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主子。”
书房里, 顾行书走后不久,进来一个相貌平平的人。
“哪家的人?”
“武国公府。”
顾恪决没有半分的意外。“知道了。嘱咐二少爷那边的人好好跟着他,受伤可以, 命不能丢。”
“是。”
这么简单的事儿顾行书要是做不好, 那他今后的闲散日子也别过了。
栖迟院的人除了顾冬, 尽数远离书房。
不一会儿,房间里除了纸笔落下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从十月十五一直到十月二十五, 顾恪决一直在处理手中的事儿。
不到午间, 天色已是大亮。
顾冬撩起厚厚的帘子进来,哈气都是白白一层雾。
他冷得他跺了跺脚, 掸去肩上的雪沫子,才去给顾恪决换上热茶。
“主子, 歇一会儿吧。”
顾恪决停笔,揉了揉眉心。
“外面下雪了?”
“是。下了,下得大。”
“北边的雪灾也严重。”顾恪决抿了一口茶, 又重新看各地递上来的信。
“主子,您身子才好不久。”
顾冬见他不动,咬了咬牙, 故作叹气。“这么冷的天儿,元公子怕是还在湖边受冻。”
*
此时, 湖边“受冻”的元阿笙裹得像一个黑色的糯米团子。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喵~”
云团趴在他的膝头团着,缩在元阿笙厚实的大氅里睡觉。
一人一猫待在亭子里。
湖水在雪光下像一枚天上遗落在人间的镜子。扑簌的雪似鹅毛, 打着旋儿地纷纷扬扬。
又像一叶小舟, 徐徐落在着镜面, 顷刻便隐匿了踪迹。
湖水岸边, 秋日里还没有褪尽的枯草树叶上,已经染了微白的颜色。像铺了一层绒毯,蓬松柔软。
从枯寂的黄褐色秋,到寂静的雪白色冬,也不过是一场雪的功劳。
一点一点见识到天地浩渺,白也不过是一瞬的神奇。元阿笙这个从小只见过一两次雪景的人,总有那么些激动。
他将钓鱼竿固定在亭子的围栏上,随后一手环着怀里暖烘烘的猫儿,一手挪着屁股底下的凳子,靠近围栏。
待伸手能接到飘雪,他弯着眼停了下来。
抬起手臂,几片连在一起的雪砸在黑色的大氅上。怕化了,他急急吼吼的收回手立马凑近了看。
鬼斧神工,晶莹剔透。
顾恪决来的时候,就见着一个黑乎乎的团子缩着。
乍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黑炭。
他轻笑。
元阿笙耳朵一竖。立马侧身。
“顾云霁!你怎么来了。”
“身子好了?”
嘴巴说的太快,元阿笙一时也摆不出什么不好的脸色。
他转身,缩了回来。
后背,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
等元阿笙放松了,忍不住去看时,周围已经挂好了厚实的帘子,炉子升起,连炭盆都放好了。
他舒服地伸了伸腿。
这样才叫做赏雪嘛!
不得不说,还是人家会享受。
“阿笙,坐过来些,那边冷。”
有便宜不占就不是他元阿笙。
元阿笙厚着脸皮几下端着凳子去了炭盆边。与铺着厚实垫子的小榻,也就隔了一个炭盆。
凳子矮,坐下去的时候稍稍弯下腰,膝盖已经能抵着自己胸口了。
元阿笙扒拉开裹得严实的大氅,将里面打着呼噜的猫儿露出来。
顾恪决知道他现在还别扭着。只装作不经意地看他一眼,转而将目光放在自己书上。
炭火“哔啵”,加上几面厚实的帘子,这小小的亭子里不一会儿就暖和了。
元阿笙解下自己的大氅。看看已经占满了自己怀中的猫儿,又看看顾云霁那边还有一大片空隙的位置。
他悄悄挪着,将大氅放在了上面。
头一缩,屏息等待。
本以为顾云霁会说几句,可低头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
他抬头。
人已经睡着了。
顾恪决单手撑着额头,垂下来的睫毛一动不动。
这么累吗?
元阿笙抿了抿唇。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皮肤白得很,是常年不见光的冷白。应该是一直窝在屋子里处理事情,所以才捂出这么一身好皮肤。
不过这样,他眼底的青色就更明显了。
哎!年纪轻轻,这么消耗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不对!
这关他什么事儿!
元阿笙甩了甩脑袋。
他杵着下巴,先是时不时假装扫他一眼,然后见人不动,愈发放肆地瞅着他看。
啧啧,真真是一张极好的脸皮。
“咪呜。”云团被暖得舒服地动了动,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阿笙立即将手盖在它头顶,轻轻地从头顺到尾巴。
万籁俱静。
猫儿呼噜呼噜的声音愈发催人入眠。
元阿笙看着看着,捂住鼻头轻轻打了一个呵欠。身子往侧边的矮桌子上一趴,合眼打盹。
大冬天的,最适合在暖屋子里睡觉了。
不知多久,湖水起了一丝丝的涟漪。不过片刻,那鱼钩上的鱼儿又跑了去。
顾恪决悄然睁眼。
“阿笙。”他轻唤。
小少爷近在咫尺,趴在桌子上睡得不成行。腮帮子压在手臂被挤得变形,嘴巴也微微张开。能看到一点点白牙齿。
长发散了,几缕凌乱的交织,糊在他脸上。
他不适地皱了皱鼻头。
看得顾恪决又是一笑。
顾恪决抓起身旁的大氅,绕过桌子,轻轻给人披上。
随后将他身上的猫儿抱下来放在小榻一角。
云团睁眼。见是顾恪决,低低的“咪呜”一声,蹭了蹭他的手臂又睡了去。
猫儿好了,顾恪决再回来抱人。
小少爷轻,托着腿弯跟背脊微微一使劲儿,人便靠在了自己身上。
顾恪决将他放在小榻。
自己则坐在那小凳子上,又给炭盆里添了些炭。
冬日里,在寒冷的室外若是有一个温暖的地方,那绝对是大多数动物的心之所向。
帘子忽然动了几下,一只白色的毛爪子伸了进来。
掏了掏,随后帘子被拱起。
顾恪决怕冷风漏进来,他起身去拉开了一点。
“咪呜。”脑门儿没了阻力,胖胖的大橘猫仰头。见是自己干爹,娇滴滴地冲着顾恪决叫了一声。
顾恪决放低声音。“进来。”
胖橘猫就地一滚,轱辘了几圈后在炭盆边翻开了肚皮。然后虎头虎脑地望着顾恪决。
顾恪决不为所动。
他将帘子放下,又好好检查了各处是不是漏风。
这边刚坐回去,帘子又被顶开。
先是一只狗头,然后是鸡头。
顾恪决面无表情。
“嗷~”
没叫出来,大狼青便被捏住了狗嘴。
顾恪决弹了下它趴下去的毛耳朵,威胁道:“叫就出去。”
“嘤~”狼青爪子捂嘴。
猫狗都熟悉,唯有阿笙养的那只鸡。
已经大了一点的小公鸡紧紧扣住自己已经长好了的翅膀。然后目不斜视地路过小榻,独自一鸡蹲在了最边上的炉子旁。
顾恪决扫过里面呼呼大睡的猫狗鸡,摇头笑了笑。
栖迟院里虽然暖和,但也冷清。在那边,难生出几分困意。
不过这会儿,他是真的有些困了。
挨个儿确认了这些动物不会吵到小少爷,顾恪决随后也撑着头闭上眼睛。
不过睡着之前,他难得又想到了自己与阿笙的事儿。
他刚刚并未睡,只是看阿笙不自在才出此下策。不过看阿笙的迷糊样子,现下怕是能拖着就拖着。
总不能一直这样。
最迟等年末,他把所有的事儿处理完了之后。要是阿笙还不来找他,他就自己说了。
不过到时候就得防着阿笙跑了。
*
元阿笙舒舒服服睡了半个时辰,除了床有点小,其他都好。
他嘟噜着模糊不清的话,抻着胳膊伸了个懒腰。
顾恪决支着头,正好对着他。
阿笙腰细,即便是穿着保暖的棉衣,那一截腰也明晃晃的。该补一补。
顾恪决在人察觉之前先一步移开眼。
几乎下一瞬,元阿笙注意到凳子上的顾恪决。
“我怎么睡这儿了?!”
他立马掀开了大氅,脚落地。
顾恪决:“你自己睡的。”
“你唬我?”
“不信,你问猫儿。”
“呵呵,我信你个鬼!”
“嘤嘤~”见元阿笙醒了,大狼青顿时欢喜摇尾巴。
“顾云霁,怎么有大狗!”元阿笙猛地跳上了软塌。
顾云霁扫了狗一眼。“趴远些。”
“呜……”狼青匍匐在地,双抓伸在前头,大脑袋搁在上面。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委屈。
顾恪决起身。“不怕。”
“怕!”元阿笙拢过大氅将自己裹成一团。
“好。”顾恪决拿着凳子,坐在床榻边。将小少爷与狼青隔开。“这样呢?”
元阿笙侧头。
入眼的是顾恪决的身子,要偏了偏才看到趴在他另一侧的狗。
元阿笙勉强点点头。
顾恪决温声:“他进来烤个火,谢谢阿笙体谅。”
元阿笙别过头,留他一个后脑勺。
“甭夸我。”
“阿笙说什么就是什么。”顾恪决眉染笑意,“之前阿笙说了要练字,不知还作数吗?”
“怎么不作数!”元阿笙鼓着大眼睛盯着他。
怕他反悔,积极异常。
他认字儿不全,练字也是认字。要是之后出去了,不识字儿怕是连契书都看不懂。
“嗯,好。”
“那再过几天,我们就开始。”
“你不忙了?”
“等到了年末了,就不忙了。”
*
十月二十七,连下了两天的雪停了。
顾府冷清,但是外面肯定热闹。
自从蛊虫那事儿之后,元阿笙已经很久没有出去了。难得的,这一次问了主院那边,可以出了。
不过鉴于上次的事儿,元阿笙把大氅的帽子一盖,照样没有几人能认出来。
至于豆儿、阿饼、阿团,他还没说呢,几人就往自己的脸上抹了锅底灰。
元阿笙看着他们黑黢黢的脸,好笑道:“你们这不是更加惹人注意。”
“是啊。”
“对诶!”
阿饼被自家兄弟脸上的两团黑逗笑。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从。他们一定是跟着少爷久了,才变得这般傻。
“放心,既然老顾能让我们出去,那肯定是心里有底的。”
“我遮一遮就行了,你们随意便好。”
“是。”
*
京城坊市分东西。
东边东杏街,西边西平街,都是开店做生意的地方。
只不过西边离当官们住的地方近一些。卖的东西多有精致贵重些的,东边则相反。元家就在东杏街不远,过去得花不少时间。
他们是出来玩儿的,不是赶路的,所以还是选西边。
下了两天的大雪,但是西平街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本该是已经覆盖到脚踝的积雪只有浅浅的一层。
路人踩着,也和了尘土,显得有些泥泞。
不过不算多,看样子是有专门的人在下雪的时候打扫了。
豆儿一出来,就像猎犬护着自家的羊一样,紧紧盯着四处。
“少爷,我们去哪儿?”
“我也不知去哪儿,随意逛逛。”相比他的紧张,元阿笙就显得从容多了。
顾府虽大,但成天闷在那里面久了也容易憋得慌。本意就是出来散散心的,拘束了反而疲惫。
西平街是西市的主街,连着西平好几条街道都属于西市的范畴。
主仆几个闲逛着,都是看的多买的少。
即便买,也多是些吃的小玩意儿。
他们几人中,最富裕的恐怕不是元阿笙这个少爷,而是顾柳、顾栖兄弟俩。
走着走着,元阿笙停在一个大的铺子面前。
“奇玩阁。”
“走,进去看看。”
这个铺子处于闹市,周围道路四通八达,客流如织。
看名字,元阿笙就来了兴趣。但买不买,另说。
“客官,里边请!”
元阿笙冲着小二点点头。“你们家这是做的什么生意?”
“瞧客人这样子是第一来吧。”
“我们奇玩阁在京城只此一家,做的买卖都是掌柜的搜罗的各地奇巧的玩意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
元阿笙晃眼一扫,大致明了。
“谢谢,我们自己逛逛就是。”
“诶!有事儿您吩咐。”
店里的小二不多,来的人却不少。这不,刚刚跟自己说了话的小二立马又跟另一位客人介绍起来了。
他笑了笑,对还围着自己的几人道:“你们自己看去吧,一炷香后回来就是。”
“我跟着主子。”豆儿挨得元阿笙紧了紧。
“行。”
*
一路看下来。货物是真的不少。
东西有花色稀少的布匹、造型精巧的饮食器皿、还有难得一见的香料等等。
不过最吸引元阿笙的地方,还是那即便是放在罐子里都挡不住味道的香料。
香料味道大,单独开辟出来一个空间来卖。
摆台上,大小罐子一个挨着一个。
大罐子是密封好的,边上则相应贴着一个个小小的拇指葫芦。这葫芦里的一点点香料可以供人拿起来赏看。
“少爷,这是什么,好香啊!”
“上面不是写了,是香料。”元阿笙揭开了葫芦塞子,隔远了嗅一嗅。“要说是个什么,少爷我也不知道。”
“哦哦。”豆儿点头。
元阿笙随手揉了揉豆儿的脑袋。
小娃子真好骗。
香料自然是认识的。
有烧烤必备的孜然,有胡椒。甚至于还有锤得细碎的辣椒面儿。
不错不错,至少这些东西都有了。那说明大燕朝也是发展得可以。
只一看着,元阿笙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烧烤这东西。
越想越馋,他喉结动了动。做了决定。
“少爷,你喜欢这个?”
元阿笙放回去,镇定摇头。
“谈不上喜欢,只是好奇。咱们买点回去研究研究。”
“好。”
不过这玩意儿不便宜,胡椒、辣椒以及孜然。胡椒二两,其余各四两。一斤的东西,花了他一两多银子。
不过他现在就馋这一口。不吃他怕自己半夜起来都要出来买。
豆儿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一包用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心疼得脸苦哈哈的。
“少爷,好贵啊。”
元阿笙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是不便宜。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运过来的,还有多少。
要是真的多,他觉得可以做一个烧烤店,以后就不用担心银子不够用的事儿了。
暂且将这事儿放进心底,以后时机成熟再做打算。
在铺子里大出血,后头遇到再怎么心动的,元阿笙始终捏着自己的钱袋子不敢再用。
从街头走到尾。
这一趟出来也玩儿够了,几人都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都买完了?”元阿笙眉间都染了笑意。
阿饼、阿团、豆儿:“买完了。”
“那咱们就回吧!”
“回什么回啊,留下来陪着哥哥可好,美人儿!”
“美人叫谁?”
“美人叫你啊。”
元阿笙稍稍抬了一下下巴。眼睛打量着拦在自己前面的丑人。
“你不配!”
五官看着还行,爹妈的底子是不错。但是一看他就知道这是个常年纵声酒色的人。
背脊佝,虚得快是快要嗝屁了啊。
啧,今天算他倒霉,遇上了。
不过他并不想惹事儿。
“不理他,走。”
大氅的帽子大,扣下来直接盖住了元阿笙半个脑袋。若不是比他矮的人,只能看见他下半张脸。
不过即便是这样,红唇乌发,精致的下巴。像寥寥几笔的水墨画,打眼一看也能看出几分不俗。
“走什么走,我让你走了。”
“给我把人带回府上。等小爷我喝完酒回来,就跟美人好好亲近亲近。”
元阿笙眯了眯眼。
丑人多作怪,这人嚣张得可以。
京城多纨绔,处处老子我最大。这种事儿,怕是这人做了不知多少次了。
身强体壮的家丁们也熟练,直接抄起棍子一拥而上。
玩儿真的!
元阿笙瞳孔骤缩。吼道:“愣着干嘛!跑啊!”
元阿笙带头,阿饼阿团垫后,他们两个中间又拉着豆儿。一时间,整个西平街像是被野马踏过,人群纷纷避让。
几个家丁一时懵了。“公子,人、人跑了。”
丑东西,也就是当朝太上皇的堂兄弟,太上皇小皇叔英亲王的儿子燕野。他一脚给领头的家丁踹过去。
“人跑了不知道追啊!”
“可是,可是王爷让您注意着些!”
“注意个屁!”
“快去!不去我去!”燕野刚刚亲眼看见了美人跑的时候帽子掉了的模样。
那姿色,比他府中最好看的侍妾都漂亮几分。
喝酒哪里有美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