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姝色

第55章

永福宫

“你们说, 那事儿当真是舒氏所为?”

杨景初恹恹地歪靠在引枕上,炕床边紧凑着不少妃嫔在她身边围坐。

听着话音,杨景初眼神冷淡地乜过去, 说话的妃嫔她并不怎么熟悉,只依稀记得姓徐,是个美人的位分。

只见徐美人眉心紧皱,脸上画着精致夺目的妆容,却是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杨景初略过她, 徐徐环视过簇拥在她身旁的的妃嫔, 不止这个徐美人,几乎所有人的面上, 或多或少, 或真或假地堆砌着焦虑, 惊慌, 踌躇难安。

也不怪她们如此, 这几日阖宫上下,几乎无人能安眠。

初八那日,她正因焦虑寝食难安时, 行宫的禁令被悄然解除, 她便知道, 定是白菀已经安然, 还不等她想法子去见白菀, 姜瓒却急不可耐的宣布起驾回宫。

久病痊愈的太后亲自出来迎接, 却当着所有人的面, 骤然吐血身亡, 姜瓒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惊怒交加, 下令彻查太后死因,紧接着淑妃舒瑶光便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替她说话的几个妃嫔都被牵连,禁足的禁足,杖责的杖责。

整个禁宫如同黑云罩顶。

如今淑妃舒瑶光被贬,皇后因病闭门谢客,白蕊那个愉嫔又来路不正,整个后宫中,便仅剩杨景初这个昭仪能顶事。

一时间,一个个跟无头苍蝇似的妃嫔便往她这来扎堆。

有人连忙嘘声,示意徐美人慎言,众人当即神情紧张的四处打量,徐美人也后怕得直拍胸脯,殿内有一瞬诡异地静谧,随即又有人干笑两声,笑得比哭还难看,一边问杨景初:“昭仪娘娘与皇后娘娘自来亲近,想来应该知晓皇后娘娘凤体安好否?”

哪怕回了宫,出这么大的事,椒房殿那边仍旧闭门称病,白菀显然是还没回来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霍砚不肯让她回来。

想起霍砚那个疯子,杨景初的脸色愈发难看,十有八九就是他扣着白菀不肯让她回来。

问话的妃嫔见她如此,自知失言,心中更是惴惴,撇撇嘴抿唇不再说话。

倒是另有妃嫔说:“皇后娘娘久病不愈,太后娘娘的丧仪就得另寻旁人了。”

此话一出,倒有不少人暗地里起了心思,太后丧仪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插手的,至少位分不能低,不管是谁能得这差事,可不就等于凭空得的好吗?要知道,这位分高一等,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后妃打着算盘,而姜瓒则是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痛彻心扉,他的母亲殁了,在他眼前口吐鲜血,在他怀里一点点咽气。

姜瓒怎么都没想到,他以为会长命百岁的母亲,竟然是这个结局。

哪怕他曾经无比怨怼她对他管束过多,可在她不舍地摸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最后死在他怀里的时候,姜瓒从未如此清楚的明白,不会有人再回应他的呼唤。

他的母亲一向身体康健,是有人害她。

而罪魁祸首的哥哥,如今正在堂下,一声声哀求他,求他重新彻查此事。

姜瓒眸光阴冷地看着底下磕头的舒崎光:“证据确凿,岂会有假?”

他原来也不信,太后和舒瑶光无冤无仇。

可那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还有他刻意压下不提的,那一次又一次试图暗害白蕊的小动作,无一不表明,舒瑶光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她竟然因为太后劝他雨露均沾,而怀恨在心,故意呈上毒物害她!

思及此,姜瓒几乎心如刀绞,他控制不住怒气,从龙椅上奔下来,一脚将舒崎光踹倒,怒瞪着他,嘶哑着嗓音,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就凭舒瑶光的所作所为,朕可以将你们舒家抄家灭族,挫骨扬灰!”

“她害死了朕的母后!你不要再仗着与朕的交情肆无忌惮,朕是看在她身怀皇嗣,而你对朕还有些情谊的份上,才只是将她打入冷宫,若你再不知好歹,试图为她求情,你们全家就等着给太后陪葬吧!”

姜瓒几乎嘶吼着说完话。

舒崎光从地上爬起来,被姜瓒踹中的肩胛骨疼痛非常,他青白着脸沉默了许久。

姜瓒看到他这张与舒瑶光相似的脸便心厌,正要喊他滚时。

舒崎光突然道:“可以求皇上开恩,让臣再见她一眼吗?”

他声音沙哑,比姜瓒好不了多少。

姜瓒发泄了一通,心中的郁气消散不少,他垂望着舒崎光佝偻的身形,恨声:“最后一次,看完就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

舒崎光闻言,垂首闭目,朝他深深磕头:“谢皇上恩典。”

他缓缓走出殿门,寒风灌进衣袍的一瞬间,舒崎光挺直的脊背微弯。

京城的春天,怕是来不了了。

守门的内侍朝他行礼:“太傅请随奴才来。”

舒崎光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迈步跟上去。

内侍低垂着头,领着他往后宫走,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宫道。

“奴才说得没错吧,皇上如今什么也听不进去。”

内侍尖细的嗓音随风送到舒崎光的耳边。

“狡兔死,走狗烹,从前是无辜的朝臣,如今是满门忠烈的杨家,以后便会是您啊。”

“您要救淑妃娘娘,要救舒家,最好的办法与我们娘娘联手。”

舒崎光没有说话,那内侍也不急,直带着他走到冷宫前,在他进去前,怜悯地瞅着他:“太傅进去瞧瞧吧。”

舒崎光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他看到的舒瑶光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凄惨。

这几日没怎么下雪,天虽然有些阴,但也还算晴朗,舒瑶光坐在廊下,一旁摆着针线篓子,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却没有动作,双目空洞地望着天,身上没再穿绫罗绸缎,但瞧着也还算舒适,只是瘦了不少,圆润的脸颊有些凹陷。

“芙蕖。”

“哥哥?”舒瑶光听见兄长的声音,以为自己在做梦,待看清远远的人影时,才停不久的眼泪又涌出来,她喃喃地唤着他,提着裙子不顾一切地向他奔过去。

她一头撞进舒崎光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这些日子,她受了太多委屈。

“哥哥,不是我做的!这里好可怕,这里的人都是疯子,哥哥求求你,求你救救芙蕖!”

舒瑶光诉说着她的委屈。

等舒崎光再出来时,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取下自己腰上的玉佩,交给带他来的内侍。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好,朝他笑了笑,又带着他原路返回。

*

在太后大殓那日,“大病未愈”的白菀,带着满脸病容出现在丧仪现场,有条不紊地带着后妃及命妇哭灵守灵。

杨景初跟在她身后,望着她在一片缟素的映衬下,愈发惨白地脸色,才放下的心又揪起来,看见站在一旁的霍砚,忍不住又恶狠狠地瞪他。

与白菀并排跪着的,还有执意替太后守灵的姜瓒,他脸色煞白,看上去比白菀这个病人差不了多少,连白菀的出现,也只是让他短暂的高兴了片刻。

悲切地哀哭在禁宫的上空回**,上京城的最后一场雪,打着旋从天上落下,渐渐地,庙宇的琉璃瓦上,也蓄起与丹墀上一样的皑白。

三声钟响,早间的哭灵结束。

姜瓒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侧过来扶白菀。

她下意识避开,却让身形晃动,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养地上栽。

姜瓒大惊,正要伸手去拉,像个冰柱子般杵在旁边的霍砚却迅速闪身上前,先他一步托住白菀的腰,甚至直接将她揽进怀里,一手搭在她脉搏上,面色黑沉如水:“找太医!”

水漾当即忙不迭地往外跑。

霍砚的动作太过流畅自然,让姜瓒都有一瞬怔愣,愣过之后,他抿着嘴没说话,倒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冷意。

在场的命妇宫妃不少,眼尖的倒也看出些端倪,,但姜瓒都没说什么,她们也只好咽下去,七嘴八舌地开始出言关心。

霍砚旁若无人地将白菀拦腰抱起,送进一旁用作休息的偏殿,将她安置在卧榻上,他看着白菀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长指控制不住地又向她脉上探。

偏偏姜瓒带着一大群命妇后妃,跟了进来,霍砚像是触及炮烙,迅速收回手,负手在卧榻之侧站立。

在无人看见的暗角,霍砚背在身后的手,竟在无意识地颤抖。

没过多久,一个须发斑白的太医,被水漾连拖带拉的请了来。

在太医准备替白菀探脉前,霍砚突然出声道:“咱家方才探娘娘的脉,许是月余的喜脉,还请太医再确定。”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姜瓒也如遭雷击来不及反应。

太医应着声,在认真探过白菀的脉后,咧嘴笑起来,躬身朝姜瓒行礼:“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确实已怀有身孕约有月余。”

他在嘴上对姜瓒恭喜,眼睛却微不可查地瞥向霍砚。

月余,姜瓒在心里算了算,许是腊月二十几那回怀上的,今日立春,恰好近两个月。

白菀有孕,冲淡许多太后薨殁带给姜瓒的痛苦,甚至对她被耶律骁掳走那些时日的介怀,也隐有消失。

他笑着,得意地乜过霍砚那张平静的脸。

笑霍砚自作多情,笑霍砚喜欢也没用,那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如今还怀着他的孩子。

姜瓒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挤开霍砚,等白菀醒来与她一同分享这件喜事,谁知霍砚寸步不让,浑身又散发着冷意,像块没知觉的冰雕。

“霍掌印,你可以退下了,”姜瓒在他面前站定,想起他方才抢先夺走白菀,心里的不悦又渐次升起来。

偏偏霍砚身量高,淡淡地撇过来时,竟给姜瓒有几分居高临下被蔑视的错觉。

霍砚纹丝不动地挡在卧榻前:“钟快响了,皇上不去与太后守灵了吗?”

姜瓒顿时如鲠在喉,霍砚真的是最知道捅他哪里最痛。

果然没多久,下一场哀悼的钟声又响起来,他恨恨地瞪着霍砚,恶声恶气地,不知在对谁说:“皇后醒来记得派人来告诉朕。”

这是他与白菀的喜事,霍砚怎可能留姜瓒和她分享,在偏殿静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抱着白菀毫不犹豫地闪回椒房殿。

等白菀醒来时,眼前是霍砚放大的俊脸。

“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白菀眨巴着沉重的眼皮,下意识朝霍砚露出一抹甜滋滋的笑。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霍砚的手正隔着衣衫放在她肚子上。

“谢谢,但我月事并不是今日来,”白菀认认真真地说:“方才可能是跪得久了些,起来有一阵眩晕。”

霍砚不说话,望着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半响才极缓地摇头:“你的月事,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

他说得含糊,白菀才醒来,有那么点懵,一脸无措地望着霍砚,呆呆地“啊?”了声。

霍砚坐直身,捂在白菀肚子上的手仍旧未离去,俊挺的浓眉拧成结,像是在思考极困难的问题:“它怎么没动静?”

“应该会动了才对。”

白菀渐渐瞪大眼睛:“我怀孕了?三个月了?”

霍砚又摸了摸她的肚子,仍旧什么动静也没有,白菀小腹平坦一如从前,真不敢相信,里面已经揣着个三个月的孩子:“它应该不喜欢我。”

“对不起,”他弯唇笑了下,眉目间带着难得的温柔,眼眸深处,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色。

白菀原是又惊又喜,听见霍砚的话,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他在为什么而道歉。

这三个月,真的太坎坷。

按时间算,应该是在镇国寺那荒唐的几日里怀上的。

这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什么?

被耶律馥追杀,回宫后长时间的跪地诵经,被耶律骁掳走,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后来又被水淹,救回来后大病一场。

它竟然如此顽强,她这个母亲,做得当真是不称职,它已经来了这么久,却是到现在才发觉。

白菀看着霍砚那盛满温柔的苦笑,心口发涩,她拉着他的手放回自己肚子上:“它和我一样,喜欢你。”

贴着她温热的肌肤,霍砚望着白菀含泪的眼睛,他似乎感觉到,掌下有什么东西,微微“咕”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月不会有胎动,都是掌印的错觉。

(还有两章?(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