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玉伴兰时

87 ? 补牢 ◇

◎咱们长命百岁,相伴到老◎

兰时这一语毕, 四位兄长皆停了筷子,神情微妙。

一种隐秘的氛围在兄弟四人间流动, 兄弟四个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皆是欲言又止。

已经夹了面的兰时也将自己那一筷子面放回碗中,无视四位兄长涌动的暗流, 无辜道:“怎么了?我说错了?”

太子殿下脾气不好这事又不是什么秘密, 连他自己都肯认的,如今是患得患失才任她摆布, 等他冷静下来了,怕是没这般好说话。

姜帅并十二十三,一齐摇头, 哪里有错,正确地很。

五郎目光如炬,想得比其余三人还要再深一层,他们家阿宛能说出这一番话来,想来这荒唐的男女之事,该不是太子的主意。

姜家的掌珠, 终于有了些曾经任性妄为的样子, 五郎有些高兴,但随着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惆怅。

未曾娶妻生子,却有种如花似玉的女儿养大了,便宜了他最不瞧不上的蠢小子的憋屈。

方才还是打得轻了!

“就是因为没错,才让人愣神。”十三没顾忌,有话便直说。

“我本来想着, 将萧褚胤送回京城去, 八百里加急, 赶在战报之前到陛下身边。”

兰时这算盘珠子都快隔着千里崩到陛下脸上了,没想到算盘直接四位兄长给砸烂了。

“哦!”姜元帅稳重小二十年,听了这话嘴一撇,忍了再忍还是说道:“咱们小先锋还以身饲虎了,真是忍辱负重。”

兰时这会才觉得自己或许是捅了个篓子,还有点补不上了。

“大哥!别家小娘子的兄长可没这般让自己妹子下不来台的,姑娘家家,面皮薄。”

兰时面上的确有些发红,但那是被汤锅热气蒸的,和所谓姑娘家的面皮薄扯不上半点干系。

兰时撒了娇,姜帅受用,但他不说,哼了声,“别家妹子也没这么大胆子,你倒不担心你这一身刀伤崩开。”

说到底姜元帅最担心这事,气她更气太子,这一身伤才养几天!

那太子就与她——

可见不是个心疼人的,他怎么放心把妹子交到这人手上。

再者,萧褚胤现在是太子将来便是陛下,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此时嘴上说得好听,口口声声只要姜兰时一个,将来呢?

年常日久还能守住?

北境军已经拿下突厥了,北境初平,等四海升平时,天家还能容下在北境树大根深的姜氏一门吗?

等到那时,兰时身后连个倚仗都没有,不被连累都是好的,在那吃人的地方怎么熬下去?

十二看大哥这是要长谈,给兰时碗里添了半勺汤,省得面凉。

“大哥不会害你,那太子不是良配。”五郎不抱希望地想将这一对青梅竹马拆上一拆。

十三是个懂些道理但不会讲道理的锯嘴葫芦,一个劲儿地跟着点头。

看上谁不好,那太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虽上得厅堂却下不得厨房,绣花枕头一个。

“你早前不还说要选一个妇唱夫随的文弱小郎君吗?你在外征战,他替你稳定四方,像十二一样做得一手好菜吗?你看那太子,就占了个文弱。”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十三掀起兰时老底来口无遮拦。

“这个么,我拐了太子来捆在军帐里,岂不是更显得我不畏强权?”语罢兰时低头吃面,装作这话不是她说的。

四位兄长到底是心疼她,等她吃完了面才接着论这事。

姜帅语重心长道:“不是不愿你有意中人,旁人倒也罢了,嫁太子,还如何做先锋官?大凉出个女将,天家或许是乐意的,出个将军太子妃,只怕是难。”

“你能舍下你挣来的军功随太子回京吗?此时能,十年二十年后呢?”

等到那时,说句僭越的话,成了皇后再抛家舍业吗?

兰时搁了碗,“这事劳累兄长们跟着操心,是阿宛不对,不过大哥说得有道理,我来解决此事。”

若是解决不了,便解决太子。

“我吃好了,去瞧瞧太子,争取早点把这尊大佛送回去,十二哥送送我吧。”

兰时站起来,十二也起身,给兰时披上斗篷。

方才只有他一言未发,将将吃饱。

帐外,有一片藏青衣角,快步离开。

十二也披了件宽袍斗篷,先兰时半步,抬起袍子给她挡风,“两情相悦不易,不必听大哥危言耸听,你若当真喜欢那太子,那十二哥咬咬牙。”

十二真的咬了咬牙,慷慨就义一般,“我终身不娶,接了这位置。”

兰时一身血液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了,连心都漏跳了两拍。

“十二哥,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她十二哥要是终生不娶了,那萧宝圆能放过她吗?

这萧宝圆要当真闹起来,京城还不翻个天?

兰时临进军帐,如卜卦的半仙,装模作样得掐了一把,“九嫂用铜钱替你卜过卦的,十二哥你还有大造化好姻缘,可莫再说这丧气话!”

萧宝圆就算不能把京城翻过来,可她法子把兰时翻过来。

兰时再三嘱咐,“尚未山穷水尽,十二哥可不要再动这念头了!我宁愿此生不嫁太子,也绝不许十二哥孤独终老!”

等十二郑重起来点了头,她才进帐去。

帐内燃着火炉,将一枝春的香气缓缓蒸起来,和着太子殿下抹的药味,倒不难闻,只是一进来,便令人昏昏欲睡。

藏青衣袍的飞羽卫瞧见兰时进来,立马有眼色地行礼退下。

兰时坐到榻边,和昨日情形正好相反,变成了她守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连转头时都不敢转得太快,生怕扯到伤口,边转边问:“你身上的伤如何?可有不适?不若也来躺一趟,北境风劲,可别伤还没好又染了风寒。”

“没事,身上的伤都快结痂了,都是皮肉伤,你快躺好,才涂了药,别蹭着。”

兰时不敢使力,只能示意他赶快转回去。

太子重新趴在榻上,赤着上身,已经上过药,还未用纱布将伤口缠起来,背上的疤痕交错纵横,并昨夜兰时抓出来的痕迹,看着没个把月养不好这伤。

兰时指尖轻触伤处,太子殿下疼得冒汗,嘶声不断。

“大哥嘴上说得那般严厉,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这些伤不过看着严重些,养上几日,连疤也不会留下。”

不愧是大哥,深谋远虑。

“殿下何苦挨这一顿打,我兄长们便是再把你打上五顿,也不会松口。”

姜家人一脉相承,她很难不知道兄长们所思所想。

“原以为难关会是姜家五哥,没想到,最难应对的会是姜元帅。”

太子殿下抽了枕头垫在兰时背后,握住兰时的手与她十指紧扣,温热的骨扳指贴在二人中间,太子殿下戴上后便没摘过,如今更加服帖透亮,刻着兰草的那一面磨在兰时指节上,是他们两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太子殿下没有告诉兰时,他前世去世时,手里也紧紧握着这枚扳指。

“不然你当为何名满天下的是五郎,接管北境军权的却是大哥。”

大哥可是被父亲与两位伯父教导出来,于残局中临危受命的北境虎狼。

把住北境这些年,满朝文武都寻不到他一点错处,便可知城府。

若是单看他魁梧莽汉面容便小觑他,那才是大错特错。

“如今该如何是好,兄长们不许我们在一起。”

太子殿下摩挲兰时手背,像极了以色侍人吹枕头风的红颜祸水。

“这也好办。”兰时一脸认真,“我与你成婚,三朝回门与日后省亲时,你寻一架大些的马车,我进府去,你在车内单摆一桌,如此也算个两全之法了。”

这——

太子殿下哭笑不得,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阿宛你认真琢磨咱们未来的模样让我感动,但这图景也太过心酸了。”

姜家四子就此生都不会接纳他了吗?

“我其余兄长都在世就好了,初一哥哥你没见过,他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的模样,有趣极了。”

如今心事了了一半,兰时也敢想想她已故的兄长们了。

“我的兄嫂们,几乎都是夫唱妇随,志同道合。”

她不曾见过娘亲,无缘见到父母如何相处,对夫妻最早的认知,都来自兄嫂们。

“二哥在医道上极为了得,在军中能顶个军医的,二嫂随着他一起,二人在家时就一起晒晒草药,看看医书,我幼时爱吃糖,二哥二嫂作弄我,骗我吃了一种草药制成的糖,吃黑了牙,吓得我哭了一个时辰。”

二哥二嫂在一旁看热闹,没什么诚意地哄她,一对促狭夫妇。

“三哥是个闲不住地,带着三嫂走遍了北境,二人还曾到过南疆,给我带回一身南疆衣裙。若不是边境不宁,他定可替大凉出使各国。”

那衣裙如今仍在宛城家中,只是她没勇气打开箱子来看看。

“四哥四嫂是妇唱夫随,二人在闲暇时切磋过招,默契相合。”

四嫂如今一人守两人城,带着四哥的愿望,驻守北境各城。

“六哥钻研五行数术,天工机巧,六嫂你见过了,为了六哥在突厥王城潜伏数年,险些追随六哥而去。”

六哥战亡,北境军械,倒退数年。

“七哥爱煞了陶渊明,总盼着天下太平时能学五柳先生锄豆南山,他在北境真的带着百姓种粮了,如今产量高的麦,还是曾经七哥带人育的种。”

十二哥好吃,多少也受了七哥影响,七哥花样多,曾在家里给谷脱过壳,总说自己煮出来的东西最香。

“八哥好书,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是个书痴,眼睛不好,姑母还送过他水晶镜子和玳瑁镜子,战场上,只拼出了他的甲,那镜片碎得只剩架子。”

十三哥收拢了他所有的书,却一本都不敢打开。

打开总是要哭上一回的。

“九哥爱观星,会各种占卜,九嫂与他趣味相投,日常把人都会死挂在嘴边的九嫂,一早就备好了自己的棺材,却从没走出过九哥的死。”

日常只听摇钱之声,却甚少解卦了,从前算生机,如今求死卦。

“十哥还想走科举入仕的,做一方父母官,为民请命。”

为大凉千千万万百姓而死,他自言百死不悔,可生者如何释怀?

“最神奇的是十一哥,他一心想入道观,想修仙,连道号都给自己取好了,叫逍遥道人,听着就不怎么正经。”

太子殿下坐起身来,拥住兰时,“我知你难过,想哭便哭吧。”

兰时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忆兄长们,能够平和地将他们的故事讲出来。

此刻才惊觉她早已泪流满面。

有些怕泪水滴到太子殿下伤口上,忙用袖子擦干眼泪。

她闷闷道:“我还好,如今可以践行那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了。”

九泉之下的姜家人,都能安息了。

往后的姜家子孙,可自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了。

“如今突厥这烂摊子还未收拾干净,我得留在这里,初一哥哥,你能回京替我稳住局势吗?”

突厥使团还在京中,突厥覆灭这消息瞒不住的。

虽说那使团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但如何安置倒成了个大问题。

突厥王室的确是覆灭了,可突厥并未灭国,北境军做不出屠城焚国的事来,若是突厥人群情激奋,结成势力起兵反凉,那北境又将是战火不休。

这事是她做的激进了,可她从前世来,没法容下突厥这颗毒瘤。

宁愿毕生都收拾残局,也不许突厥长成气候!

太子殿下从兰时怀中退出来,恹恹地趴回**去。

“说到底还是怪我不是文弱可人的菟丝花,不能日日软床安枕等先锋官归家,如今要被先锋官用完就丢了。”

幽怨,幽怨地很。

太子殿下小家子气起来,可难哄了。

闷在枕上任凭兰时捧了两次都不肯抬头。

“两——”

“你敢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就生根长在北境军营里!”

二人同时喊出,兰时的万灵咒被太子殿下堵住,于是她从善如流,不再多言。

安静靠在一边,等太子殿下自己说服自己。

事与愿违,太子殿下不仅没能说服自己,还想通了另一件事。

“不愧是发了愿要做北境军元帅的人,你从瞧见我出现在战场那天就已经盘算到今日了是吗,姜十四!”

太子殿下又坐起来,披了件单衣,与兰时对质。

兰时僵硬笑笑,在太子殿下态度逐渐强硬时,反将一军,“那太子殿下派飞羽卫监听帅帐又该当何罪呢?”

太子殿下棋差一招,柔柔弱弱地倒在兰时腿上,“幕后主使在此,请先锋官军法处置。”

“那就罚你择日返京,北境是我的天地,不是你的,初一哥哥是我一个人初一哥哥,却也是整个大凉的未来,肩挑整个大凉,不必为我缩在此处。”

兰时理顺了太子殿下略显散乱的鬓发,一下一下按着太子殿下额头。

“如今你的心意,我已经知晓了,不会想着躲你,也不会想着嫁旁人了。初一哥哥,你何时做回从前那个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呢?”

她的心上人,是整个大凉最俊逸最不凡的人,不必缩在这小小的军帐里做小伏低。

虽然……她很受用。

“等此处事了了,我回京,与你成婚,可好?”

假寐的太子殿下双目霍睁,恨不得寻来纸笔立下契约。

太子殿下急切确认:“先锋官一言既出!”

兰时笑着应诺:“驷马难追!”

“我如今惹出来的事,乍听之下是令人振奋,可冷静下来细想便知太过激进,如今我也在想还有何法子平息民怨,不让突厥全境百姓破釜沉舟。”

可尚未想出双全法来,那大皇子被她斩了,那二皇子废了,这老皇帝半死不活。

突厥皇室嫡系,几乎被她一手薅死,当时是快慰,现在才开始觉着棘手。

连扶个傀儡出来都找不着。

“那我先修书一封给父皇,陪你过了年再走。”

新年已经不远了,在大凉,临近年关,天大的事,也得等着年后。

太子殿下早也仔细想过兰时顾虑的那一点,所以才坚持留下来与她共担,同生共死。

如今既然兰时已经想得清楚,那他也不必非得留在这里,但年一定要同兰时一起过,一同守岁,一同看烟花,一起喝屠苏酒。

兰时读懂了太子殿下眼睛里的东西,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任由他的长睫刷在掌心,“兰时今世只与执玉哥哥长命百岁,相伴到老,绝不共死!”

她多清心寡欲的一个人,若不是梦中得窥前世,看她的初一哥哥一步一叩磕上那相国寺去,何至于醒来后色令智昏到那般。

“好。”太子殿下拉下兰时的手,轻吻在她掌心,“咱们长命百岁,相伴到老。”

看,这不就谈妥了,她守北境,太子殿下固朝堂。

兰时取了纱布,将太子殿下背上的伤裹起来。

又翻出条毯子,给他盖好,“先睡一觉吧,睡着后或许没那么疼。”

兰时拆了首饰躺在太子殿下身侧,主动宽他的心,“我同初一哥哥一起睡。”

第二日一早,兰时仍旧一身女装,披上斗篷去了战俘营。

突厥王待遇好,自己得了一顶帐篷,还有重兵专门把守,凭着这点儿饵,还真钓了不少鱼出来。

突厥王被镣铐捆在帐篷里,脚上绑着软绳,气息奄奄的模样。

兰时用短刃拍他的脸,将他眼睛拍开,“我知道你听得懂大凉话。”

突厥王出气多近气少,但还是尽力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兰时,施舍一般对他说:“今日我守着你,放心,我绝不审你,周围守卫也被遣开了,我就要你亲眼看着,你的子民,是怎样来送你上路的。”

当时留了突厥王性命,就是为了牵制突厥百姓,突厥城内若有势力想另起炉灶,那必定得先料理了这名正言顺的王。

不知这突厥王看着自己的子民对自己痛下杀手会作何感想。

那突厥王被十二刑讯了几日,身上没留下伤口,但也遭了不小的罪,昔日高高在上的突厥王,一身硬骨头被寸寸削下来,如今只差摇尾乞怜,让人不齿地很。

“这就痛苦了?”兰时带着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枉死北境军的一身戾气,“那我北境死在永夜关的将士又该怎么说!”

死于蛀虫和蛮夷的阴诡算计的北境将士,可都是青壮,身首异处,尸骨都拼不全,他们难道就活该去死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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