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上药
季以舟坐在矮榻上, 明晃晃的烛火下,半仰的脸庞苍白似雪,腮间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像喝得酩酊大醉, 冲着陆霓一个劲儿傻乐。
“他这是怎么回事?”陆霓问云翳,“你给他下毒了?”
“奴婢刚才差一点就被他给掐死了。”
云翳忙不迭告状,却瞒下两人间打机锋似的言语来往, “就下了一丁点麻散, 谁知他体内本就中了毒,乌蔺是慢毒,两相一冲,倒给激得提前发作了。”
他先前趁着抹眼泪, 沾在手上的麻散直接从伤口渗进去, 季以舟来前中了箭,原本毒性会潜藏一两日才发作。
“眼下得尽快给他解毒, 乌蔺草很是阴险难缠, 幸亏遇见的是咱家, 要不然……”
云翳得意自诩,接过茯苓递来的药箱, 在里面挑挑拣拣。
“干脆扔出去得了。”陆霓始终袖手旁观, 冷不丁小声嘀咕一句。
“啊?”云翳和茯苓齐齐回头看她。
季以舟也笑嘻嘻地跟她点头, 像是很赞同这个提议。
“今晚扔出去,怕是就没命了。”云翳提醒。
“他刚才差点掐死你,这会儿还巴巴上赶着替他解毒?”陆霓反问一句。
云翳吧唧一下嘴,手上动作顿住。
茯苓也劝, “殿下, 这、毕竟您跟他……”就快成亲了呀。
她说着, 往前凑了凑,想着好歹帮人把肩上的血止住先。
谁想刚一靠近,季以舟猛地回过头来,森冷的眸子凝沉,像头即将出闸的猛虎,喉间发出一声低哑嗤声。
茯苓立刻想起这人的禁忌来,忙忙退回去。
陆霓哼了一声,“看吧,人家还不领情。”
昨日他俩不欢而散,今夜又添一重对他的猜疑,他在宫中行事被解知闻撞破,倒知道第一时间跑来拖她下水,哪儿安着什么好心?
“死了刚好,本宫就不用嫁了。”她冷冰冰说。
听见个“嫁”字,季以舟又转头来看她。
薄唇似染了层胭脂,轻抿间流露喜悦,那双平日里很凶气的凤眼,此刻像含了一汪春水,漾起层迭涟漪,黑沉沉的眸子迷离更甚,尚挟杂几分怨怼,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兽。
陆霓冷硬的心肠被敲开个口子,咔嚓声清晰可闻。
能不能别用这种惹人怜爱的眼神看她?
她最受不了这个。
遂挥手对茯苓道:“罢了,你出去吧,云翳你赶紧给他瞧瞧。”
云翳蹲在榻边,他知道长公主肯定要说两句气话,却一定不会不顾大局,真让这把好刀死在今夜。
就是吧,刚才被她这么一提醒,他也觉得挺亏的。
“他中了毒,怎么还高兴成这样?”
陆霓努了努嘴,示意云翳先把这人一身血衣除了,看看伤口情况,总不能一直流血吧。
其实云翳早用金针止过血,黑衣上大大小小几处刀伤,紧要的一处伤在左胸偏上一点,箭身已被截断,箭头深深扎进肉里。
“若放箭的是解太尉的人,大抵季督尉的身份还未暴露,等过上一两日慢毒发作,才好方便追查。眼下他麻散的效力未过,跟醉酒了差不多,刚好趁这功夫起出箭头来。殿下看,是叫府医来,还是咱家亲自动手?”
陆霓睨他一眼,分明是说:“这还用问?”
京中权势最大的,除了眼前这位就是解知闻了,这会儿正想法子抓他,自然是隐密为要。
这两人为敌相互较量,陆霓喜闻乐见,但把她也牵扯进来,就不划算了。
咦……她转个念,这才反应过来,深更半夜的,解知闻难道是……歇在慈宁宫?
大庸朝男女大防极重,太后再是掌权,与顾命大臣于禁中苟且,这事要是传出来,恐怕朝野动**在所难免。
即便一时弹压下来,势必会引发世家格局变迁。
她这厢思量着,云翳已将季以舟上身衣衫以刀裁开。
一身精壮肌肉,流畅的线条塑出宽肩窄腰,冷白肌肤上几道血痕鲜红刺目,像上好的羊脂白玉,被人添上浓墨重彩的几笔,透着惨烈凄美。
陆霓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手托肘,小巧的下颌搁在掌心,满含遗憾地喟叹:
“怎不穿甲呢?”
一身精美皮肉伤成这样,真是暴敛天物!
云翳嗤地一笑,“大抵就是习惯了,一时无甲在身,才挨这么些伤。”
活该!
他口中说着风凉话,拿一把钳镊固定住露出的箭矢,原本留的长度适合手握,容易带出箭头,他却偏要扭动一下,反又往里捅进去两寸。
鲜血殷红中明显带着乌沉沉的暗色,霎时涌出,顺着结实紧致的胸腹汩汩淌下。
“诶、你做什么?”陆霓语带责备,“云翳。”
“嘿嘿……没夹稳,手滑了。”
掐颈之仇得报,他心下大快,顺顺当当起出箭头,另一只手上备着的金创药膏啪一声糊上去,看着像个不大熟手的泥瓦匠。
陆霓一时无语,不知该可怜季以舟撞在云翳手上倒大霉,还是该替他庆幸——
唔……云翳医术不错的,就是手有点狠。
身上被人挖了个血洞,这疗伤手法别说府医,比军中最差的军医也不如,作为伤患的季以舟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跟挖得不是他的肉一样。
他麻药劲儿没过,自是不知疼痛。
云翳一点医德也不讲,草草拾掇一番箭伤,剩下的就要撂挑子不管,捂着眼唤长公主过来接手。
“奴婢头晕……诶……晕血症犯了大概是,殿下快搭把手。”
真不让人省心,陆霓哀叹。
要不是季以舟晕着还恐女,上药裹伤这种事,有白芷茯苓她们来做就成,何须劳烦她亲自动手。
云翳倒也不是真偷懒,他到一旁捣鼓药箱去了,得即刻配出乌蔺的解药。
陆霓遂拿起装着药膏的玉盒,在矮榻前伏身半跪。
这一挨近,健硕强壮的身体尽收眼底,鼻端除了浓重血腥气,年轻男子强烈的体息,带着滚烫热度向她袭来。
她下意识避开视线,心头升起羞涩,只觉耳根像被火舌舔了一下,立时想要起身逃离。
身子一动,她又回过神来,本宫为什么要躲?
又不是没见过!
唔……当时黑灯瞎火,她确实没瞧见,但摸也摸过,连更进一步的……都做了,有何好回避的?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有过肌肤之亲,这世上也唯有他这么个人,有资格让本宫亲自上药。
这么想着时,一贯的冷心肠不知不觉间泛起一层柔软。
她敛眉垂目,视线尽量不往边上移,更不敢去看他胸前狰狞的伤口,沾满药膏的玉匙轻轻覆上伤口,一点点涂抹,神情专注。
头顶的人很是乖巧,低垂眉眼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漆黑的眸,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一忽凝在她泛起红晕的脸颊上。
待到手臂的伤都涂上药,陆霓直起身,两膝向前挪了挪,药匙探向他左边侧颈。
那里一道斜斜上挑的刀伤,自颈下直贯锁骨,皮开肉绽,幸亏没伤到骨头。
要防着不碰到箭伤,盈盈楚腰弓起纤柔的弧度,勾勒有致的上半身几乎贴着他右臂,脸颊挨在肩上。
他微微侧过头来,两人的鼻息顷刻交缠一处,他的气息灼热,低低呢喃:
“裳……裳……”
乱喊什么呢?
不知是被他气息感染,还是出自本能的紧张羞涩,清冷玉容再次布满霞晕,热意直抵耳根,烈烈灼烫。
身侧老实垂着的那只手忽然抬起,蜷起的指节触及她的脸颊,轻轻一滑,落在胭红如玉的耳廓,缓慢抚弄间,捻住莹润小巧的耳珠。
“你……”
陆霓忍不住轻嘶一声,这会儿动作不敢太大,只得微微偏头避开,觉得被他抚过的地方像着了火,却全然无法生出被人冒犯的愠怒,就像是……
这具身体只属于过这个人,对他的触碰毫不抵触。
指尖柔滑细腻的触感尚且残留,季以舟眼中的迷茫逐渐被清明取代,麻劲过了。
他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所有心神都被她温柔娇羞的模样吸引住。
亲眼所见的这抹柔情,似一根细细的藤蔓,蜿蜒着纠缠住他,层层困缚,将成为他的枷锁与桎梏,永世不得逃离。
伤口都处理完,陆霓回头问云翳:“解药配好没有?”
“马上就成,你先把他胸口的药膏弄下来一半,把解药给他填进去,这乌蔺要拔净很是麻烦,恐怕还得好几日功夫。”
“这么久!”陆霓小声嘀咕,心里琢磨起事来。
云翳端着一钵红褐色药泥,才刚走近,季以舟抬起一只脚抵住他小腿。
“敢给本督下毒……你找死!”
醒了?!
陆霓愕然抬头,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醒的,刚才调戏她是装的不成?
“你自己中了毒箭,倒来冤枉咱家。”
云翳一口推得干净,还要倒打一靶,气冲冲躲开他。
“好心不识驴肝肺,要不是咱家,季督尉你怕是早中了人家奸计,就知道跟咱家这儿装能逞横,也不看看你这一身伤,谁帮你上的药……”
季以舟下颌一挑,“她。”
陆霓:“……”
本宫是好人。
云翳白被主子抢去功劳,指着自己的鼻子,兀自喋喋不休。
“那、那金创药是咱家独门配方,太医院多少人都要不着,这个……医毒不分家你懂不懂?赤芨花很贵的,要不是为解你身上的毒,咱家才不会拿出来。咱家解毒的本事,季督尉你都不知道……”
“云总管下毒的本事,本督已经深有领教。”季以舟眼神阴恻恻。
云翳拿哀怨的眼神去瞧长公主,两手一摊,“殿下,要不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奴婢治不了他。”
你治不了,本宫来治。
作者有话说:
陆霓:专治各种装晕占便宜撒娇卖萌八百年。
季以舟:谁装了,我这是发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