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温非寒

第36章 病

临校庆的最后一个星期,吴斌站在光荣的升旗台上,讲述了自己的被打经历。

陈非寒站在下面看着,还以为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哪料通篇两千字毫无事实全是感情,肇事原因变成“和校外社会人士争抢一瓶百事可乐”。

天呐,这理由。他想,你去问问百事可乐的广告部还招不招人。

“你干的?”他戳了戳前面男生的背,“他怎么被抓了?”

“我啥都没干,”尹知温说,“事不过三,他这毛病总得治。”

陈非寒嗯了一声,问:“所以你给他治了?用百事可乐?”

“是啊,”男生介绍偏方似地补充道,“脑子缺氧,多少补点。”

尹知温今早连背诵小册子都没带,估计是专门检查吴斌念检讨的。那小伙子家好几个领导,中考除了思政没一门能看过得过眼,再接再厉玩一年,挂毕业会考都有希望。

“真没必要,”陈非寒的声音好比蚊子哼哼,“我还担心那几个打手记住你们的脸。”

“以前……我是说别人,我是说别人啊!就是替我出了头,然后被钩子蹭出血了,缝了好多针。”

“我不会吧?”尹知温笑着往后靠了点,“你去把学校里的钩子都找出来,我好怕的。”

陈非寒没忍住,稀稀拉拉地跟着笑:“神经。”

他俩小动作多,一个慢吞吞地讲事情经过,一个撑着身子要听不听。讲到吴斌的哭脸,陈非寒停顿了一下,散漫地中途插播道:“我初中……不在省城,就是小四线的一个破烂初中,那里有个朋友很像吴斌,他开始的时候处处和我们寝室作对,很烦的。”

“跟台上这个一样?”

“也没那么……哇靠这种人你肯定没见过,”陈非寒踩着地上的瓷砖边缘,一边薅杂草一边说,“怼天怼地怼老师,自信到不行。后来出了点事,心还挺好的,就玩到一起了。”

“欸——”尹知温还挺意外,“都惹一整个寝室了,我还以为会打群架。”

又打!陈非寒瞪他,你得亏出生在书香门第!要换了老城区,地头蛇都要敬你三分。

“怎么动不动就搞暴力啊你。”

猫老大的情绪虽然有所起伏,但呼吸很慢,尾音很软。他眯着眼,好整以暇地扩张了一会儿肩胛骨,在吴斌“我一定改过自新”的结尾声中打了个哈欠。

半晌,等眼睛适应了,他才咕哝着捡起话题:“我初中,寝室就两人,你告诉我怎么打群架?”

“就俩?”尹知温的头都不听本人劝,自顾自转了一百八还重复问道,“就俩啊?!”

“是,是啊,”陈非寒吓得倒退一步,“咋?”

……没咋,尹知温面无表情地扯着衣角,也就稍微不爽了那么一下下。

校庆的所有准备工作已经结束了,学生会在吴斌之后汇报了进度与之后的工作安排。升旗仪式结束后,陈非寒感觉肩膀的重量都变轻两斤。最近学校里的校庆氛围越发地浓厚,所有教学楼的装饰都进行了大改,优秀学生的照片换了新,唯独尹知温还一直在宣传栏里戴着眼镜笑。

文一男生刚巧路过,硬生生给笑出了鸡皮疙瘩。

陈非寒终于在一堆截稿日期中获得解放,开开心心摸了两节课的鱼。他明媚的心情都没来得及消化干净,该死的肖卓就挡住了自己小便的去路。

“你别这样,”陈非寒差点儿没关紧下半身的水闸阀门,“挟持犯都没你敬业,说真的。”

“我也不想啊,”肖卓苦逼地摊开手,“谁让你去年的宣传栏大受好评?”

此事颇有些争议,要怪就怪英语角的宣传栏又增加了一面。空空的不锈钢板子立在英文版的校园简史旁边,多多少少寒碜了一些。学生会已经元气大伤,干脆交给宣传部随意发挥,哪料那部长也是画室成员,早就被校庆压榨干了——主席大手一挥当机立断,决定外包给文学社。

都说写字的脑袋和画画的脑袋在打架,看这宣传栏的成品的确没错。陈非寒看了眼肖卓偷拍的照片,不说难看,但也算不上能看。他正要推脱,肖卓又加了一嘴道:“你们同桌还真是绑一块了,中午尹知温也要去英语角。”

陈非寒一腔正气迅速拐弯:“他要干嘛?”

“嗯……”肖卓想了想,“高一的事儿,一时半会也讲不明白。”

我去,陈非寒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心肝脾肺肾都在为自己不耻。

美男计啊!他堂堂颜值中上层选手!居然会被美男计打败!

是每天照镜子不够多吗废物!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正巧碰见罪魁祸首在窗边喊他:“别杵着了,过来交作业。”

“我还没上厕所呢!”陈非寒气道,“你们国际班出来的人怎么这么阴险啊!”

尹知温:???我不是仙女吗我

到了中午尹知温就明白好同桌在骂什么了。他正和回来参加校庆的口语老师老J聊天,回头就看见陈非寒坐英语角不动了。对方提着水桶,正盯着新建的宣传栏发呆。

不一会儿,一个女生从食堂方向赶来,手里拿着本子,急匆匆和陈非寒交谈。男生一直撑着头,防止自己坐着去见周公。

突然地,陈非寒指着宣传栏的某一处,唧唧歪歪地说了起来。

“你们这话题跳的,”他难以理解地看向学妹,“这内容,哪位鬼才啊?为什么能从若有身体不适请大家及时就医后面跳到同性恋算病吗?”

学妹挠挠头,说得很小声:“这段能不删吗学长?的确……的确会有这种特殊群体的。”

“我删?”陈非寒承认得相当大方,“我语文常年七十多分,怎么可能去改写好的内容啊。”

学妹傻眼:“那你还问?”

这不是因为你眼前就坐了一个嘛。

两人商量了一阵,陈非寒实在口渴,就去校园超市买水。今天有点儿太阳,但空气依旧潮湿,惹得人浑身难受。刚回到装饰栏,正好看见学妹在撕作废的成品,陈非寒笑着打了个招呼,坐在旁边看她抠透明胶。

“我靠,”这学妹也是硬气,使了十八般武艺也没碰到边儿,“学长能不能高抬贵手撕一下我们文学社的名作?这玩意儿我压根够不着!”

“看出来了,”男生憋着笑回答,“要不你再抠一会儿?李大钊先生说,坚持就是胜利。”

“……陈独秀你还坐着吧。”

仁礼的女孩子普遍注重打扮,不像俊逸,统一要求减短发,保持最大程度的朴素。学妹脸颊通红,不知道是给气的还是给秋老虎晒的,一双眼睛愤懑不平,看模样还挺讨喜。

出于爱美之心,陈非寒对漂亮姑娘有好感,但实在没有乱七八糟的反应。他看到最后叹口气,挥挥手说:“我来我来我来,肩膀借我撑一下,你这身高合适。”

“学长,”学妹努力保持着平常心,“你有没有因为嘴欠被别人打过?”

“你放心,”陈非寒回答,“暂时还没有,因为我认识更欠的。”

“谁啊?”

“我同桌。”

这他妈鬼认识。

陈非寒天生异性缘好,可能是因为家里没爸爸。他递给女生一瓶水,一边和她唠嗑一边画草稿。

“学长,我的朋友在画室,给我看过明信片草图……你的明信片第三张是尹知温学长对不对?”

“哈?”破音。

“……不是吗?”学妹一惊,“不好意思啊,我见过尹知温学长,感觉跟你画的很像。”

因为就是照着他那张二分之一手风琴改的。

陈非寒简直是瞳孔地震,一时间都忘记捡起掉地上的笔。

说高兴吧也不见得多高兴,说不高兴吧又实在是骗人。

他感觉自己像个大飞机,在空中飞了半天也找不到精准降落的地儿。

“是吧。”男生赶紧低下头,弯腰去捡笔。

“那……我还有个事儿想说,学长可以加个微信吗?”学妹支支吾吾地开启了紧张模式,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掰扯,“那个,我写完内容后会跟你汇报的。”

“哦,你扫我还是……”

“陈非寒。”

弯下腰的视野里突然多出一双鞋,陈非寒一怔,抬头看了一眼马上错过了视线。对方穿着球鞋,白色的面儿上沾了些灰,透着双方晦暗不明的心虚。

“干嘛?”陈非寒没好气地问。

尹知温轻描淡写地看了眼旁边的女生,转而面对着好同桌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嗯……”陈非寒心里莫名其妙地慌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只得躲在阴影里尽量减少说话字数,“有事。”

这属于最能惹恼活人的回答。

在宣传栏前发呆是有事,拿着小水桶洗画笔是有事,在英语角搭讪是有事,和女孩子说话是有事,发展感情也是有事。

谁知道你他妈是哪个“有事”?

尹知温心里波涛汹涌,一肚子的憋屈发泄不出来。

倒是老J,暗示性地眨眼道:“this guy ?”

尹知温深吸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对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oh……cute.”

陈非寒这才发现仙女身旁有个外国人,她朝自己笑了一下,拉着写内容的学妹走远了。

干啥呢这是?把她扯走了谁来写字?

只可惜大少爷心里有鬼,别说应对只有两个人的场合,这两句英文都没听得懂。他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后脑勺上,做实打实的缩头二百五。

“你喊我干嘛?”这人把草稿一放,扯着嗓音问。

对方自顾自地说:“那女生跟你要微信号?”

“……是啊。”

陈非寒没料到尹知温会关心这个,懵了一瞬才说:“你认识?”

“不认识,”男生盘腿坐在花坛旁,撑着脑袋,一边摆弄同桌的水一边回答说,“不爽。”

他今天不爽两次了,两次的理由都巨他妈傻逼。

“不爽?不爽什么?”大少爷一阵莫名其妙,“她干什么了?”

她抢我人了。

尹知温余光瞥见宣传栏的内容,他笑了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才说:“你猜。”

“……那是我的水。”

“我知道。”

男生之间直接喝水很正常,通常情况下一身大汗淋漓的谁还管这水瓶的归属人,只要放在我们班,那我就可以喝。早起练习迎新晚会的时候,陈非寒和尹知温也不是没有干过。

可现在哪里怪怪的。

感觉违反了校纪校规。

大少爷完全是如坐针毡,他虚伪地咳了咳说:“你要是还不回教室,睡觉就来不及了。”

“没事,我在这坐会儿,”尹知温说,“宣传栏的内容我还没看过。”

陈非寒的表情转瞬凝固。文学社不敢大张旗鼓地操办太前卫的内容,在一系列关爱高中生心理健康的科普背后,极小地跟了几句同性恋的数据和见解。陈非寒看尹知温读得认真,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都挤不出来。

不想骂人,就挺累的。

像在裸奔。

同性恋这个词汇,当年普及度还不高。陈非寒听说过腐女这种群体,画室有,还接触过,但总觉得漫画和现实有点儿出入。

要问自己这是否是病,陈非寒真觉得莫名其妙。

他总是需要思考一下才反应得过来,好似乎自己不属于这个特殊群体,与其中所有人都无关。他陪着两个母亲生活了十几年,一度以为家庭和爱情无非就那个样子。

即使成长环境和别人大不相同,最后却扎根于同一个社会一起生活——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保持着最淳朴的善良,追求着最简单的幸福。

也没哪里不一样啊。

“怎么了?”尹知温从花坛上起身,凑到同桌面前,和他一起看逐渐污浊的颜料桶,“这里面有什么吗?”

“啊……没有,”陈非寒回过神,无意识地拿着笔在水里画圈,“只是在想事情。”

“别磨蹭……你拿不准宣传栏的内容?”

男生拿笔的手立刻顿住了。残留的颜料在透明的小水桶中晕开,像找不到归途的游鱼,沉淀成令人捉摸不透的颜色。

这个问题问得过于巧妙,以至于他一瞬间就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为什么会这么问?……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抬起头,对上尹知温人畜无害的表情。对方手里好像拿着个逗猫棒,日常生活里总用小事逗自己,一旦自己气呼呼把猫棒捡回来,他一定摸摸头说“真乖”。

恋情到来之前,四处都是一踩即空的陷阱。

他和尹知温之间,终于建起了一堵不明不白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