的众人悄然退去,只剩了一对新人。
焰火终将寂灭,绚烂过后,留下渺淡余烬,在灰蓝夜空勾勒出最后一抹美景,雪白烟尘飘飘****,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顷刻间,化作鹅毛般的雪片,纷扬而落。
这是崇明元年的第一场雪。
新房所在的这处院子,还是上回陆霓来过的那间,内里简陋的陈设和格局却已焕然一新。
婚房由三间正房打通,西侧置了偏厅及一座精致小巧的暖阁。
满室奢侈,美轮美奂,甚至比她从前住的长信宫,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财神爷的手笔就是不凡。
陆霓瞥见内室新置的金丝楠木拔步床,比她那张还要宽出丈余,其上厚软丝锦层层累叠,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喜被,明晃晃刺目。
重重帷幔垂落,让那张床看起来如同一个精致秀美的牢笼。
唔,那日他说,豢养她这只金丝雀,供他一人取乐来着。
早知今夜逃不掉,她下意识里,只想能拖一时算一时,假借对陈设生了兴致,踱步远离床榻,一件一件看过去,香炉铜鼎、玉器摆件,无一不是工艺精湛、材质罕见的稀世之宝。
有几件造型古朴典雅,透出浓厚底蕴,与上次那面铜镜异曲同工,陆霓升起些好奇:
“这些老物件儿,你从哪里得来的?”
还是说,程家遗宝一直在他手里。
季以舟走到北墙一扇珍宝架前,拨动藏在格子里的机关,墙身缓缓平移,露出其后一间藏宝阁,回过身,远远向她招了招手。
陆霓走过去,先向门两侧的墙身看了一眼,厚度足有一尺半,以防潮防虫的软木填充。
幼时父皇带她进过一趟皇家宝库,也是这般布置。
陆氏这些年越发不济,老祖宗留下的传世珍宝,还能安然置于宝库的,最多不过二十来件。
此处不但数量更甚,比她平生所见,品质也要高上不少。
由此可知,曾经的程家底蕴之深厚,比皇室不遑多让。
季以舟倚门而立,看着她走进去,弯腰逐一赏鉴,轻声道:
“程家阖族毁于大火,这些东西散落各地快三十年了,我这两年才找回来。”
语声隐隐透出艰辛,还有淡淡的孤寂茫然,陆霓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从他这话里,发现个明显的漏洞。
既然全族死于火场,这些出自名家之手的玉件、金银铜器,即便没被烧化,也该面目全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损陈于秘室。
器皿静默无声,唯有内敛的宝华,似在悠悠诉说漫长岁月,以及亲眼见证过的兴衰起落。
陆霓养病这月余,因给她收集情报的云翳不在,耳目略有闭塞。
这两日才听说,京城近来有不少关于季司徒的秘闻,隐晦却广为流传,像幕后有只不知名的手,悄无声息揭开帷布,露出骇然听闻的真相。
流言毁誉参半,她无从深究,却从中看出端倪,当年致使程家覆灭的那场大火,怕是人为居多。
“来。”季以舟向她伸出手,两人出来后合上机关,将她按到妆奁前坐下,“叫她们进来替你更衣,头上戴这么些东西,不沉么?”
陆霓欲要拖延,仰着脸儿朝他笑,“怎会,本宫早就习惯了。”
从前大妆礼服的祭拜典礼,差不多每年都有一两回,她对镜端详一瞬,目光落在案上一只匣子,拿起递给他。
“喏……”她不说话,只以眼神示意。
季以舟不接,非要她亲口说。
陆霓拗不过,只得自己打开,玉佩双环同心,碧波间一叶浮舟,托于掌心,呈至他面前。
“愿你我夫妻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新婚夜互赠信物,吉祥话儿是为应景,听在季以舟耳中,却认定为不可违背的誓言,目光咄咄逼人,炯然注视着她。
陆霓不动声色避开,将同心佩系在他腰间,柔声道:
“季家你这代从水,婆母给你取‘以舟’二字,当有深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是浮或沉,以舟,仅凭你自己的意志抉择。”
语声轻缓却如振聋发聩,季以舟怔住,半晌,黑白分明的眸透出一丝明澈,继而神色又变得复杂难以琢磨,淡笑一声:
“你听到那些传闻了。”
他名字的含义,纯属陆霓自己揣测,此刻把不准他的态度,再次避重就轻,朝他伸出手,“本宫的礼物呢?”
季以舟便捏住她柔嫩小手,连另一只也捉过来,熟练扣在掌心,拿出——
一对镯子。
雕工精湛、纹路繁复的金质底镯,各镶嵌足足八颗名贵宝石,品类不同,质地却无一例外是最上乘的。
难得的倒是两只镯子格外工整对称,宝石大小分毫不差,这在手作匠人来说,无疑是难得的珍品。
就、这样的镯子,带一个就够,哪儿有人一手一只都戴的?又不是龙凤喜镯。
且这些个明晃晃的宝石,瞧着像财大气粗的暴发户。
陆霓微微蹙眉,季以舟却不管这么多,一手一个给她套上,跟大牢里犯人带镣铐一样,沉得坠手。
“好看!”
他自己说的,陆霓一点都不觉得。
她叹了口气。
“不好么?”季以舟又问,荟宝楼最贵的,这是自然,“我瞧着跟你那支秋水簪镶的石头差不多,就给你挑了这个。”
陆霓礼貌一笑,“尚可。”
原来他管这些叫石头。
她现在相信,程家遗宝真是他近年才搜集来的,少了这份厚重底蕴的熏陶,他的眼光……其实真就是个山野少年。
簪头镶宝翠,有发髻压着不至于喧宾夺主,镯子上这么镶一排,也亏得有审美这么差的匠人,生怕晃不瞎人眼是吧。
这个问题有点深奥,她也不知怎么跟他解释,“还以为你会送本宫一支簪子。”
他不是对她的头饰最感兴趣。
季以舟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因荟宝楼里的成品没瞧着好的,掌柜的给出主意,取了原石来供他挑选,道可以按客人的意思定制。
约摸是那黑心掌柜想多挣点,提议定制一对“好事成双镯”。
这名字听着就合心意,待拿出样品,季以舟一见俩镯子,想法也是——跟镣铐差不多,这倒恰好……合了他深藏不露的那点儿心思。
镯子合上凝脂皓腕,璀璨夺目,略宽少许,他两根手指卡进去这么一提,陆霓双手即被牢牢锁死。
轻轻一扯,长公主跌进他怀里,“臣攒了两年俸禄才够买下它,殿下喜欢与否,都得笑纳。”
所以说,他何必攒钱呢,不如去廷尉府找彭经浩要一副镣铐,还省些功夫。
她挣出手,抹下镯子搁在妆匣里,重又坐回镜前,带些赌气道:“叫她们进来吧。”
季以舟在后抚住她双肩,透过镜子,目光游弋在气鼓鼓的小脸上,不明白她怎么就不喜欢了。
“何需她们,臣来服侍殿下便是。”
陆霓头上的凤冠早已除下,他手势熟稔取下钗环,将盘着的髻拆开,泄下一头青丝。
这一个多月,这些贴身琐事他早就做熟,又去打了热水来给她净面,连该用哪种花露兑多少水量,都一清二楚。
这等服侍人的手法,比之云翳还要在行,陆霓被他这份殷勤弄得有点儿心软,不再追究送她镯子的那点孟浪心思。
接下来,礼服、玄衣、里衬一层层除下,待得只剩下雪白中衣,季以舟打横抱起她,在耳边轻声问:
“殿下在发抖,冷么?”
室内新铺设的地龙火势正旺,四角还搁了炭笼,银霜炭幽幽红芒微闪,一室暖意盎然,煦若春阳。
拔步床前,明晃晃的龙凤喜烛映在她水凌凌的眸间,流溢忐忑与羞涩。
她与他早有夫妻之实,这些日子来肌肤相亲,至今夜水到渠成,本该是顺理成章。
从他在廷尉府救下她,再到后来的悉心照料,养病的这些日子,她原本的提防和戒备,在潜移默化间,被逐寸攻破。
陆霓对即将到来的事,怀着一丝渴望,同时发自本能地,深感畏惧。
烧软的烛泪无力缓缓垂淌,香鼎逸出恬淡幽香,她和他彼此气息相缠,情愫若隐若现,悄然蔓延。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同心佩、镯子,好事成双,裳裳和我心有灵犀。
陆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