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

第48章 澄清

“你骗我……你还想骗我!”

陆霓实在难以想见, 心性冷漠、恣睢暴戾如他,会有这样一面。

季以舟神情激动,眼中蕴着狂怒, 却又含了一丝祈求, 指着宸哥儿,“他……他就是我的……”

语声中几乎带了哽咽。

宸哥儿大抵是觉得这个新怀抱很稳,这会儿又不怕了, 张着乌溜溜的圆眼睛, 显然有些好奇,忽地伸出小手,抓住了竖在眼前的那根手指。

季以舟一瞬呆滞,低头去看他, 愣怔间, 心头被欺骗的委屈、暴怒,全都烟消云散。

指上传来的触感温热软乎、湿哒哒的, 没有丝毫犹豫, 是一种全心全意的依赖。

他从未体会过。

陆霓轻步靠近, 试探地把手搭上他小臂,对方没有抗拒。

继而, 她把自己挤进这个怀抱, 一点一点代替宸哥儿, 把他从季以舟手里揽过来。

季以舟像是全身脱力,任由她摆布,孩子被她抱开,转身递到张着双手、神色焦急的丁嬷嬷手上。

老嬷嬷接过后, 立刻向后退出好几步, 抱着宸哥儿一屁股坐到石凳上, 长呼一口气。

“哎哟我的个天爷诶,可吓死老身了……还说这孩子是个天煞孤星,没爹没娘、世上再没一个人稀罕他,谁知今儿个……”

春桃在后忙捅了她一下,丁嬷嬷咽了口唾沫,停住口。

李其从那边追着过来,早已傻愣在半路,主子……竟还有个小主子?!

就见长公主伸出手牵住他家主子,不知说了句什么,随后主子便跟在她后面,一路往内府的方向走去。

李其扬着嗓子喊了声:“主子,你今天还……走么?”

最后两字轻飘飘落下,没得着半点回应,他点了点头,懂了,主子肯定是不走了。

“肃宁侯无子,这事朝野皆知。”季以舟语声确凿。

陆霓无奈苦笑,“是,原本大舅是没儿子,我们也是在他战死后才得知,他在外养了一房……外室,宸哥儿是他的遗腹子。”

季以舟不信,长公主未婚有孕,也可将事情隐瞒得滴水不漏,生下孩子后随便找个借口,就可养在身边。

“既是侯府的孩子,为何养在公主府?”

“这、这不是表姐心有芥蒂,不愿认这个弟弟嘛,本宫就跟老太太商量,把人先接回来。”

“外室子?”季以舟吐出这三个字时,表情又回复以往的阴厉冷酷,“长公主这么心善,会对一个身份卑贱的外室子心怀同情?”

你这明明就是无理取闹,指桑骂槐。

陆霓气结,纤秀柔荑伸到他面前,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本宫从未觉得外室子卑贱,孩子他有什么错?”

“再者,本宫是他表姐。”

这话出口,随着一声轻叹。

她是正熙帝的第一个孩子,宫中皇嗣不盛,在她之后每一个弟弟或妹妹出生,她就多一分长姐的光荣,也打心里疼爱他们。

这份血缘亲情,并不因他们的生母是谁而改变。

阿瓒对她来说自与别人不同些,那是因为她答应过母亲的、必须担起的责任。

但陆琚、陆霏、陆霭,她也从未把他们当敌人一样看待。

季以舟静静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些与以往不一样的东西。

他依旧没有死心,“他的年纪……刚好。”

“这只是巧合。”

陆霓简直要给他跪了,用那种——成亲多年子息全无的遗憾和愧疚,满怀诚挚对他说:

“以舟,对不起,本宫那次……没怀上……”

不是,她有什么好愧疚的?

陆霓心里抓狂,但眼前这人刚才一副要发疯杀人的模样,她就知道,这个误会今日一旦种下,要是不赶紧澄清,以后只会更难。

难如登天!

季以舟脑子里不停转着念头,既然那次之后,她立刻就找了两个面首掩人耳目,说不定跟别的男人……这才有了孩子!

这个念头一生出,刚才宸哥儿握住他手指时的感觉又袭上心头,酸涩与痛楚,一点一点漫延开来,直至整个胸腔。

“如果……如果他真是你生的,我也……”

陆霓瞧着他通红的眼,忽觉鼻子发酸,自宫变那日见到他后,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软。

即使她跟别的男人生孩子,他也?也会如何?视为己出吗?

联想他先前的失态,这个人,他不会……真的喜欢本宫吧?

陆霓赶紧打消这个意想天开的念头,自己的,还有他的。

“本宫谢谢你,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太偏执了,怎么就说不通呢?她伸手抚额,哀叹不己。

就见季以舟眼珠乱转,不知又想到什么。

难道……孩子是她和甘霖的?

他在书房里四处打量,眼神跟他的心一样无处安放,继而定格在墙上的一幅字画。

他立刻走上前,在落款处找到一枚鲜红印鉴,上书“甘霖”二字。

他于文人墨客这些门道全不通晓,还是这几日叫李其去查了才知,这人是京城名气最盛的书法大家。

“甘霖。”他冷笑着吐出这两个字,指节在上敲了敲,“这是你那相好写的?”

陆霓笑吟吟望着他,“何止这幅,本宫墨室里还收着许多呢,可要去看看?”

“能得长公主珍重守护的男人,光看他的字有何用?”

难怪她到现在还瞒着不肯说,季以舟后悔那日在息丰楼,没有亲自上去瞧个明白。

“怎么没用?”陆霓走到大案前,朝他招招手,“来,你自己瞧。”

她铺开一张全新的浣花竹纸,“看这纸,是不是跟墙上那幅一样?”

又拿了块香气四溢的墨条给他闻,陆霓眼神发亮,引导他窥视自己的秘密。

“甘霖先生的墨宝,纸墨皆为特制,当世绝无仅有,昨夜你去的竹林,其实就是造纸的作坊。”

说完,她提笔蘸墨,在纸上趁兴挥毫,正与墙上那幅一模一样。

陆霓以甘霖为名的笔迹,与平日书写时大有不同,也是因此,这个秘密至今无人发现。

做完这些,她带点羞涩抬起头来,只差一句:本宫就是甘霖。

这样得意得来略有显摆之嫌的话,她不大说得出口。

季以舟心头醋海滔天,勉力维持冷漠,嗤笑一声,“长公主爱乌及乌,连他的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陆霓:“……”

本宫为什么要对牛弹琴?

她无力落坐,呆呆出了会儿神,心灰意懒道:“季督尉既然伤势早已痊愈,不如走吧。”

本宫伺候不起。

“婚期不足两月,本督觉得,与殿下的感情还需好好培养。”

季以舟也坐下,大有长住与此的决心,“本督不走了,在这儿住到大婚,想必殿下,不会嫌弃吧?”

目光紧紧咬住她,孩子到底是谁的都还没搞清,就想赶他走?

没门!

他走了,好让她跟那甘霖双宿双栖吗?

做梦!

陆霓眼神呆滞,再次重申昨夜的要求,“咱们眼下毕竟还没成亲,你不能不顾本宫的清誉,本宫不要与你同寝。”

“可以。”季以舟利落点头,“只要在这院子就成,麻烦殿下给本督指间屋子。”

陆霓妥协了,让人去收拾西厢房出来给他住。

季以舟走到门口时,她从后叫住:

“明天本宫就让表姐来一趟,再不行督尉去凌府问问老夫人,宸哥儿的身世,那府里几房人都知道。”

季以舟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心下其实已信了七八分,只是失落难掩,不愿面对。

陆霓在他身后若有所思,他自出生起,便被生父弃养在庄院,母亲由大家闺秀沦落至见不得光的外室,想必也是心绪难平。

他,未曾享过一日天伦之乐。

心头不由升起一丝怜意,眼下虽处处受他欺压,但起码,她也曾在父母膝下承欢十四载。

而这个男人霸道蛮横的表相下,却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他的背影在眼前,忽然显得不那么高大了,与她初见那夜一样,无助又迷茫。

季以舟刚走,云翳抄着手进来,一副瞧够了热闹的模样,挤眉弄眼道:

“殿下就该索性认下,有这么个假儿子在,季督尉再翻不出手掌心。”

“错着辈儿呢!”陆霓横他一眼,“刚才闹成这样,你就跟边儿上瞧热闹是吧?本宫……”

她低头四看,要找个称手的东西捶他一顿。

云翳从后腰扯出拂尘,柄倒过来递给她,脖子伸长,“来来,打两下出出气。”

季督尉果园抢儿子的大戏,他没能亲眼见着,不过这府里多得是云大总管的耳报神。

他长得白净秀气,不搞怪时的模样儿,很受府里老婆子小媳妇们的爱戴,兼之内监这么个身份,让人不太拿他当个男人,大家都是好姐妹嘛。

“待会儿奴婢再去审审刘婆子。”

长公主出完气,他才说正经事,“明日奴婢得出趟城,去阳天观。”

上次秦大明的侄儿,就是在那儿搞来制人殉的升天丹,陆霓奇道:“你去找妖道嘉木做什么?”

“不是找他。”云翳吞吞吐吐露了个口风,“夷轲道人……啊,就是我师父的兄长,跟嘉木是同门师兄弟。”

“他……人在京城?”陆霓一惊。

这人才是眼下青翼军饷案的主犯,解斓怕正四处缉拿他呢。

她沉下脸,“云翳,这些事儿你还打算瞒本宫多久?”

云翳摆摆手,“你别问,时机到了,奴婢自会告诉你。”

这尊卑不分的态度,要让季督尉瞧见,又该拳头痒了。

一些有伤阴骘的事,云翳尽量不让长公主沾手,这个做法,与正熙帝和许兆是一致的,也是他和长公主主仆一场,最大的默契。

陆霓眉眼间染了一层寂寥,看着他出去,喊了声:“后日书坊开业,你得回来陪本宫一道去。”

云翳插好拂尘,一扬手,算作回应。

作者有话说:

宸哥儿:这个哥哥哭了。

季以舟:叫爸爸……

陆霓、凌靖初:你礼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