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洛之蘅嘴唇翕动,声音仍有些飘忽:“……小女不怕。”
她站在树边,身子歪歪斜斜的,大半重量都堆给扶着树干的手臂,面上虚虚挂着一抹笑,颇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怎么看都与“不怕”二字大相径庭。
太子眼神动了动,善解人意地没有戳穿她的嘴硬。
他的视线偏移,落在她用力扣着树干的五指上,露出一副不忍直视的神情:“别抠了。”
洛之蘅茫然地“啊?”了声。
“不觉得刺手?”太子手掌拂过树干,而后摊在她眼前。这些树多年根植,又值炎夏,树皮干裂,四处翘起,稍稍一碰,便能带下来不少木屑。
洛之蘅紧扣树干的姿势已经维持了多时。
先前所有的心神都被刀光剑影的打斗牵走,一直没能留意其他。如今经太子一提醒,被她忽略多时的疼痛后知后觉地闯出,指腹火辣辣的刺疼骤然间蔓延开来。
太子看到她的手臂轻轻一颤,提醒道:“还不快去洗洗。”
洛之蘅应了声,撑着手臂起身,刚用了力,动作忽然间一顿。
太子瞥见她的动作:“怎么了?”
“殿下……”洛之蘅欲言又止地觑太子一眼,内心天人交战。片刻,又仿佛泄气似的垂下头。
太子看得一头雾水。
见洛之蘅呼出一口气,扣着树干的手慢吞吞地上移,霎时恍然大悟。
洛之蘅嘴上说着不怕,但刚目睹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又亲身体验了要人命的银针从耳侧擦过的惊险,难免心慌意乱。有树干借力倒还不觉,一起身,才发现腿软得不像话,压根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原想请太子掬些清水过来净手,可自己才义正词严地说过“不怕”,倘若直言不讳,哪怕太子善解人意不说什么,她自己也过不了心底那道坎儿。
正胡思乱想着,垂下的视野里登时闯入太子的身影。
洛之蘅看着太子半蹲在她身前的背影,诧异道:“殿下……”
“上来。”太子言简意赅。
洛之蘅目光微讶:太子这是……要背着她过去?
愣神间,太子似是有些疑惑,偏头觑她一眼:“愣什么?还不快些上来。”
洛之蘅迟疑不定,心里纷乱如麻。
太子若要帮她到溪边,诚然有诸多办法,但此时他已经摆开了架势,再叫他起身总有些得寸进尺。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要他背着显得着实亲密……
洛之蘅反复斟酌。
太子似是等得不耐,又偏头催她一声。
尽管他语气平静,可大约是在高位久了,哪怕眸中浮上些微不耐,在旁人看来,也足够威慑。
洛之蘅所有的思绪霎时间四散逃窜,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稳稳伏在他背上。
太子泰然自若地背着她往溪边走。
洛之蘅:“……”
洛之蘅懊丧地捂住眼。
耳边传来太子的声音:“别乱动。”
洛之蘅:“……哦。”
*
到溪边坐下,洛之蘅垂眼看向自己的手。
她扣着树干时并未收敛力道,指腹被粗糙的树干划破了些,丝线细的划痕星星点点地横在指腹上,隐隐泛红。她从小衣食无忧,皮肤保养得精细,乍一看,颇有些触目惊心。
好在伤口并未伤及内里,洛之蘅松口气,开始撩着水,清理指腹上的细刺和木屑。
溪水多被树荫挡着,从山间流淌而下,摸着冰冰凉凉,很是解热。
洛之蘅贪凉,掬了会儿水,觉得不畅快,索性两手没入水中,任由清凉的溪水从指缝间溜走。
这里人迹罕至,溪水未沾尘埃,清澈得很。
洛之蘅难得童心大发,无所顾忌地玩了会儿水,才餍足地抽回手,用手帕擦干水渍,打算叫上太子打道回府。
刺客之危已解,太子放心地把洛之蘅留在溪边,走到刺客堆里。
洛之蘅走来时,太子正蹲在刺客身边,拿着铜镜拨弄着刺客要害处,虽然面露嫌弃,却还是细致地检查着。
洛之蘅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的思绪。
等太子告一段落,她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殿下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瞧不出明显的线索。”太子严谨道,“不好妄下定论。”
洛之蘅微抿了下唇,没有出声。
太子自顾自地清理了碰过刺客的铜镜,朝洛之蘅道:“时辰不早了,回吧。”
“这些人……”
以为她是担心刺客无人处理横尸野外,太子道:“回大营后让冬凌过来处理,不用担心。”
洛之蘅捏了捏裙角,张口想要解释,却在对上太子询问的目光时,失了所有的言语。
太子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这轻飘飘的一句显得太苍白,洛之蘅瞥见太子手中的铜镜,避重就轻地道,“方才在想殿下的铜镜,不知道是哪位能人改造的,着实精巧。”
她说完,率先走向小红马。
自然也就未曾看到,太子若有所思的目光。
*
两人在外遇袭的事情自然瞒不住。
南境王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闺女日日跟着太子习骑术,因着两人活动的范围就在大营周边,他放心得很,从未派人跟着。万万没想到,偏偏就是他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出了这等岔子,他岂能不怒?
这些刺客不仅仅是来行刺,更是置大营守备于无物!
幸好太子武艺出众,能护得闺女全身而退。但凡他的武艺弱上些许,不敌刺客,今日两人能不能平安还是两说!
南境王后怕不已,派人护送太子和洛之蘅回府以后,仍是心惊胆战,干脆亲自领着冬凌调查起这桩事。
南境王府亦是烛火彻夜未熄,洛南奉命坐镇,带着心腹里里外外地整顿防卫,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疏漏。
阖府上下惶惶不安。
洛之蘅和太子反而晏然自若。
她看着严阵以待的半雪,道:“你也跟着奔波了一天,这里不用守,快回去歇着吧。”
“这怎么行。”半雪飞快摇头,郑重道,“那些刺客击杀未成,谁知道会不会卷土重来。白日里您受了惊,奴婢今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
“今夜洛南整顿府卫,有他守着,不会有大碍。”
“那您和崔公子习骑术的地方还是王爷亲自镇守的大营呢,不一样出了意外?”半雪振振有词。
洛之蘅:“……”
趁洛之蘅愣神之际,半雪推着她躺好,又从里侧拉出薄衾替她盖上,末了掖了掖被角,满意道:“这样就好了。今夜奴婢守着,保管让您睡个安稳觉!”
她神情坚持。
洛之蘅只好妥协道:“守一会儿就去外间的榻上歇息,不必整夜熬着。”
“嗯嗯。”半雪连连点头,催着她快些歇息。
洛之蘅莞尔,阖上眼,很快沉沉睡去。
一夜到天明。
翌日清早,跟着南境王连夜调查的冬凌回到府中,向太子禀报进展:“刺客全身上下只带了武器,并没有其他表明身份的印记。南境王已经将武器交给工匠探查,目前尚无定论……”
冬凌说着,惭愧地低下头。
“意料之中。”太子云淡风轻地理着衣裳。
冬凌试探问:“殿下,可是猜到幕后之人?”
“想要孤这位太子身死他乡的左不过就是那些人,无甚稀奇的。”太子理好衣角,转身问,“先前让阳起改造的腕钏可送过来了?”
“半月前便送来了。”冬凌思索道,“就在衣橱里放着。”
太子颔首道:“再拿些祛疤的伤药,一并带上。”
“是。”冬凌边去寻伤药,边猜测着问,“殿下可是要给小郡主送去?”
太子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冬凌笑道:“那小郡主这些时日的伤药恐怕是要堆成山了。属下跟着南境王一道回来时,他特意去医馆找了位医士带回来;回府时,又恰好碰见小郡主身边的侍女请医士入府……”
“怎么又请医士?”
冬凌声音一顿:“又?”
“昨夜回来时已经请大夫处理过她的伤处了。”太子解释道。
那大夫开得伤药虽然不错,但和太医院研制的祛疤伤药比还是逊色不少,他这才想着给她送些祛疤的药。
冬凌迟疑:“会不会是……”
太子神色变了变,倏然起身出门。
*
洛之蘅的院落乱作一团,远远便能闻见院里飘出来的药味。
南境王焦急万分地在院中徘徊,不时看向门内,眉头紧锁。
太子问:“叔伯,这是……”
南境王重重地叹息一声:“发热,一直断断续续地说胡话,医士正在里头看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从屋里走出来位须发皆白的医士。
南境王忙追上去问。
院子里乱,“受惊”“着凉”的字眼断断续续地落入太子耳中。
他在原地定了定,抬步朝屋里走。
担心惊扰到洛之蘅,屋子里的侍人都被赶了出来。
平夏去盯着煎药,只要半雪一个人在照顾。
见屋里进来了人,半雪也顾不上行礼,端起铜盆慌里慌张地道:“崔公子来得正好,奴婢去换些水,郡主就劳您看顾一二。”
太子点点头。
洛之蘅含糊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传出。
不知梦到了些什么,她的眉心微微蹙起。因着发热,素来白净的脸颊上红霞晕染,额上生出细密的汗珠,打湿了额角的碎发。
太子寻了方干净的手帕,动作生疏地帮她拭汗。薄汗被拭净,很快又冒出来。太子不厌其烦地替她擦拭,几度想要抚平她蹙起的眉心。
大约是没控制好力道,洛之蘅似有所觉,倏地睁开眼。
太子心虚地收回手,试图解释:“是不是碰疼你了?我……”
手腕被洛之蘅胡乱地抓住,太子声音一顿。
洛之蘅清澈的眸子中蕴着水雾,声音破碎地呢喃着:“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太子满心疑惑,却还是耐心道:“你认错人了……”
话还未说完。
就听到洛之蘅翻来覆去的道歉中冒出清晰的两个字: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