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

第26章 为难

厢门打开, 茯苓探身而入,“长公主,您醒了。”

陆霓定了定神, 吩咐她点灯。

茯苓眼珠子不敢乱动, 只当一旁的季督尉不存在,点亮挂在车壁的琉璃灯,一语不发又退了出去。

羊角宫灯暖黄的光晕, 映照一室温馨。

陆霓睡着时一贯不许生人靠近, 刚才一醒实在吓得不清。

坐了半晌,略微回过些神来,人还是乏累至极,十日来, 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抚摸玄奴柔滑的皮毛, 她的身子重又放软,倚在枕上, 掩口打了个哈欠。

“不知季督尉来找本宫, 有何贵干?”

语气已尽量放得软和, 但其中的疏离显而易见。

季以舟神情冷硬,用完了他就翻脸无情, 果然, 这才是他认识的长公主。

“二殿下中毒一事, 本督已查出是谁做的。”

陆霓带点好笑睨他一眼,“哦?”

“太后当着文武百官被构陷成那样,想必也很想尽快揪出真凶。”季以舟语气平直。

“谁构陷她?本宫吗?”

压在枕上的手臂微微上扬,宽大袖口滑落些许, 露出一截嫩藕般的粉腻白皙, 她伏在上面吃吃地笑。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本宫可有说过一个字,道是太后做的?”

那双桃花眸微弯,里面闪着亮晶晶的幽光,像只得意至极的小狐狸。

季以舟看着看着,不由自主也随着她勾唇:

“臣常年身在军营,倒是不大懂你们这些……宫廷中针锋相对的伎俩。也确实,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

他一手撑膝,扭头朝厢门看了一眼,“就是不知,若云总管进了廷尉府,能挨住几轮刑讯,才撬得开嘴。”

陆霓诧异的眼神瞅着他,好像他是个稀奇的怪物,忽而拿手背遮住眼,笑得乐不可支,另一只手冲他连连摇摆。

“不用上刑,他有多怕死,本宫比谁都清楚……”

随后,她撑着软枕坐正来,面上已没有一丝笑意,乌眸闪亮睇着他,语气淡定:

“督尉或许不晓得他用毒的本事,根本不用提人去廷尉府,他先就把自个儿给药死了,你……信不信?”

季以舟眼底闪过一丝恼意,口吻依旧随和,“哦,军中斥侯也常这么做,不过那些都是义胆忠勇的汉子,本督倒是没想到,云总管也有这般骨气。”

“骨气这玩意儿,云翳是没有的。”

陆霓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今日天儿不错,这般稀松寻常的事,“不过忠心二字,本宫从不疑他。”

宫灯映照下,季以舟面色冷峻,斜斜入鬓的长眉仿佛两片锋利刀刃,冷目寒星,隐有怒涛翻涌。

一股难言的酸涩在他心头逐渐升腾,单单只是因她淡然的反驳,还是因为她对另一个人,这般信赖无间?

季以舟说不清到底为何生气,搭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手背透出粗重青筋。

暴戾的情绪充斥在并不宽敞的厢内,陆霓和玄奴都感受到了。

怀里的猫儿背毛根根直竖,尾巴粗了一大圈,拱着头从她臂间往后挤。

角落很黑,它一身黑毛,可以当它隐形不存在吗?

呜呜……饶了喵吧!

陆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只觉后背发凉,抬手让猫儿钻过去,随后,手搭上季以舟紧绷的臂膊,很轻很轻地触了一下。

“季督尉……又何必为难本宫呢?”

软软的声音带着讨饶的意味,葱根样的指尖,随着话语轻缓划了划他的护臂。

季以舟微微转头,视线落在她手上,继而上移。

烛光跳跃,那双清亮的眸含了一丝胆怯,触着他的视线,浅浅一笑。

微弯的绯唇像一把小钩子,在他心上轻轻勾了一下。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殿下行这苦肉计,小心玩火自|焚。”

陆霓收回手,提着裙摆重又缩回座上,双腿蜷起,铺在椅上的鹅黄长裙尽头,露出一点莹白如玉的足尖。

季以舟看到那上面小巧粉嫩的指甲盖,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那一夜她满是泥泞的小脚,是他拿自己的衣裳,一点一点揩净的。

玉足一动,重又藏回裙底,陆霓的叹息轻不可闻,“难道留阿瓒在宫里,任人宰割么?”

“眼下二殿下是安全了,你呢?”

她这次把太后得罪狠了,当着满殿朝臣的面,权威受到挑衅的后果,她不会不清楚。

陆霓这回是真的诧异,讶然看着他,“季督尉这是在……担心本宫?”

“殿下何必总是自作多情。”

季以舟嗤笑一声,“臣若早知长公主这般凶悍,给亲弟弟下毒也毫不含糊,当日真不该向太后提亲。”

这是说她心思歹毒么?陆霓同样嗤之以鼻,“难道我父皇就该死得不明不白?”

季以舟屈起手指,兽头铜戒轻敲在小几上,发出哚哚的声响。

思忖片刻,没把查到刘烟的来历告诉她,问道:

“你让齐煊去查过张太医的死因了?”

陆霓心头猛地一跳,隐约明白他说的“玩火自|焚”所指何意,摇了摇头,“没有,只知他尸体在临安县衙。”

白嫩嫩的手指探在小几前,就在离他手只有几寸的地方,也跟着敲了敲几面。

“若是齐统领早几日回来,本宫早就让他去查了。”

季以舟迅速缩手,戒备看她一眼,身子朝门边挪了挪。

见他这副如避蛇蝎的模样,陆霓更没好气,哼了一声。

“谁让季督尉总不肯赏光呢。”

自那日请他到长信宫用过一顿膳,之后两三日,陆霓几次派人去请,他却再未来过。

她自是想到,大抵是季澹那张狗嘴里,没吐什么好话。

提起这个,季以舟也来气,她先前几番勾搭他,原来是哄着他要三百兵卒,过后就想把他撂开手,哪儿来这么便宜的好事?

“哦,有件事恐怕殿下还不清楚。”

他慢条斯理卸下手上的护臂,随意往小几上一搁。

森冷铁具在烛光下反射出暖黄光晕,其上略有坑洼,可以想见造成这样的撞击,力道有多猛烈,关节处打理得甚是平滑,隐泛油亮光泽,并无一丝血污残留。

“那些人马的编制进了公主府,一应军饷开支,往后也得由长公主这边出,贲武卫,已没有齐煊他这号人了。”

陆霓眨了眨眼,听明白了,却没懂。

她府里也有府兵,是她的人自然该她养,这有什么需要特意说一声的么?

“本宫回去会交待魏长史,让他按月拨过去就是。”

魏兰安是宗正司派到长公主府,负责替她打理封地食邑、府内政务的官员。

季以舟随意一点头,“一月有个三百金,大概够用了。”

“多少?”陆霓一下提了高腔,“三、三百金?”

她一个长公主,养尊处优活了一十八年,虽说皇室不算富裕,那也仅是跟昌国公府没法比,倒还不至于让她缺衣短食。

她也并非那等,清高到不知金银为何物的废物,对钱财还是有些概念的。

“一个人一月一金?一天吃一头牛,也要不了那么多吧?”

难得见她这么气急败坏,季以舟心下愉悦得很。

“养兵又不是只管吃喝,费用基本在武备养护上。与公主府的府兵不同,他们用的皮甲刀具,一月花不了多少。齐煊带走的人,本督刚给他们配齐整套玄甲武备,都是按着玄天骑的标准来,自然打理起来,也比较费钱。”

“季督尉当本宫三岁小孩儿呢?”

陆霓眼中是切切实实的质疑,“你手下驻守京畿的玄天骑就有八千人,督尉你来给本宫算算这笔帐,你昌国公府再有钱,怕是也养不起吧?”

季以舟噗哧一笑,“军中有甲仗库,军备由作坊工匠专门养护,自是不同。玄甲打理起来费工费料,须得徐州的墨脂、潞州的蜂蜡,还有……”

“别、别……”

陆霓连连摆手,“你别跟本宫这儿念经,本宫也听不懂。”

她恨恨看着这人如数家珍,算是明白了,他手底下那么多将士,身后还有季家庞大的财力支撑,在这儿为了三百玄天骑,特意等着看她吃瘪呢。

她撇了撇嘴,“看来你是知道了,本宫刚被撤了食邑,手头颇紧,专门赶来雪上加霜的。”

“不止。”季以舟笑微微提醒她,“宗正令承兴老王爷,最会见风使舵,如今太后当家,往后长公主府的供奉,怕是没那么容易从他手里要出来吧?”

承兴王是皇室凌家硕果仅存的一支旁系,论亲疏都快出五服了,从前父皇在的时候,半年一回的供奉还总有短缺,眼下……可想而知。

陆霓肚里空空如也,这会儿只觉一抽一抽的疼,摇铃叫人摆膳。

马车外,天早已黑透,晌午前上车到现在,已是连饿两顿,眼下更被季以舟气得头晕眼花。

茯苓和当归进来,从食盒里拿出今早做好的素点糕饼,几碟小菜,另有一盏放在炭笼里尚还温热的菜糜粥。

先帝灵驾移入陵寝,对于其他人来说,便已是丧期结束,不过茯苓知道长公主的规矩,当年给先皇后守孝虽只是一年,但之后仍是素服冷食,直到三年期满。

因着如此,之后养了足足一年,长公主体弱气虚的毛病才好些,如今又添先帝新丧,不知她是不是又要守上三年。

再这样,身子必是要垮的。

桌前虽是两人,粥却只有一盏,茯苓理所当然放到长公主面前,这才悄悄扯了下当归,两人重又退出去。

陆霓舀粥吃了两口,才想起边上还杵着一个,随口客套一句,“季督尉要不要来点?”

季以舟不敢相信,她平日就吃这些?还是又在他面前装可怜?

看来那三百金是真难为到她了,想着就挺高兴,欣然受邀,持箸挟了块巴掌大的饼子,咬在齿间辛香酥脆。

他这会儿倒也有些腹饥,不由大快朵颐,下箸如风,本就只备给长公主一人的吃食,看着样式有四五种,其实每种不过一两块,在他看来跟猫食差不多。

“诶……”陆霓正饿着,见他风卷残云,立时急了,“你慢点呀,别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