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姝色

第42章

大雪已停, 风也跟着静,周遭一片死寂,甚至连偶尔积雪滑落的声音都听不见。

陈福握紧长刀, 微眯着眼,警惕地盯着四周,丝毫不敢松懈。

这里是浮玉山山脚路和官道的交汇,道路两侧是郁郁葱葱的青松,树影重重, 最能藏人。

白菀被水漾两个搀着, 站在陈福身后,身侧是团团围过来的东厂番役, 他们个个屏息凝神, 神情冷峻。

突然, 旁边的树林中传出一道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 铺天盖地的箭雨呼啸着破空而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空旷,密密麻麻的箭仞简直避无可避,陈福眼瞳紧缩, 那箭尖上闪烁着幽蓝的冷光, 显然是淬了毒。

转眼间, 箭雨直逼身前, 最外侧的番役立即挥刀挡箭。

陈福见事不对, 忙推着白菀几个往马车里去, 这马车车厢是用坚硬无比的铁木制成, 等闲刀剑无法侵入半分。

即便霍砚派出来护送白菀的番役都是东厂个顶个的高手, 也不过凡胎,自然抵不过密集如雨般飞射出来的箭仞。

不过几个瞬息, 就已经有不少番役中箭,而中箭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毒发极快,箭尖入肉的一瞬间,他们的脸色骤然灰败,紧接着口中涌出乌黑的腥血,转而倒地气绝。

白菀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见此情形,便毫不犹豫的拉着两个漾往车厢后面躲,一边跑,一边厉声喊:“往马车这边躲!”

霍砚由来不喜欢白菀受委屈,这出行的马车几乎宽大如房,如今用来抵挡箭雨绰绰有余。

陈福脱下身上的棉氅,一跃上前,挥开氅衣作网,将一部分箭仞卷裹住,赢得了一阵喘息的机会,当即带着仅剩不多的番役退守马车后。

他最后一个躲进避港,正要松口气,绿漾脸色一变,拽着陈福的手臂猛地往里扯,随即一枚锐利的箭仞擦过他飞扬的衣袂,刺进后面的泥土地中。

继而便是细密的,类似铜铁的撞击声。

再过了片刻,外头才渐次静下来,似箭雨已停,然后便是一阵脚踩在雪上,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有番役试探着想伸头去看,陈福没来得及阻拦,在那人探头出去的一瞬间,便有一箭射过来,正中他额心。

白菀亲眼看着那人死不瞑目地倒在她眼前,痛苦扭曲的神情,青白色的脸,涌动的污血,通通映入她眼中。

她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毫无血色,绿漾后知后觉地要来捂她的眼睛,被白菀摆手避过,她挪开眼让自己不去看那具死状凄惨的尸首。

外头窸窣脚步声渐密,越来越近,似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陈福环视所剩不多的番役,心下暗自期望掌印能瞧见信号后快些赶来,他们如今就像汹涌波涛中的孤岛,一旦外头的人强冲,他们不一定能护得住皇后娘娘。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东厂去路,”他咬咬牙,出声外头的人交涉,试图拖延些时间。

外头紧接着便有人吼道:“交出阉狗霍砚的对食,饶你们不死!”

话音狂妄。

是冲着她来的。

白菀咬紧下唇,试图用疼痛刺激自己冷静下来。

宫中无人不知皇后替太后出宫往镇国寺还愿,如果姜瓒有心要让她死于“流寇作祟”也不是不可能,还能反给霍砚扣一个护卫不力的罪名。

这样一举两得的事姜瓒一定很愿意做。

但禁宫早已经是霍砚的天下,每一个内侍几乎都是他的眼线,不至于能让姜瓒发现她和霍砚的关系。

况且,认为她是霍砚对食的,只有上回撞见的耶律骁等人。

耶律骁暂时没有杀她的理由,那就唯有耶律馥和耶律驰择其一,或者两者皆有之。

想明白背后是谁,白菀倒渐渐冷静,她屏着息,静观其变。

陈福脸色极其难看,怒声反驳道:“绝不可能!”

“不论你们是谁派来的,若即刻退去,司礼监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伤及我家夫人,届时司礼监掘地三尺也会将你们找出来抽筋扒皮!”陈福口上说着缓和话,手下却悄然将长刀紧握。

绿漾水漾的神情渐冷,脚尖勾起死去番役掉落在地上的弯刀,一人执一把,一左一右将白菀护在正中。

陈福话音落,外头仍旧一片寂静,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掂掂手里的刀,白净的面上爬满狠厉。

能跟在霍砚身边的,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陈福静默了几息,随即猛然闪身出去,出去的一瞬间,整好撞上无声无息摸过来的刺客,他早有准备,扬手便是当头一刀。

那人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头颅骨碌碌滚在地上,鲜血迸溅三尺高,淋了陈福满头满脸,白菀下意识捂住眼。

陈福抹去脸上的腥血,冷漠甚至冷血的神情,与霍砚如出一辙。

他略一扬手,周边的番役立刻拔刀冲出去,与围拢过来的刺客缠斗在一起。

陈福则不再出去,和两个漾一起,持刀团护在白菀身边,将越过防线的刺客斩杀。

周遭血腥气浓郁,让白菀几乎难以呼吸,她强撑着往外看,与番役缠斗在一起的刺客,蒙面束发,衣衫普通,看不出面容,唯有刀光剑影中的反手刀,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确实是辽国人没错。

何况这些刺客大多身形纤细,看样子像是女子,应该是耶律馥的近卫。

耶律馥恐怕是铁了心要把她抓回去,派来的都是她身边的精锐,况且崇州到京城本不远,护送白菀的番役也不过百来人,加之方才箭雨突袭,活下来的本就不多。

辽国的女子死士身形诡谲如蛇,似鬼似魅般游走,刀刀狠辣直取人命,陈福他们这边并不占优势。

刀剑碰撞中,一道鲜血溅在白菀的脚上,她往后退了一步,鹿皮小靴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辽国刺客,砍倒番役后,直奔白菀这边来,陈福得了几分霍砚真传,刀法凛厉狠绝,干脆利落,基本一招杀人直取要害。

水漾和绿漾也不差,将手上的弯刀使得出神入化,在左右突进来的辽国刺客中如鱼得水。

可辽国人到最后,几乎是以命搏命,直取白菀而来,刀刀不要命似的往她身上砍,即便陈福三人功夫卓绝,但面对如此多亡命之徒,也总有顾及不来的时候。

水漾拉着白菀左躲右闪,一个横劈替她挡掉一刀,自己腹部却又有刀刺来,同时另一边也有刀侧着朝白菀脑袋砍过来,绿漾一刀砍下去,刀刃卡在对方骨缝里拔不出来,而陈福已经杀红了眼,冲出去挡在正前面。

水漾勉力挡掉自己面前的一刀,刀身直接被砍断成两截,她毫不犹豫的丢掉断刀,转过身将白菀扑倒在地,朝白菀劈过来的凶狠一刀,直接从她背上划过。

白菀倒地时下意识抱住水漾,却摸到一手湿漉。

水漾压根没有喘息的机会,有人看她们躺倒,当即就挥舞着乱刀砍过来,她抱着白菀顺势往地上一滚,下一瞬数把长刀齐齐砍入泥地里。

她反手摸到不知是谁遗落的弯刀,扬起挡住朝她脖子上来的刀刃,刀剑碰撞声响得刺耳。

水漾一刀刺进对方腰腹,继而抬脚将人踹翻,绿漾也终于腾出手来,左右开弓砍倒两个追过来的刺客后,连忙退回来和白菀一起将她拉起来。

水漾脸白如纸,唇口发乌,身上雪与血交融,无一处不狼狈,脸上也溅着血点子,她却什么也顾不上,握紧长刀,急喘着气再次站到白菀身前,满脸视死如归。

白菀望着水漾鲜血淋漓的后背,目光怔然,手控制不住的发颤,这才又发觉掌心的黏腻,她扬起手来看,满手的血红得灼目。

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马上又有刺客突进来,水漾绿漾毫不犹豫地扬刀迎了上去。

水漾伤得不轻,一动作鲜血滴滴答答的淌,抵挡反刺的动作显然因此而凝滞,几次三番被踢倒,又咬牙爬起,一次又一次,坚定的挡在白菀身前。

随着最后一个番役倒下,存活的辽国刺客竟还有数十人,陈福身上横竖的伤口将他衣襟染红,绿漾腹部直接被刺穿,水漾后背连挨数刀,每个人都身受重伤,然而被他们拼死护着的白菀,却安然无恙。

陈福见此情形,害怕等不到掌印来他们就要命丧当场,连皇后娘娘也保不住,他硬生生抗下一脚狠踢,咽下口中喷涌的血,一边对白菀吼道:“跑!”

鲜红的血溢满了他的齿缝,从他开合的唇角淌下。

绿漾分神去看陈福,稍不注意,肩上直接被人一刀洞穿,扎在树干上动弹不得,但她仍旧挥起手中的刀朝白菀射来,一刀将试图偷袭白菀的刺客穿过他颅脑同样扎在树上:“夫人快走,去找掌印!”

白菀用手撑着树,眼睁睁看着他们哪怕满身伤痕,仍旧在咬牙强撑,三人筑成铜墙铁壁,挡住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刺客。

她垂下头,眼睛死死盯着脚边沾血的长刀。

总不能,一直站在他们身后吧。

白菀轻呼出一口雾气,她没再犹豫,弯下腰,攥紧刀柄,钢刀颇重,她得双手并用才能将刀拿起来。

水漾又一次被踹倒在地,口中鲜血喷涌,她已经精疲力尽,无力再捡起刀抵抗。

她仰脸看向白菀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的喊道:“夫人,快跑!”

弯刀已经逼近,刀刃上的血甚至能滴到她脸上,本来已经躺平等死的水漾猝然瞪大眼,她看见白菀拖着刀冲上来,向来雍容端庄,温文尔雅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狠辣。

她用尽全力扬起钢刀,一刀砍进那人的脖颈。

粘稠滚烫的血溅在白菀脸上,她下意识闭了闭眼。

*

信号在天穹炸响的一瞬间,霍砚正盘腿坐在亭中,手里拿着只墨玉手镯,一旁的石桌上摆着一副头面的纹样图纸。

他瞥眼看出去。

淡红色的烟雾在雾蒙蒙的天穹弥漫,化作一朵紫菀花的形状,继而随风而逝。

手里的镯子落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碎裂成块。

这个信号,代表白菀出事了。

霍砚心下漫起窒息般的锐痛,脚踩过碎裂的玉镯,顷刻间跃出亭中,没有任何犹豫的朝发出信号的方向飞掠而去。

*

白菀背扶着水漾,一身藕荷色的大襟衫被她身上的血染得通红,身侧跟着尚且还能走动的,陈福和绿漾,几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树林中穿行。

方才眼看着辽人要抓走白菀,陈福情急之下,朝着他们连放数支信号烟雾,浓雾骤然炸满,让辽人顿时失了方向。

白菀见机拉起水漾,陈福则救下绿漾,四人相携往密林中跑,打算走山路绕到后山竹楼去。

奈何反应过来的辽国人紧追不舍,他们一个个身上都在淌血,被人沿途追踪轻而易举。

水漾无力的歪靠在白菀肩上,耳畔是她紊乱的呼吸,这是她头一回离皇后娘娘这么近,近得能嗅见她身上馥郁的馨香。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血一点点流尽,彻骨的寒冷从四肢开始蔓延,水漾无力的开合双眼,心想,让皇后娘娘为她吃苦受累,她们这些做奴才的,何德何能呢。

白菀早已经没有心思想别的,憋着一股气,只想拖着他们三个一同逃出去找到霍砚。

她听到水漾靠在她耳边,断断续续道:“娘娘,将奴婢放下来吧,我们分开逃。”

“的确,娘娘带着我们,早晚会被追上的,”一旁的绿漾显然也听见了水漾的话。

她一边和陈福互相搀扶着,一边环视四周,绿漾五感敏锐,她能听见,辽国刺客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近。

“对,我们分开走,也能替娘娘拖延些时间,”陈福直接点头,试图从白菀手上接过水漾,一边道:“娘娘若不识路,便直往山顶方向跑,掌印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等娘娘找到掌印,就不怕了。”

白菀抽空低头看了看满是泥污的小靴,靴上的银铃铛已经被扯掉了。

连陈福这个旁观者都知道,她见到霍砚便不会怕,而她却至今才反应过来。

她有点想霍砚。

她按下心底的酸涩,拽着水漾不撒手:“你们为我卖了命,我若当真独自逃命去,还能算个人吗?”

“娘娘,您不能落在辽国人手里,不能让奴才那么多弟兄白死,”陈福无意间回首,已经能瞧见辽国人的些许身影,顿时急了,他与绿漾对视一眼,两人当机立断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们个个都是强弩之末,已经无法替皇后娘娘抵挡多少,分开走能散乱追兵视线,给她们拖延些时间也好。

只是他们还未走出去几步,便被追上来的辽国人逼退回来。

陈福将刀插进土里,咬牙用衣袍系紧身上的伤处,撕下袍角,将刀柄和手紧紧缠绕在一起。

绿漾能动的另一只手,也握着长刀,水漾歪靠着树站稳,拿刀的手都在抖,却坚定不移地站在白菀身前。

辽国人从树影中现身,一步步向白菀他们逼近。

“何必负隅顽抗呢,交出这女人,保全自己的性命有何不好,”为首刺客咬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楚话,神情轻蔑的冲陈福几人道。

陈福并不再与那人多言,闭了闭眼,趁辽国人松懈之时,朝他们和白菀身侧各放了支烟雾。

浓雾骤起,将所有人淹没,白菀从各个方向看过去均是红腾腾一片,其余什么也看不清,就连离她最近的水漾,也在转瞬之间消失不见。

她的耳畔,和刀兵碰撞声一同响起的,是陈福已经破碎的嗓音。

“夫人快走,夫人安然无恙,奴才们虽死不悔!”

白菀眼底的泪一下涌出来,她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一丝泣音,她狠心回头,用尽全力往前跑。

她得跑,她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白菀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脑中只想着赶紧跑,山路泥泞,跌倒了她又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这么带着一身狼狈,一头撞进霍砚怀里。

她眼前被泪水迷蒙,分不清来人是谁,被紧锢在他怀里时,发了疯似的又踢又咬。

“是我,是我,菀菀别怕,”霍砚紧紧抱着她,他一路赶过来,那种要失去她的恐惧几乎将他逼疯。

在看见她安然无恙的那一刻,他恍若重生。

白菀充耳不闻,牙齿狠狠咬进霍砚臂膀的肉里,直到血腥味和熟悉的苦玫香一同涌进口里,她才反应过来。

“霍砚,”白菀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两眼空茫的仰起脸看他,像是确定真的是他后,继而疯了似的拉扯他:“救他们,你去救他们!”

白菀的仪态从来都是世家贵女学习的典范,向来泰然自若,冷静自持。

这是霍砚头一回见她如此失态。

她眼底的恐慌害怕宛若利刃直刺他的心,霍砚以手遮白菀的眼,她滚烫的眼泪在他手心汹涌。

霍砚复又将她抱在怀里,只有紧紧抱着她,才能填补他心底的空缺。

他伸手在她颈后一摁,白菀便双眼一翻,径直晕过去,将她拦腰抱起,在树枝间借力,几个跳跃,向她来的方向掠去。

陈福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看见白菀终于跑走,他才彻底放下心,吐了口血沫,身形鬼魅的闪进浓雾中,借着雾色偷袭尚未反应过来的辽国人。

等浓雾渐渐消散,陈福几个自然不再占优势,没多久他们又被逼着相护靠拢。

水漾绿漾两个身上显然又添了新伤,身上的衣衫破碎,底下的皮肉血色翻涌,若不是一股气撑着,恐怕早已经气绝多时。

“杀了他们,”为首的黑衣刺客显然已经耐心耗尽,决定先杀了这三个狗皮膏药似的绊脚石。

身后的刺客当即领命,挥刀朝陈福脑袋砍去,却半路手下一顿,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凭空阻拦。

就在他们惊慌失措时,他们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向自己转过来,刀刃划破自己的皮肉,活生生将自己乱刀砍死。

树林深处,有一道绛色的身影越走越近。

是掌印!陈福眼露喜色。

刺客首领显然也注意到了,但来者孤身一人,他只犹豫了片刻,并不将他放在眼里,手一挥便要底下的刺客和他一起冲上去。

可他只迈出一步,手里的刀还扬着,身形却仿佛被牢牢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他身边的人亦如是。

继而,他们又动起来,却是和方才那些人一样,僵硬的举着刀,一刀刀砍向自己。

一群人,无声的站在树林里,手中的利刃一刀刀剜向自己,手起刀落下血色飞溅,他们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唯有脸上扭曲可怖的神情,彰显著他们有多么痛苦。

周遭一片静谧,密林中回**着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诡异又可怖。

刺客首领僵着身子,看着传说中邪魔般的楚国奸宦,一步步向他走近。

他脚边堆砌着血淋淋的碎肉,腥臭味笼罩,那个他们追了一路的女人,被那恶鬼如珠如宝的抱在身前。

他听见邪魔在他耳侧低语。

“滚回去告诉耶律馥,咱家稍后便去取她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