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姝色

第59章

铺天盖地的黄沙中, 飓风呼啸,掀起沙石漫天。

孤零零的残垣断壁间,刀兵碰撞声, 喊杀声,和着呼啸的大漠狂风,裹挟着在茫茫天地间回**。

延北军和辽兵混战成团,杨景初手攥朴刀,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辽国的将领, 拼了命的杀出一条血路, 她横刀挡住迎头而来的长刀,反手一刀将那人脑袋劈下, 喷涌的鲜血淋了她一头。

一把抹去糊眼的血红, 看着越来越多倒下的延北军, 她没给自己丝毫喘息的时间, 双眸迸溅出决绝的狠光, 执刀又冲进人群中。

银亮的刀光划破天际,热血氤入黄沙。

渐渐地,围守在她身侧的延北军越来越少, 杨景初恍若未觉, 甚至越战越勇, 死在她手里的辽兵不计其数, 她并不算高大的身形往那一站, 却带着以一当十的煞气。

一个楚国将士, 捂着腰部的伤口, 跌跌撞撞的冲到杨景初面前, 一张口,口里鲜血直涌:“将军, 我们挡不住了,你快退,退回城里!”

杨景初不敢回头,延北军本就在以少对多,她不知道她的防线已经后退多少,但她身后就是边城的城墙,后面有无数双带着期盼的眼睛在看着她。

祖父和父亲倒下了,她得替他们撑着,她不能退,退一步,死的就不只是她,也不只是延北军。

她一把将那士兵拉到身后,替他躲开破空而来来的利刃,单手扬刀,一刀将偷袭的辽兵当场劈死。

“不退!”杨景初锐利的双眸环视四周。

“没有援军又怎么样?我守的,不是姜家的天下,是我杨家为之守护百年的大楚,是大楚的数万万百姓!”

“看到那些源源不断送来的粮草了吗?皇上放弃我们又怎么样?皇后没有,你们的家人没有,总有人,在等我们回去!”

“我们要,一起回去!”

女子嘹亮的嗓音响彻沙场,她奋勇杀敌的身影越发激起楚国将士的血性,和她一般,不要命地前赴后继,只为了挡住辽兵前进的脚步。

但无人注意到,那个被杨景初拉到身后的士兵,正死死盯着她,浑浊的眼珠里散着阴狠。

他瞥了眼四周,握紧手里的刀,随着身边的士兵一同往前冲,刀尖所指却是杨景初的后心。

“成君,当心身后!”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等杨景初听到声音,有所察觉回首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个士兵狰狞面容在她眼前放大。

“去死吧!”他嘶吼着,握紧刀猛然向她腰腹刺过去。

随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响起,杨景初什么都听不见了,喊杀声,刀剑声,一切似乎都被定格。

粘稠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入黄沙中。

杨景初的脸被血污占满,看不出脸色,她眼睛大睁,在满面血污的衬托下,显得眼珠黑白分明。

向杨景初狂奔而来的杨景程和周怀让,看着这一幕几乎眦目欲裂,他们离她很远,只能嘶声大喊,竭力狂奔,却无能为力。

就在他们以为杨景初就要如此丧命时,一柄长矛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

系着红缨的长矛,化作呼啸的箭仞,破空而去刺破前后护心镜,直扎进那士兵的后心,连带护心镜上那硕大的楚字一起,被串了个对穿。

鲜血从他的伤处涌出来,继而他口里也吐出一丝血来,满眼不可置信。

随着他手里的刀滑落,那士兵再也撑不住,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仰面倒下去。

杨景程吓出一身冷汗,脚下一软,踉跄着,整个人一头扎进沙土里,周怀让整个人都怔住了,回过神来时,他正控制不住地朝身后人磕头。

他们身后一袭红衣猎猎的霍砚,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冷眼看着杨景程挣扎和周怀让傻愣愣地磕头,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好像方才那支长矛不是他飞射出去的一般。

他身后远远跟着一队玄甲兵,个个手持刀剑,与他一般缄默,却煞气腾腾。

杨景程睁眼看着霍砚带兵从自己身侧走过,看他一身光鲜亮丽,自己却衣衫褴褛,他动动嘴,咬牙没说话。

前不久他贸然追残兵,周怀让不得已跟他同往,最终双双迷失在大漠中差点被饿死,被情敌给找回来已经够丢人的了,除去他自己,如今又欠上杨景初这条命。

他越来越没资格和他争夺白菀了。

杨景程含着满嘴苦涩,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带着他的残兵,头也不回地冲进沙场。

霍砚攥着缰绳,百无聊赖地看着两国人马似乎不知疼痛,不知疲惫般,相护前赴后继。

他看了眼渐渐西沉的太阳,有些不耐烦。

随手抓过一把遗落的长刀,当成回旋镖耍着玩,飞出去**回来,一来一回成片的收割辽兵头颅。

有霍砚加入,整个局势彻底扭转,杨家两兄妹和周怀让拼着一口气,在大漠落日的余晖下,依靠为数不多的延北军,又一次拼死抵过辽国的千军万马。

杨景初歪靠在断壁上剧烈地喘息,眯着眼,贪婪的盯着黄沙尽头那一轮金红的圆日,一手拿着水囊往嘴里灌水,因长时间用力持握刀剑,她的手都在发抖。

漏出来的清水流过她脸上身上,干涸的血迹,带着猩红淌入黄沙之中。

一道阴影罩在杨景初身前,她仰脸看过去,霍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骑着的马朝她打了个鼻息。

马背上,霍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几个废物,咱家已经找到了,现在,你应该允诺退守城中。”

被霍砚称为废物的杨景程和周怀让,抿着嘴,默默随士兵一同检查死伤,没有反驳他的话。

杨景初转头看了杨景程一眼。

说实话,杨景初没想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带兵来支援西北的,竟然是霍砚。

他带着仅仅三千人马,出现在战场上时,如同神兵天降。

因他的到来,她的家人得救,边城百姓安然,在她的心里,不论霍砚以前做过什么,如今他便是她的恩人。

杨景初很清楚,霍砚此人视人命如草芥,他没那么浓厚的爱国情怀,他甚至巴不得辽国铁骑将这姜家的天下践踏破灭。

他来,只是为了白菀。

想起远在京中的白菀,杨景初眼角有些湿润,她再次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霍砚的要求,继而又哑着声问:“你呢,你要去哪里?”

霍砚得了她的答复,也不管她到底会不会听他的话,一甩马鞭,驱策着骏马迎着落日,带着三千玄甲兵,向辽兵后退的方向追过去。

他才不在意杨家人的生死,只有白菀在意罢了,否则他才不会管杨景程那废物的死活。

他去哪里?

他要去辽国皇庭,把耶律骁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

辽兵驻地

“废物!”

主帐内,几个满身狼狈的将士挤挤挨挨并排站着,上首一位身穿甲胄,头戴兜鍪的将军指着他们怒喝。

“本王给你们十万兵马,整整十万,这么久了,连一个小小的西北边城都攻不下?十万人拿那区区五万老弱病残什么办法都没有,你们不是一群废物是什么!”

拍得震天响的书案,中气十足的怒吼,他甚至从上首快步跑下来,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倒在地上,可面上的沟壑,及兜鍪下露出的斑白发丝,将他的年迈表露无疑。

“本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攻破楚国的城门,只是没想到,那个太监竟然找到了迷失在大漠里的杨家人。”

“那太监太可怕了,他仿佛不是人,我们毫无反的余地。”

听着他们的话,耶律斛气得心脏发疼,怒火上头,引起一阵晕眩,他勉力撑著书案,才没踉跄着跌倒。

“滚,滚出去!”他心烦意乱地挥手。

几个将领忙不迭地往外跑。

“霍砚霍砚,又是霍砚!”耶律斛来来回回念着霍砚的名字,面上的皱纹扭曲成团,在灯影晦暗下显得越发狰狞可怖。

耶律斛一想起,他那被霍砚生生敲碎骨头,流尽血液死去的女儿,几乎心如刀绞。

他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只离开他这一回,就这么长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耶律斛恨得咬牙切齿,发泄一般将帐内的物件打砸一通,最后脱力躺倒在狼皮座椅上。

他在泪眼朦胧间,看见含笑的耶律馥,又看见她在血泊中打滚,一声声喊着爹爹救救她。

耶律斛望着虚空,一行泪从眼角滑落,他喃喃道:“他们都靠不住,馥儿你等等爹爹,爹爹一定将那阉狗千刀万剐,将你所受之苦,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他已在心里决定,明日要亲自带兵,誓要拿下楚国边城,活捉阉贼霍砚。

耶律斛坐直身,打算叫幕僚来商议,帐帘却在此时猛然被掀开,一抹张扬的绯色踏月而来。

“听说,你想要咱家的命?”

耶律斛瞠着眼,看着他心心念念的仇人,如同闲庭信步般慢悠悠地走进他的营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靠在书案上,身形向后倚着,整个人再闲适不过。

“来人,来人!”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耶律斛第一反应便是要取放在一旁的长刀。

他嘶吼着,并向长刀所在的方向伸手。

可他却突然发现,那阉狗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甚至噙着浅淡地笑。

耶律斛拼命地嚎叫着,可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双手双脚无法动弹,双目徒劳地怒瞪着霍砚,整张脸涨红发紫。

“嘘,”霍砚长指竖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耶律馥确实死在咱家手里。”

“杀她的是咱家,害死她的,可是耶律骁啊,”霍砚手里捏着一团绛色的锦囊,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辗转能瞧见上面的石榴纹样。

“你听他的来找咱家麻烦,真是愚不可及。”

“杀……杀,”灭顶的愤怒竟使耶律斛挣脱些束缚,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确实有人要杀你,”霍砚随手打了个响指,帐内的灯火骤灭。

四下彻底寂静,唯有外头士兵行走巡逻的细碎声响偶尔传来。

没过多久,帐帘缓缓掀开一道缝,月光投下一道人影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闪烁着寒光。

那人仿佛看不见坐在太师椅上的霍砚以及不远处站立的耶律斛,借着月光,径直往床榻边摸过去,随即扬起手里的匕首,在床榻上猛力戳刺。

冷不丁再一个响指。

熄灭的灯火复燃。

持刀的刺客身形一僵,猛然回身见耶律斛站在不远处,咬牙发狠,执刀朝他冲过去。

随着利刃划破耶律斛的喉咙,杀他的刺客也应声倒地,喉咙处潺潺流血。

耶律斛仍旧直挺挺地站着,满脸不可置信,喉咙处的鲜血直涌,哗哗往下淌。

“你以为,咱家是来救你的?”霍砚望着他那滑稽的表情,嗤的笑出声:“咱家怎会有这么大方。”

“你得眼睁睁看着仇人近在咫尺,有仇不得报,怀着对你女儿的愧疚,在懊悔痛恨中死去,这是你替霍家人安排的结局,咱家如今还给你。”

霍砚将锦囊揣进怀里,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耶律斛身前,心情不错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当年在霍家灭门案中做的手脚,不会忘了吧?”

他话音一落,耶律斛轰然倒地,浑浊的眼睛渐渐暗淡,临到死,他才反应过来,霍砚是谁。

等霍砚从耶律斛的营帐出来,辽兵的所有将领全都被五花大绑扔在帐前的空地上。

霍砚没什么闲心搭理他们,转身上马,正要继续往北去,一只灰鸽扑棱棱地落在他肩头。

他将鸽子脚边的信件拆出来看,看着看着,眉心突然起皱,当即勒马转身:“回京!”

*

二月十五,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

惨白雷鞭照亮漆黑的夜空,连绵的雨幕上,是滚滚下压的黑云,堆积在宫闱穹顶之上,显得阴森又恐怖。

伴随着地动山摇的雷声,惊蛰的春雪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响声中,似乎夹杂着冤魂的哭嚎。

“臣等跪求皇上收回成命,派兵支援边城,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御书房外,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密密麻麻的跪俯着无数朝臣。

原来雷雨声中,不只有冤魂的哭嚎,还有无辜百姓平白送死的惨叫。

椒房殿

白菀坐在案前,将最后一勺甜汤吃掉,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绝于耳,又让人无故心烦的落雨声。

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又仿佛砸在她心上。

“皇上让杨家交出掌印,以消耶律斛怒火的圣旨一下,除去忿忿不平的朝臣,连带宫外好些百姓也愤怒异常,正聚集在宫门外,让皇上给个说法,”绿漾俯身在她耳侧,低声道。

“让御前侍卫都注意些,不要伤着那些百姓,”白菀接过水漾递来的帕子擦嘴。

绿漾颔首道:“已经吩咐下去了,未免皇上心生怀疑,故而或多或少都得做些面上功夫,阻拦一二。”

“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清桐推门进来,带进一丝湿漉漉的雨气。

白菀在妆奁前坐下,透过昏黄的烛光看着镜中的自己,因怀有身孕,她的眉眼越发柔和。

摸了摸肚子,虽然没得回应,白菀仍旧不自觉地弯唇勾起一抹浅笑:“你知道吗,娘亲一点都不后悔认识你爹。”

“娘亲非常非常的爱他。”

白菀的声音温柔,却让边上伺候的几个姑娘,听得心里发酸。

她取了一枚浆色的口脂,细细抹在唇上,最后将一朵霜花钗,交给绿漾,让她替自己簪上。

“是啊,他寡情薄幸,人心尽失,如今彻底孤立无援,最后一颗子,可以落了。”

绿漾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后娘娘,她没再穿那繁复的皇后宫装,反而如同未出阁时着了身姜黄色襦裙,半绾着髻,泼墨的发丝垂散在肩头,唇边盈盈浅笑,柔美无瑕的侧脸,惊心动魄的颜色,一颦一笑看上去是比水还温柔的一个人。

“走吧,”白菀站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绿漾回身去取油纸伞,水漾拿着件嫣红色绣缠枝牡丹的披风跟上,清桐则留在椒房殿。

白菀乘上凤舆,原本应该死守禁足她的禁卫军,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随即上前抬起舆车,一行人浩浩****往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外

姜瓒闭门不见朝臣,对他们的苦口婆心充耳不闻。

看见白菀来,守在门口的童海没有通传,以往常常挂着谄媚的胖脸上面无表情,他朝白菀躬身行礼。

白菀望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杏眼微抬,轻轻柔柔地一挥手。

无声无息,却又震耳欲聋。

早已经守在此处多时的陈福,带着沉寂许久的东厂番役,阴气森森地冲出来,一脚将御书房门踹开。

巨大的动静惊吓到房内的人,本该严肃规整的御书房内,坐在摇椅上的姜瓒衣襟大敞,胸膛上暧昧的红痕斑驳,身前趴俯着位香肩半露的女子,一看就知道,他闭门不见百官的这段时间里,正在做什么好事。

那女子微微侧脸,露出半张熟悉的面容来,是本应该关在关雎宫的白蕊。

“皇后是越来越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姜瓒阴着脸看向端坐在舆车上的白菀,似乎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看到白蕊的一瞬间,白菀心里凭空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攥紧手中的绣帕,转而对姜瓒冷声道:“本宫何须将一个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因白菀到来而**的百官,越发跪不住了,一个个仰起脸,往御书房和凤舆处张望。

姜瓒听着她的话,慢慢坐直身:“朕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没有朕的应允皇后竟然公然抗旨私自踏出椒房殿,不知该当何罪?”

依偎在他身前的白蕊,嘻嘻笑出声,娇着声道:“抗旨不遵是死罪。”

说罢,白蕊又转眼看向躬身不言不语的童海,蔑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皇后娘娘请回椒房殿?”

童海抬起头,却不看白蕊,反而笑嘻嘻地看着姜瓒,面上再没点恭谨:“皇上还没看出来吗?连禁卫军都不听您的了,谁还能拦得住皇后娘娘啊。”

姜瓒像是才反应过来,看着替白菀抬舆车的禁卫军,他的脸色陡然煞白:“白菀!你要做什么?你是要谋反吗!”

白菀遥遥望着姜瓒,心底那点不对劲越发放大,她下意识咬紧口中的嫩肉:“是你先背叛自己的国民,害得自己人心尽失,本宫又怎么算谋反呢?”

“朕是天子,怎可能背叛自己的国民,朕还没责罚你与阉人勾结秽乱后宫,你倒是敢先倒打一耙污蔑朕!”姜瓒形状癫狂的嘶吼。

“污蔑?”白菀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绕了一圈,脸上的笑意越发粲然,眼眸中却冷凝如冰。

姜瓒的表现太奇怪了,白菀担心是不是西北那边或者霍砚出了什么意外,咬牙决定速战速决,先将姜瓒的罪行板上钉钉。

“既然你死不悔改,本宫也不介意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她话音一落,御前女官桑落从暗处走出来,厌恶地看过姜瓒,径直走到白菀身前跪下:“下官要告姜瓒,身为国君,却与辽国太子联手,残害忠臣良将,视百姓性命为草芥,桩桩罪行罄竹难书,他愧对先帝期望,不堪当一国之君!”

她将厚厚一沓书信呈上来:“这便是罪证。”

桑落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连喧闹的雨声也遮掩不住。

姜瓒看着桑落,眼底划过一抹震惊随即,一脚踢倒身前的书案,破口怒骂:“满口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你们欺君犯上,朕要诛你们九族!”

白菀没接那些信件,只眼神略一扫过垂头跪在地上的舒崎光:“口说无凭实难服众,不如请公正严明的太傅大人看一看。”

舒崎光在雨中站起身,遥遥与姜瓒对视了一眼,隔着厚厚的雨幕,他们都看不彼此脸上的神情。

继而他走进屋檐下,认认真真擦净手上的雨水,随后才拆开一封封信件,仔仔细细地看。

他看了很久,喧闹地雨声也无法打扰他。

白菀也未催促,又让东厂的人将剩下的信件一同分发下去:“若还有哪位大人想看的,自可上前去取。”

有舒崎光起头,便有不少朝臣跟着爬起来,拿了信件来看。

他们字字句句看过去,脸上神情变幻,从惊讶,到愤怒,甚至是怨恨。

“你们这是污蔑,这些信件都是伪造的!”姜瓒发狂一般在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嘶吼,他将所有瓷器物件拂落在地,踩着一地碎片斥骂着。

可任他如何叫嚣,身侧除去明亮的灯火,再无一人。

白菀冷眼看着他垂死挣扎:“这些东西是真是假,相信诸位大人,已有分辨。”

朝臣都没有说话,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表露一切。

舒崎光缓缓抬起头看向姜瓒,眼底的沉痛及失望难以言喻:“当初皇上要借逆王之手,铲除异己时,臣就劝诫过,没想到,皇上不但仍旧做了这件事,甚至还和辽国人勾结,做出如此残害忠良,让天下人寒心的事来。”

他的话,成了压倒姜瓒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看见当初经过宫变的朝臣,那怨恨的眼神,心里终于升起些害怕,踉跄着倒退,口里还在徒劳的辩驳:“没有,不是,朕什么都没做!你们说的都是假的,朕是皇帝,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你敢说你没有暗地里派人在战场上刺杀杨景初!”白菀忍无可忍,操起手边的东西朝姜瓒砸过去。

她扔出去的是团成团的手绢,轻飘飘地飞出去,被雨水打湿击落。

一阵响亮的抚掌声突然响起。

“楚皇果然深谙人心,孤自愧不如。”

白菀警惕地循声看过去,御书房的阴暗处缓步走出两道人影,赫然便是耶律骁和他的贴身侍卫莫也。

陈福带着的东厂番役迅速反应过来,从四面八方围靠,将白菀安稳护在正中。

“你怎么在这里?”白菀突然明白自己心底那隐隐约约的不详从何而来,她看着耶律骁,忍不住脱口问出。

耶律骁痴痴地望着她,渴求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不然我应该在哪儿?在皇庭等着霍砚来杀我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藏在雨声中的,密集的脚步声越发清晰,白菀甚至不用回头都知道,恐怕耶律骁的人,已经将整个皇宫团团围住。

事已至此,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白菀藏在袖中的手陡然紧握成拳,不动声色地向陈福瞥去一个眼神。

陈福心领神会,他心底并不那么慌乱,他们还有一支底牌。

白菀则猛然转头看向姜瓒:“你疯了吗?你竟然引狼入室!”

“朕说了,朕是皇帝,怎么可能通敌叛国?”姜瓒脸上崩溃癫狂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只要你们通通死绝,这些事,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

他听着白菀惊讶得几近尖锐的嗓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引狼入室?朕身边的狼还少吗?你,你们,你们比豺狼又好多少?”

白菀,舒崎光,桑落……

姜瓒一一指过所有人:“不做这场戏,朕又怎么会知道,朕身边当真是无一忠心。”

“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薄情寡性,心狠手辣,谁能忠心你,谁敢忠心你?”白菀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脑中却在飞快计算着,她手里的人能和耶律骁的人搏个几成。

她这话彻底激怒了姜瓒,他横眼瞪过来,眼珠里布满血丝,咧着嘴阴森森地笑:“别算计了,朕知道你聪明,你的计谋确实是天衣无缝,朕看了都心惊肉跳,若是朕再蠢一点,还真就只能窝囊地栽在你手里,给霍砚那个阉狗腾位置了。”

看着姜瓒这个模样,白菀只觉得他当真是疯得彻底:“你与虎谋皮,也不怕他反口将你吞个干净!”

姜瓒像是没听见白菀的话一般,神经质地在殿内转起圈来,大着肚子的白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眼中满是担忧。

“想不想知道你那绝顶的计谋是如何被朕发现的?”姜瓒嘻嘻地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个哨子,两短一长地吹起来。

他吹了半天,什么反应也没有,才像是后知后觉地连连点头:“哎呀,朕倒是忘了,裴云渡这会儿正在水牢里关着呢。”

桑落脸色大变:“你把他怎么样了!”

“朕把他关起来了!”姜瓒看着桑落那惊恐地表情,顿时恍然大悟,只觉得自己脸和头一样绿得发光,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他该死!”

“从他骗朕,什么霍砚的对食开始,朕就知道了!”

“他喜欢你,霍砚,喜欢你,”姜瓒伸手指着白菀:“你们都在骗朕,把朕当个傻子耍,你你们都该死,该死!”

这下陈福脸色有点难看,连连向暗处比着手势。

眼看着姜瓒几近疯狂的边缘,白菀又接到陈福的眼神,咬咬牙,试图再拖延片刻:“我该死与否,这里都是耶律骁的人,辽国人,等事情尘埃落定,你同样当不了皇帝,大楚也不复存在,你是一国之君,你当真要将自己的国土拱手相让吗?”

姜瓒听着白菀的话,神情有一瞬怔忪。

“楚皇很清楚,孤想要什么,”耶律骁适时打断姜瓒的沉思。

姜瓒听罢连连点头,痴迷又留恋看向白菀:“朕有一个,国色天香的皇后。”

他话音一落,白菀的心陡然下沉。

耶律骁缓缓笑起来,朝白菀招手:“阿满,你终究还是要到孤的身边来。”

“你做梦!”

伴随一声怒喝,由舒崎光领头,舒衡带着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齐齐站在番役的包围圈之外,于东厂番役一起,围着白菀呈保护的姿态。

“这是我们楚国的国母,岂是你这鼠辈能肖想的,”舒衡朝着耶律骁唾了一口,恨声道。

耶律骁神情微僵,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菀:“阿满,你不要逼我。”

白菀咬着牙,默不作声地于他对峙。

“长姐,”

白菀回头看过去,出声的是白蕊。

她跟在姜瓒身侧,肚子大得吓人,两侧脸颊凹陷显得眼睛又凸又大,身形干瘦,完全没有孕妇的丰盈。

“长姐以前在闺中时,就常有秀才文人称赞,说长姐一身学识比男儿,心怀家国天下,如今他们又称您一声国母,长姐是不是该为自己的臣民,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以己之身,换一个天下太平,不好吗?”

白蕊紧紧挽着姜瓒的胳膊,依靠着他,含泪的眼睛死死盯着白菀。

“不好!”

“这与卖国求荣有何不同!”

白菀还未出声,反倒是朝臣先被激怒,七嘴八舌地叫骂着。

一时间场面陷入混乱中,一个辽兵突然跑进来,在耶律骁耳边低语了几句。

“来得这么快?”耶律骁低咒了一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猛然出手,一把掐住没反应过来的姜瓒的脖子:“滚开!把白菀交给孤,要不然孤就杀了他!”

白蕊尖叫着撕打耶律骁,被他不耐烦地一脚踢过去,撞在墙上跌倒在地没了动静。

“蕊儿!”姜瓒眦目欲裂,开始疯狂挣扎。

耶律骁心里生厌,将姜瓒丢给莫也,朝外头的辽兵一声令下:“动手!”

喊杀声震天响。

陈福将白菀搀下舆车,水漾绿漾一左一右守着白菀,番役冲出去将外头的文臣换进来。

这是第一次,文臣与东厂同仇敌忾。

所有人严阵以待,陈福几个下了死志,定要护白菀周全。

可喊杀声越来越近,一道赤红的颀长身形如同疾风骤雨般刮进来。

细密的雨幕中,一身绯衣如火的霍砚,手持长刀,一步步走进来,刀尖划在青石板上,发出锐利的声响。

霍砚面无表情一身煞气,周身鲜血淋漓,一人逼着数以千计的辽兵连连后退。

“掌印!”陈福面露喜色。

霍砚!白菀看着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形,心里又酸又涩,眼前滚烫,踮着脚想多看他几眼。

耶律骁看着杀回来的霍砚,面上的神情扭曲狰狞,暗骂耶律斛那个废物,连个人也拖不住。

“回防!把中间那个女人给孤带回来!”他用辽语大声吼道。

辽兵得令后,正要回身朝白菀这边冲过来,他们身前的红衣杀神陡然爆发。

手中长剑直指耶律骁。

“咱家要扒了你的皮。”

那森冷的神情,让耶律骁头一次身临其境霍砚带来的恐惧,连白菀也顾不得了,发了疯似的让辽兵回防,自己则往莫也身后躲,趁机往外跑。

陈福见状,带着番役朝耶律骁一拥而上。

长剑挽花,雨珠溅血。

不过片刻功夫,霍砚踩着层叠的尸首伫立。

他歪歪头,无视被押解的耶律骁,有些发直的眼睛在人群中准确落在白菀身上。

他朝她招手:“菀菀,你来。”

招手后,才发觉自己身上手上脸上,满身鲜血淋漓。

冰冷的雨丝落在自己身上,霍砚不耐烦地啧声:“算了,咱家自己过来。”

他随手解开扔掉身上的外袍,瓢泼大雨冲刷掉他满身鲜血,带着一身白,一步步向白菀走过去。

而白菀却等不及,她接过水漾手里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向霍砚走过去。

她心满意足地埋首进他冰凉的胸膛。

“你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彻底完结了嗷!

剩下没写完的在番外,比如掌印的身世,菀菀的孩子,还有皇帝谁当,杂七杂八的都在番外,就不收费了,过两天在专栏番外合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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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郡主贺玉珠

是金陵城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偏偏珍宝之侧养有江珘那只恶犬

她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

却唯独对她捡回来的江珘温柔

会对他盈盈浅笑,会为他抚去肩上雪,会在他脸上落下轻吻于江珘而言,贺玉珠将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那一刻起,她就赋予他新生她是天上月,他是地上泥,江珘做梦都没想到能得她垂怜他沉溺在她给的温柔里,捧着一颗真心对她,连辽国皇子的身份都不要了,心甘情愿做她的看门犬可他却听见她与旁的贵女低语

“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岂配本郡主付出真心。”

那轻蔑又随意的语气,化作利刃深刺入江珘的心原来所有柔情似水,所有偏心袒护,所有甜言蜜语都是虚情假意,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心灰意冷的江珘任由自己被冰冷的江水吞没后来再见,贺玉珠是齐国战败求和的和亲公主,他是大权在握的摄政太子江珘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跪拜的柔弱身影,对她求救的眼神视若无睹,誓要她尝尽与他一般的苦楚贺玉珠却如同落入花丛中的蝶,在皇子王爷,世家贵子间肆意游走江珘忍无可忍地将她逼至暗处,掐着她的脸质问:“你来辽国到底想要什么。”

贺玉珠笑靥如花,明珠夺目的风姿尽显:“我要你替我,夺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她捧着他的脸,如丝的媚眼中噙着泪:“阿珘,你帮帮我。”

江珘面无表情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眸光森冷。

“你以为孤还是你饲养的家犬,任你差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可后来啊,陈国那位落魄公主入主东宫,成了世间顶尊贵的皇后。

天下之主又如何,还不是她的家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