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黎潼饶有趣味地等待楚朱秀因为她的这句话情绪变化。
她漫不经意地想, 被这样富有攻击性的语言指责怒骂,堪称踩在她脸皮上狠狠碾过,这个向来体面优雅的上流夫人会作何反应?
黎潼真心诚意地将惹恼黎家人当作无聊时的消遣活动。
她挑拨他们的情绪, 如同玩弄着缸中小鼠。
出乎意料的是,楚朱秀居然没有当即展示出恼怒, 她的坐姿端正, 只有一瞬的慌乱与受挫, 很快,她垂下眼皮, 轻声道:“我知道了。”
“不管怎样, 妈妈还是在乎你的。”
黎娅的出头为她争取来楚朱秀的母爱庇护。
她闭口不谈挑选衣物时,黎娅提供的建议占据了整个购物过程,是此次争执的根源之一。
夜晚雨僝风僽。
黎潼看着黎娅的泪眼朦胧, 顿觉索然无味。
“没意思, ”她的兴致来得快, 消退得也快,拉长音调,“走了。”
语罢,利落上楼,没给身后黎家人半点眼神。
新来的住家阿姨被这无声硝-烟搞得坐立不安,在厨房里忍不住竖起耳朵悄悄听外头主人家的动静, 生怕这战火蔓延到她这个无辜人士。
黎家人讲究体面, 不愿意将热闹展现给外人瞧。
楚朱秀等人进厨房,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 整张餐桌上只有碗筷触碰的丁零当啷。要是不看他们的脸色, 只会觉得这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晚餐。
阿姨应付完这顿晚饭,目送主人家离开餐厅, 这才松了口气,自在许多。
她故意拖着时间,将厨房收拾得锃亮光洁。
等到晚上快九点时,再拿扫地机等智能家居电器把大厅给擦洗一遍。
硬是熬到十点,阿姨觉得到了主人家平时入睡的时间。她上楼,准备收拾走廊上的衣物。
她没看到走廊有东西。
只注意到垃圾桶桶盖外溢着品牌包装,伸手检查,里面全是没穿过的新衣服,价值不菲。
心疼得阿姨直嘀咕:“这就扔了?”
她既不敢去掏,拿走自用,也不敢多评价主人家侈靡铺张的行为。
只能眼不见为净,怀揣着深深的可惜之情,叹气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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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市卫视天气预报栏目的主持人在荧屏里亮声提醒观众:“台风于今天上午四点移出我市,预计23日凌晨台风对我市影响基本结束……”
“未来一周内,我市进入少雨高温时段,最高气温可超39℃……”
黎振伟在车里点开天气预报看,即将到家,司机在他下车时与他确认下午的行程:“老板,下午四点有个会,地点在xx。”
黎振伟心不在焉,摆手示意他已知悉:“行了,我先进去,你下午提前两小时来接。”
司机答好。
昨晚歇在市中心大平层,没能和家人相处。黎振伟一宿心焦如火,总念叨着黎潼难得回家,他这个当爸爸的却不在场,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他不上心。
想着,脸上难免带出点情绪。
大门口绿化被风雨吹打得乱七八糟,几棵发财树差点被狂风卷得连根拔起。
黎振伟怀揣心思,进了别墅大门。
厅内的时钟嘀嗒走动,显示现下是九时三刻。
大厅除了阿姨,没看到其他人影。
新来的阿姨正辛勤地擦洗着被雨水打湿,混杂尘土的窗户玻璃,黎振伟犹豫地喊了声:“小丁,家里人起了没?”
丁蓉:“夫人和小姐们已经醒了,少爷还在睡。”
中年男人精神一振,他清嗓两声,趁着还没和黎潼碰面,把西装外套的褶皱拍平。
边拍边向丁蓉打听:“潼潼喜欢吃你做的饭吗?昨晚家里气氛怎么样?”
丁蓉手上的抹布忽然拿不稳,她挺尴尬地冲男主人笑了下。
此时无声胜有声。
黎振伟拍外套的手慢慢停下。
他试探道:“吵架了?”
丁蓉诚实答:“不算吵架。”
依她这个外人的角度来看,只有黎娅小姐掉眼泪,至于争执的中心人物——楚朱秀、黎潼,她们两人情绪格外稳定。
哪怕是说着尖锐刻薄的话,都没泄出丁点愤怒。
她多嘴补充一句,说完深感懊悔,反省自己身为雇佣不该指点他人家事:“夫人和潼潼小姐说话都挺心平气静的。”
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黎潼小姐气定神闲,冷眼旁观着事态变化。
她没说这句。
黎振伟若有所思。
他不再揪着住家阿姨让她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径自往楼上走。
楚朱秀已经醒来,在主卧拓出的瑜伽室里随着视频拉伸躯体,她背对着丈夫,有所察觉地唤道:“回来了?”
黎振伟关上门,看着妻子做完最后一个动作。
雪白肤色被晨起运动洇上健康红晕,一如少女时期漆黑明亮的瞳孔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盈上浅浅笑意,她拿毛巾擦拭脸颊、额头的汗水,“吃饭了吗?”
黎振伟帮她拿过毛巾,应道:“吃过了,你和孩子们呢?”
楚朱秀常年晨起空腹运动,她能保持着姣好身段,得益于长达几十年的自律。这个习惯,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丈夫早就知道。
她轻飘飘瞟了眼丈夫,没点出他现在的紧张,已经口不择言。
“一会去喊孩子们,”楚朱秀说着,踟蹰片刻,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你去喊。”
黎振伟“啊”了声。
楚朱秀苦笑着道:“昨晚家里发生了点事,我怕孩子们不想看到我。”
黎振伟聚精会神地听,妻子三言两语地总结昨晚,最后,冷静道:“潼潼不喜欢娅娅。”
“她厌恶与娅娅有关的一切——”
思考一晚上,楚朱秀得出自己的理解。她闭了闭眼,轻声道:“她一定认为是娅娅抢走了她的人生。”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说时,楚朱秀不免呼吸微窒。
不管是黎娅的吃醋、不安定感,亦或是黎潼的淡漠、讥嘲冷笑,一切皆有根源。
深夜辗转反侧,楚朱秀承认自己为黎潼的态度伤心。
她此生头一次被人说恶心。
最初,是无措与生气。被人临头骂着“恶心”,谁都要为此恼怒。楚朱秀强忍下来,她不希望让新来的住家阿姨看笑话,好在她的情绪控制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发挥作用,确保事态不会趋向严重。
后来,深思熟虑,楚朱秀开始剖析前因后果。
从头到尾,是楚朱秀心存妄念,她太想看到亲生女儿为她露出真心笑靥;一差二错,她对娅娅的信赖,自以为年轻女孩都会喜欢同龄人在衣着上的选择,加重整个事件的严重性。
再加上她的私心——黎娅喜欢和她穿成“母女装”。她们在衣物上的取向相近,往年贵妇人圈子里提起自家女儿时,楚朱秀总要不动声色地提几句娅娅在着装上与她的默契。
她以为潼潼会愿意和她穿得风格相似。
一念之差,一举两失。
黎振伟察觉到妻子的落寞,他扶稳她的肩膀,柔声安抚:“这都是小摩擦,家人间的磨合而已。”
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
更何况,黎振伟认为黎潼的性格其实还挺好相处的。
上次老婆儿子央求他去联系潼潼,潼潼也很愉快地答应下来。
男人眼中的家庭矛盾,最严重的莫过于大吵大闹。既然她们母女俩全程交流平和,不过语言犀利、刻薄些,只要没有动手打起来,那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想到这,黎振伟居然还有心思开几句玩笑:“你们母女俩还怪像,这种时候都没大吵大闹,情绪一点都不激动。”
楚朱秀被他这么一说,愣住。
好久,才失笑,喃喃:“是,她的情绪掌控能力很好。”
“和我很像。”
……
黎潼的生日是6月24日。
黎漴给她的第十九件礼物,是一本相册。
相册不贵,加上品牌溢价,价格只有前十八件礼物的千分之一。
他半心半意地听着会议上公司副总汇报内容时的激昂言语,黎振伟坐在会议厅主座,表情考究,慎重其事地确认项目的每一条数据。
直到会议结束,黎漴稀里糊涂跟着人流要走出会议厅。
他临时被他爸的秘书喊下:“小黎总,黎总有事找你。”
秘书跟着黎振伟工作有十个年头,看着黎漴、黎娅长大,私下里黎漴会喊他“存叔”。
黎漴激灵一下,对郑存说:“我爸喊我?”
郑存点头示意,会议厅的其他员工识趣,迅速走出厅,偌大空间里只剩下黎振伟、黎漴、郑存三人。
郑存不打算介入黎家私事,他拎着文件包,冲黎振伟道:“黎总,我先把会议文件转交法务。”
黎振伟看着他离开房间,门被轻合,他对儿子说道:“刚才开会为什么走神?”
半是批评半是关心的口吻。
黎漴毫不畏惧父亲的责骂,他一屁股坐在黎振伟跟前,沮丧地解释起自己在想什么:“爸,你知道昨晚家里有事吧?”
“嗯,你妈和我说了,”黎振伟看了他一眼,发觉儿子眉宇间笼罩着经久不散的郁气,“怎么?你想了一晚上还没想明白?”
黎漴苦笑。
他顺着他的话茬道:“是,想了一晚上,没怎么睡。”
黎振伟皱眉:“不是什么大事,你妈和妹妹们都没吵起来,你愁什么?”
江市台风走后,室外天空湛蓝,云朵洁白,光线强烈,整个办公大厦都被日光照射。
室内一体空调持续不断地输送冷气,缓解人们体表的燥热。
黎漴挽起袖子,说的时候莫名觉得焦躁烦闷:“我其实昨天也对妈生气了。”
黎振伟静默,他不声不吭,等待儿子继续说。
“从一开始,潼潼那边就是我联系得多,”这点黎振伟知道,他表示同意,轻轻颔首,“我废了好大劲儿,把妹妹带回家。”
“结果,妈和娅娅给我拖后腿。”
黎漴罕见地生气。
“我收拾地上的新衣服,拆了十件,里头六件看起来都是娅娅会喜欢的款式。”
“之后实在拆不下去,”五官英俊端正的青年,说着,眉头拧着,“如果我是潼潼……”
“爸,你能懂吗?”
黎振伟哑然,他实际上没怎么把昨晚家里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儿子的义愤填膺倒是超出他的预期。
“……”
这缄默让黎漴懂了他爸“甩手掌柜”的心态。
他叹气,放过他爸,“你完全没当回事吧。”
黎振伟摸摸鼻子,他从容地转移话题:“你想好明天给潼潼送什么礼物吗?”
黎漴应道:“当然,早几天就准备好了。”
第十九件生日礼物,本想询问黎潼喜欢什么,她迟迟不肯给回复,黎漴只好绞尽脑汁,最终挑了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相册。
厚厚一沓的空相册。
他希望往后的许多年,他们一家人可以多多拍照,将这个相册集满。
黎振伟说起自己给黎潼挑选的生日礼物:“我给潼潼买了套房,已经在办过户手续。”
黎漴:“哪个小区的?”
黎振伟:“和你常住的那套是同小区。”
黎漴脸上终于有点高兴,“那很好,这样我能照顾得来。”
黎振伟瞧他一眼,并不赞同这个想法,“这两年潼潼还是多住家里比较好,她刚回家,住一块能增加感情。”
“你和妹妹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和年轻人合得来,”末了,黎振伟语重心长道,“做哥哥的要当起榜样,兄妹好好相处。”
“毕竟,血溶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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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宴会的地点位于江市CBD区的中央大街酒店。
酒店老板是黎振伟关系不错的酒友,得知他要给女儿办生日宴,硬是要用最低价格给出最高预算,并说这是给侄女回家的礼物:“你家闺女的事,我之前听老婆说过,就当我送的生日礼物。”
黎振伟婉拒好意。
“不能这么算,”精通人情世故的生意人,知道一些场合的支出不可节省,那关乎于家庭和谐,“我女儿要是知道她爸给她办生日宴,钱都是别家叔叔出的,肯定要生我气。”
“我女儿”这三字,前十几年唤的对象是黎娅;而今,黎振伟说起,别人下意识地认为会是两种可能:要么黎潼,要么黎娅。
需要近一步的明确,才能知晓他提及的“女儿”是哪一位。
“第一次给孩子过生日,不能让潼潼不高兴。”
酒友感慨:“确实,是我想得少。”
“那行,账单我照旧算,”他拍拍黎振伟肩头,“到时候我让我老婆选个礼物送你家宝贝女儿。”
黎振伟笑了。
6月24日,黎家人起了个大早,前往酒店。
昨日妆发团队来过一趟,黎振伟、黎漴两个大老爷们对造型没太大热情,他们不需要上妆,简单做个发型,挑选服饰即可。草草地应付半小时,下午两人就按照公司行程办公开会。
女性需要准备得更多,妆容、发型,乃至与出席宴会穿着搭配的首饰、高跟鞋等。
提前确认造型,今日流程通畅。
黎潼百无聊赖着让化妆师给她上妆。
化妆师夸着她皮肤好:“你的皮肤真好,很像你妈妈。”
无心之语,极单纯的夸奖。
若是感情深厚的母女俩,或许就要因此笑弯眼,甜甜应是。
黎潼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早已过了需要他人认同的年龄——上辈子,她希望从外人口中得出与楚朱秀肖似的评价,笨拙着学习,渴望着在各种华丽场合听到那群上流人说“她不愧是黎家的女儿,和她妈很像”——当然,她从没等到过。
她保持漠然,不言不语。
化妆师未曾得到回应,有点尴尬。
好在身前的漂亮苍白女孩从始至终都是这副表情,并非刻意针对,她放下心来。
刷眼睫毛的时候,化妆师手稳快速,行动利落。
再睁眼,点漆般的眸子幽亮,晕染得精致的眼影衬得她那双眼极沉极冷。
化妆师呼吸一滞。
她情不自禁道:“妹妹,你真好看。”
黎潼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她笑时,那一股冷淡厌倦的意味依旧浓郁,瘦得伶仃的手臂支在椅上。
化妆师蹲下,认真地给她描摹唇形。
楚朱秀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黎潼穿着出席生日宴的礼服——与她、黎娅挑选的风格截然不同,纯黑丝绸,光面柔亮,细细吊带悬在肩头,露出大面积的肌肤;室内灯光下映着她苍白冷冽的肤色,极致黑白的对比,过目难忘。
她的锁骨深刻,细细的金属色项链穿过黑发,吊坠的尽头隐在锁骨下方。
年轻化妆师蹲在她身前,唇刷晕染得不够完美,她听到她柔声说了句“接下来用手指晕一下边缘”。
黎潼含混着应了声,闭着眼随她操作,配合地微垂雪颈,红如樱珠的唇瓣被年轻女孩的指尖摸索。
黎娅的声音在楚朱秀身后:“妈妈,你看我挑哪只口红比较好看?”
“番茄红还是蜜桃粉?”
她脚步止在门口,视线通过开放的门,看到室内景色。
清纯女孩站定,忍不住用手攥住裙边。
她脸上的妆容清新美丽,很有初恋脸的味道。
柔白带蕾丝的裙摆蓬松,几分少女俏皮。
黎娅从小到大的风格都是如此,幼儿园时的“迪x尼公主风”,初中时的“青涩甜美风”,高中时的“纯洁清纯风”。
她身后紧追着负责她的化妆师,捧着宽大的口红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化妆师专注着为黎潼晕染好唇色,完成工作后,黎潼睁开眼,她看到门口静静看她的楚朱秀,与恍惚的黎娅。
楚朱秀长久地凝视她,好半天,温声说:“潼潼,你真漂亮。”
“谢谢。”
上流人太过习惯于在外人面前展示豪门幸福美满。
看她这副样子,完全猜不出前天晚上她们“吵过一架”。
黎潼敷衍着应完,已经开始倦怠着扰人的化妆流程,她拒绝造型师准备给她戴上耳夹的动作,起身离开:“可以了。”
室内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楚朱秀瞧出她的不耐,眼神柔和,示意她们可以离开:“潼潼这边结束了,你们去休息吧。”
黎娅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站起,那细腻黑色丝绸顺着她光洁雪白的肌肤垂落,她近乎不甘地承认,这一刻的黎潼堪称光彩照人。
一股怅恨萦绕心间。
黎娅拦下准备去休息的工作人员,笑盈盈道:“姐姐,帮我挑个首饰吧~”
“我觉得你眼光很好,挑的首饰好衬人啊。”
本可以休息,却被另一位客人强留,工作人员心中有无奈,但还是面不改色,“好噢,妹妹你的风格很甜美,我觉得你会适合粉钻……”
这个化妆间只剩下楚朱秀和黎潼。
黎潼没有看她,她捞了搁在一旁的手机,懒散地滑动,挑了消消乐玩。
“Bonus time!”图标连续消除,消除通关。
即将开始新局时,楚朱秀开口:“潼潼,有没有饿了?”
黎潼空前未有地感到荒诞。
她停下开始新一局的动作,回望楚朱秀:“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前天晚上的冲突后,黎潼没怎么搭理黎家人。
黎娅耍起小性子,试图在黎家对她使用“冷暴力”,但凡黎漴要和她说话,就会主动上前,抢走黎漴的注意力。
几次后,黎漴发现她的技俩,无语得不行。黎娅故技重演时,抑制怒意高声点了她的全名,一番操作后,黎娅不情不愿地放弃这个办法。
她选择黏在楚朱秀身边,仿佛是她的专属挂件。
黎潼压根不在乎。
她漠然看着黎娅在几十个小时内,如孔雀般花枝招展地吸引楚朱秀,展示出她作为楚朱秀女儿的特殊待遇。
楚朱秀或许是有所察觉。
她放纵黎娅这一行为,好似在安她的心。
“宴会要在下午两点开始,”楚朱秀如若未闻,兀自道:“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黎潼与她对视。
“你挺可笑,”黎潼最终道,她脸上的妆容冷冽精致,觑向楚朱秀时,浮于表面的厌倦毫不掩饰,她上下打量楚朱秀:“是觉得没人骂过你,所以开始留恋?”
“你是受-虐-狂吗?”
楚朱秀错愕。
她头一次听到这种形容词,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耳廓染上淡红,张口结舌道:“不、不是。”
“妈妈担心你饿了。”
顿了顿,楚朱秀努力平复心情:“潼潼,你是女孩子,不要说这些不好听的话。”
黎潼当她说话放屁。
左耳没进,右耳就更别说。
她点动手机屏幕,开启下一关,敷衍着回,当她是家用智能精灵:“噢。”
“没办法,我那个死了的爸把我养得满嘴脏话,你要觉得不舒服,找他撕去。”
她提及“林建刚”依旧以“我爸”为称呼,说时寡情薄意,非常冷漠,完全没把林建刚和楚朱秀两人放在眼里。
充斥着没礼貌与无所吊谓。
楚朱秀知道林建刚养育女儿的条件极差。
他挣不了什么钱,家暴酗酒,脾气凶恶,在女儿面前摔死过她的宠物——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他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爸爸。
她怔怔地看着女儿,想问她:明明当初那样迅速地决定改变姓氏,明明当初那样喜爱地唤着“爸爸妈妈”,为何如今还愿意喊林建刚叫做“爸”?
楚朱秀不敢问出口。
她满腔困惑与不安。
她害怕答案是她不想听到的——譬如,他好歹养了她十多年;亦或是,你们做父母没比他强到哪去。
楚朱秀畏惧于此。
体面优雅的贵妇人完美形象,在家中撕碎尚有可挽救的余地;现下环境变更,若是泄露丁点黎家的不和,将令她多年来的苦心经营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于是,她选择略过这个话题。
转而,夸奖女儿的美丽:“潼潼,你的眉眼真好看。”
这一定睛,楚朱秀再度怔住。
潼潼的侧脸与她有五分肖似。
鼻梁笔挺,有浅浅驼峰,线条清冷倔强。
化妆后的黎潼气质更加凛然,和黎娅的纯真柔美截然相反。
她展示着自己身上稀缺且惊人的优点,使人望之怔忡。
蓦地,楚朱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站在室内,神思恍惚。
直到酒店承办方探头进来,要与她确认生日宴会流程,她才回神,柔柔答好。
离开前,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黎潼冷淡地笑了一声。
……
方业识摩拳擦掌,给自己的狐朋狗友打包票:“黎漴他妹,对,就是新认回来的潼潼妹妹,好看得要人命。”
他有几日没看到黎潼,颇为怀念,兴高采烈对着朋友形容着她的容貌。
“眼睛冷艳,狐狸一样,”他操起少有的文学素养,“看到她第一眼,我一见钟情。”
狐朋狗友惊疑:“你这是犯花痴了吧?”
想了想,提醒道:“黎漴那个‘妹宝男’能让你勾搭人妹妹?”
方业识面露扫兴。
“他妈的,能不能说点让人高兴的话?”
狐朋狗友“操”了一声,好笑地推搡一把他的肩头:“你还真他妈的想勾搭啊?被黎漴拦下了吧?”
方业识咋舌,英俊脸上满是烦恼:“黎漴真有意思,两个妹妹护得死紧,愣是不让我碰。”
“都知根知底的,”他还觉得黎漴不识趣,“谈个恋爱能把他妹妹怎么着?”
“呦,你之前不是和黎娅关系不错?”
“没意思,她太好上手了,”方业识道,“我也不太吃她那款,当个小妹妹暧昧下挺有意思的。”
狐朋狗友笑骂:“别他妈得了便宜卖乖。”
方业识哼道:“算了,不提,一会你是不是也要去参加黎家的生日宴?”
周晨点头。
“我表弟,记得吧,和黎娅青梅竹马那个,去年去国外读书,这次也回来了。”
方业识神情不属,周晨说完,他这才回过神来:“你表弟?”
周晨嘲笑道:“你能和黎娅亲近,还不是钻了我表弟出国的空子。”
“黎娅和我表弟可是十年的青梅竹马,”周晨有看热闹的意思,“你小子运气好,靠着黎漴,近水楼台先得月。”
方业识豁然开朗:“操,你表弟,就那个成绩很不错,跑国外上海本的那个?”
周晨自幼被父母拿表弟的好成绩与他的稀烂成绩做对比,两人素有旧怨,他乐得看到他人针对,爽快点头:“就那个。”
“程植。”
方业识琢磨了会,嗤笑两声:“呦,学霸就是不一样。”
“他这次回来干吗?给黎娅出头啊?”
真假千金的豪门逸闻在江市上流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黎家的女儿在十九年前抱错,真正有黎家血脉的黎潼在市井中艰难长大,假千金黎娅被黎振伟、楚朱秀视如珍宝地养大。这件事一出,不知多少人在看黎家人热闹,更是有与楚朱秀不和的贵妇人嘲笑她自恃慧眼,却没认出自己的女儿是谁,替别人家养崽。
黎家迫切需要利用这次介绍黎潼进上流圈子的机会,向众人证明,即便有“真假千金”在前,他们黎家也能过得幸福美满。
——不过多了一个女儿而已。
——至于多了哪个女儿,就是看客需要琢磨研究的事。
方业识纳罕:“程家和黎家没有联姻的打算吧?”
这年头,豪门早不兴联姻那一套,早早定死两家的关系,对两家的发展并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帮助。
谁知道将来年轻人会不会另择新欢?
万一两个年轻人互看不上,这强硬联姻,只能是徒生怨偶。
周晨乐了:“怎么,你吃醋了?”
“吃个屁醋,”方业识白眼,“我叼他啊,就是好奇他回来干什么。”
“我瞧着黎漴和他爸妈可没亏待黎娅,”他越说越笃定,“搁自己家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难不成一天就能讨厌得不行?”
“更别说,娅娅本来就挺讨人喜欢。”
周晨听着,琢磨起来,末了,还是迷惑地摇头:“我和程植关系不咋样,就听我舅舅妈说他要回国,估计现在已经在机场,准备来吃席。”
“说不定是担心黎娅受委屈。”
周晨耸肩:“谁知道他什么心思。”
……
黎潼望着酒店竹亭厅内的宴会陈设。
占地面积近500平米,依照江市当地习惯,酒席圆桌足足四五十张。
舞池在就餐席右侧,占地有100平米,花团锦簇,美轮美奂。
中央主台摆放着生日宴会的通用标识,写着【黎家有女,桃李年华】。
熟悉的布置,与上一世没有任何差别。
距离开场还有一小时,有提前来酒店的宾客,黎家、楚家亲友们敲着休息室的门,想要和黎潼打个照面。
楚朱秀本想带着她认认人。
她拒绝了。
“没必要。”
楚朱秀难得强硬起来:“潼潼,不要任性,这都是我们的家人,你必须要见一面。”
她精致柔白的脸上,细眉微蹙,见她望来,语气柔和,尝试哄她:“乖一点,好不好?潼潼,你最乖了。”
黎潼洞若观火。
踏入黎家这个烂摊子,她理所应当地将黎家人当作无聊时的消遣,时不时逗弄一番,牵动他们的情绪。
重来一世,她曾厌烦于应对他们。
她确凿不移地厌恶着他们,但在某些时刻,近似纵容着允许事态发展,临了,如她期待那般,走上前一世经历过的一切。
雍容华贵的美丽妇人立在她身前,目中露着焦急与难以察觉的恳切。
她完美幸福的黎家夫人形象,曾是上流人眼中熠熠生辉、粲然夺目的存在。
黎潼心满意足。
她十分恶劣地挑起嘴角,眼中盈盈,与她极像的鼻尖骄傲地翘起,可恶中带着绝不悔改的冷漠和顽劣。
“你求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