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生日快乐
今天一整天里, 希尔诺都在心里暗暗攥着期待,又悄悄品尝着失落。
仔细想来,尤珈老师从没听他说过生日的事情, 更别谈为他庆生。
作为导师,尤珈老师也没义务给带了半个月的学徒过生日、送礼物。
何况老师今天这么忙,匆匆将他抛在人堆里, 就匆匆离开了, 去找更重要的人,谈更重要的事情。
于是,他从早上醒来就犹豫不知如何开口的“生日”, 彻底没机会透露出去。
区区生日而已。
他过了这么多生日, 不缺这一天。
今天已经有朋友们给他发来祝贺,聊天频道里可热闹了,他不缺祝福和礼物。
尤珈老师一点都不懂浪漫,不会有闲心思关心这种日子。
今天刚巧遇上这里的花月节,他在庆典上自己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希尔诺闷头啃着好心大叔递来的烤肉, 想象自己正咬着某人。咬耳尖,咬嘴角,咬脖子, 咬锁骨……咬得可用力了, 老师绝对会被他咬哭。
哼, 这么好的味道,老师尝不到。
快点把事情办完,不就可以陪他一起过节了吗……
还不来, 还不来。庆典都要结束了。
希尔诺边遗憾尤珈老师错过了美味, 边狼狈地擦嘴, 暗自庆幸这番赌气的模样没被对方看见。
他坐在小朋友堆里, 脸上吃得和小朋友们一样花。难得睡醒的小黑,这会儿也埋在一颗比它还大的硬壳果子里,吮吸着果肉。
听到编辫子的传统,听到长辈为孩子送出祝福,希尔诺脑海里首先浮出的,却不是两位已逝的老人,而是这段时间一直陪伴在侧的身影。
如果尤珈老师愿意在今天给他编辫子,他也不是不可以原谅对方的缺席。
等结束了中午的露天聚餐,希尔诺又被各个小朋友拉着玩。节日的氛围下,小孩子的任务就是吃吃玩玩,蹦蹦跳跳在筹备仪式的大人们间。
希尔诺跟着萝卜头们在树上攀爬捉迷藏,在丛林间比拼吊树藤,在瀑布下同心协力捉鱼,也在他们沟壑里的“秘密基地”玩角色扮演。
小时候没同龄人陪他玩,长大后有了朋友,却也没机会再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今天在生日的这天,仿佛重新回到了童年,弥补没体会到的童趣,感觉挺有意思。
期间,仍旧有不少孩子不死心,想要给他编辫子,都被他拒绝了。
长这么大,希尔诺还从没有编过辫子。这头顺滑的长发始终保持着原生态的模样,希尔诺不觉得他需要花费时间编织。
曾听丽兹说过,头发是一个人身上的铭牌,雕刻着个人的底色。
比如她会根据当天的心情变换发型,每天都得到不一样的自己。
再比如在有些地方,给伴侣编辫子代表着“一路相伴到白头”。
“可我本来就是白头发。”当时希尔诺诚恳地说。
“哎呀!这么浪漫的东西,希尔诺你不要打岔!”丽兹咳嗽了两声,继续讲起南希小姐的游记。
希尔诺本来对这说法没多大想法,这会儿被围在孩子们间偶然记起,突然就领悟了其中的“浪漫”。
也许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垂着长发,不做过多打理,就是为了等待某个人亲自上手呢?
可惜某个人今天公务在身,没工夫陪他这个“小朋友”。
希尔诺撇撇嘴,继续领着小朋友们玩,间或避开几只伸向他头发的魔爪。
与一群没他腰高的小朋友疯疯闹闹,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等到每个小朋友牵上了他们自己的父母,与他挥挥手告别,希尔诺才意识到黄昏的清冷,以及脚下影子的孤零。
围观赞颂生命的感恩仪式……旁观庆贺自然的队伍围着森林播撒清水……从不同的人手中接过代表祝福的羽毛饰品,希尔诺连忙从身上取下些小礼物回赠。
半个月以来,但凡经过城镇,尤珈老师总爱顺手买些当地的小特产给他,要么是特色小吃,要么是做工独特的项链、手链。
希尔诺有时怀疑,尤珈老师很喜欢那些亮闪闪的宝石,但又不好意思戴,不然怎么总喜欢在他身上试。
他也会买些饰品回赠,尤珈老师会一边说着“不用”一边收下,但平常却也没见过老师佩戴——除非他买的是一对。
希尔诺舍不得把尤珈老师送他的拿出去,就只将他自己买的回赠给这些友善的人们。
直至篝火点起,明月高升,这份淡淡的孤寂围绕得更加浓郁。
中央最大的篝火旁,人们穿着鲜艳的衣裳,跳着无声的祈福舞蹈,绕着篝火一圈又一圈。
散落在广场的,是零零星星的小篝火。家人们围坐在同一个篝火前,细细讲述着亲密的话语。一团又一团的火花,代表着一个又一个小家。
希尔诺独自守着一团篝火,这是他自己搭好的,却得不到惯常的认可。某个人还在和更重要的人呆在一起,处理着更重要的事情。
算了,至少有小黑陪他。希尔诺和小黑玩了会儿球,眼见着小黑猫困了乏了,只得放对方缩在兜里睡觉。
他坐在火前抱膝,听着不同篝火传来的故事,那是大人们给孩子讲述的睡前故事,关于花月节的传说故事。扎着辫子的孩子们听得目不转睛。
曾何几时,尤珈老师也会给小小的他读睡前故事。现在,他长大了,不想要睡前故事了。他想要老师亲手编的头发,就在今天。
可惜,某个人还没回来,看样子今晚是做不完工作了。
守着小小的篝火,希尔诺有些犹豫,思考着要不要给他自己编个小辫子。
今天是花月节,也是他的生日。虽然尤珈老师不在,但他可以自己给自己送祝福。
……不要。
第一次给这头白发编辫子的权利,希尔诺还是想留给尤珈老师。
等老师回来,他一定要缠着老师给他编辫子,编很多很多的辫子,编得老师手酸,乞求他的原谅。
当然,尤珈老师没做错任何事情。
哼。
微晃的火光,溅射出的火花……朦胧的视线伴随着摇曳的月光,睡入困倦。
希尔诺是被轻轻摇醒的,察觉到自己躺在某个熟悉的怀中后,又放下心来继续打着哈欠,嘟哝着问起接下来行程的安排。
虽然在内心里排演过很多次,想着要如何缠着老师,要如何表达他的不满,但等真正见到人了,希尔诺仍然先问起了正事。
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尤珈老师吃过饭没有……好不容易被他调好的作息,是不是又没了……唔,得让尤珈老师今晚睡在这里,不能再赶夜路了,这对身体不好……
希尔诺迷迷糊糊窝在尤珈的怀里想着,直到耳朵里传来陌生的一句话,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尤珈老师说出这句话。
——生日快乐。
希尔诺骤然清醒,猛地回头。
入眼是一条白色的辫子,辫子被捏在老师的手中,另一端延伸到他自己。
“……老师,您这么晚了给我编辫子做什么?”希尔诺觉得口干,动了下喉结。
“不喜欢?那我给你拆掉……”
“喜欢!喜欢!不许拆!”
希尔诺连忙从对方手中夺过辫子,捧在手心里护着,一双眼睛警惕地回盯着,仿佛真担心来之不易的辫子被拆光光。
尤珈禁不住勾起嘴角,揉了揉希尔诺的脑袋。
“今天是你的生日,刚好也是他们这里的花月节。这一天里长辈会给家中的晚辈编辫子,代表着节日的祝福。你睡得叫都叫不醒,我给你当‘靠枕’又没事做,就只能给你编头发。”
希尔诺的脸颊被火光映得微红,他看了眼四周,果然大部分的篝火都熄灭了,人们大多都已经回家,剩下的几个也在收拾东西了。
他珍惜地摸着侧边的小辫子,想起尤珈老师说的“只剩下一个小时”,稍稍有些遗憾。和老师在一起的第一个生日,就这么要度过了。
虽然最终得到了老师亲手编的小辫子,也得到了生日祝福,自己该满足才对。果然,人都是贪心的,他面对老师时尤其是。
尤珈老师接着讲起了他这一天做了什么,讲起这片森林的防护结界,讲起结界的由来。
希尔诺听得不太专心,把大多数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小辫子上。没想到尤珈老师头发短短的,竟然还会编辫子。也对,毕竟是尤珈老师。
老师只取了侧边的一束头发,细细分成几股,又精巧地编织下来,最后在末端收束,垂了条小尾巴。
还好他的发量足够多,才能把头发给老师这么玩。希尔诺在心中小骄傲地想着。
摸着摸着,希尔诺眼尖地发现有些不对。借助火光可见,这条纯白的发辫里,似乎掺了点黑色……他长黑发了?
希尔诺皱起眉,狐疑地打量了会儿那处位置,怀疑是被火烧焦,又怀疑是小黑的毛掺了进去,捏着手指打算把那根毛发揪出来。
还没用力,他的手指被轻轻捏住了。
“希尔诺,你在做什么?”尤珈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不大,甚至带点心虚和委屈。
难以想象这两种情感能同时出现……嗯?
希尔诺呆呆地盯着尤珈老师的手指,盯着老师手指下自己的手指,盯着自己手指下的白色发辫,盯着发辫里头的一根黑发。
他不可思议抬起脸,看向老师那头柔软的黑色短发。
“这是您的头发?”
老师没直接回答,只移开视线,小声地问:“要不要拆出来?”
“不、不用,我挺喜欢的……我可以问为什么吗?‘长辈对晚辈的祝福’?嗯?”希尔诺笑着,反过来握住了尤珈的手。
听到“喜欢”这个词,尤珈的嘴角明显多了点弧度。
他欣赏着自己编的小辫子垂在希尔诺脸侧,眼前活生生的画面比先前的任何想象都要来得灵动,果然希尔诺很适合这样的发型。
“今天别人都有辫子,你也要有。”
尤珈老师的一双眼睛,在火光下显得亮晶晶,仿佛浸润了蜜糖。
希尔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也对,毕竟是尤珈老师。不能指望老师懂什么叫浪漫,也不能指望老师知道编辫子这种行为的暧昧含义。
他刚想开口,表达对这份生日礼物的感激,就听到老师接着说:“今天还剩下一个小时,我带你去看你的生日礼物。”
希尔诺被尤珈抱着飞到高空中时,整个人还泡在迷茫和诧异里。
头顶上是宁静的黑幕,脚下是沉睡的绿林。
一个小时,可以做什么?
“希尔诺,我和你说过,这片森林曾经是精灵的故乡。看到中央那棵巨树了吗?那曾经是这片森林的躯壳,现在枯萎了。它曾经与精灵们定下约定,每年的这一天,在花月节的时候唤醒它,它就会送上生命的祝福。
“直到现在,流传下来的古籍仍记载着这份友谊与约定,那些优雅如诗歌的语言却鲜少有人愿意学习。而传说中的精灵故乡,更是被一重又一重污染所包围,被畸形的怪物所据守。很长时间没有人走入这里,这里是真正的失落之森。”
希尔诺靠在尤珈怀中,看着脚下死寂的广阔森林,轻轻点头。
他们来时遭受到了一群群怪物的追杀,那群怪物又被尤珈老师所追杀。尤珈老师领着他一路轰杀到森林的边界处,也不怪居民们将他们当做入侵者。
天空,海洋,陆地……这片土地到处是畸形的怪物、嗜血的野兽。
“精灵们当初为了躲避蔓延的污染,抛弃森林迁徙。它却年复一年地等待,年复一年地维持着森林的结界。如果不是为了护住这一大片土地,它的本体原本可以存活得更久。结果,直到死亡,它都没能等到朋友们回来。它被孤零零地抛弃了……”
希尔诺敏锐地察觉到尤珈情绪的低落,从喜悦落到低沉,如此明显。
刚才还兴奋地想要给他展示礼物的尤珈老师,讲着故事便莫名开始了灰蒙的心绪。
尤珈老师总是时不时因为一些细节陷入阴郁中,就像是晴朗的天气忽然就遭了乌云,没有任何预兆地落起淡淡的细雨。
这趟旅途中,希尔诺发现了这样的尤珈,看到了这样的尤珈。他不太能理解这种状态,但这并不妨碍他抱抱对方。
希尔诺戳了戳对方的脸颊,吸引到那双异瞳的注意力:“可后来,他们又回来找它了。这个世界上僻静不被打扰的地方有很多,他们的后代却仍然选择了这里,因为这里是故乡,是它存在的地方。哪怕穿过重重怪物的阻挠,会让他们损失惨重。
“它重新被朋友们所拥抱,在每年的这一天得到热烈的赞颂,就像当初的约定一样,哪怕他们已经不懂精灵语。老师,这算不算一种跨越时间的友谊,一种传承的浪漫?”
尤珈怔怔地凝视着希尔诺带笑的眉眼。
带着凉意的冷寂黑夜里,他怀中抱着的像是一团明亮的火光,比太阳更柔软,比篝火更炙热。
“或许吧。”尤珈回过神来,轻笑了声。
“希尔诺,抱歉白天没能陪你。我和那位族长在沟通森林结界的重启工作,过了这么多年,想要重新开启并不容易。如果能够成功,这一块地区的污染能得到大幅的清理。呵,直到今年终于扛不住了,他们才同意委员会的介入,真是……”
尤珈蓦地止住了声,原本习惯性吐出的冷嘲热讽,立即收了回去。
希尔诺还在他怀里,希尔诺不喜欢这样的他。
“总之,作为帮助重启结界的报酬之一,今晚我可以唤醒这座森林的‘祝福’,只为你一个人而唤醒。”
希尔诺感觉心脏跳得很快。
尤珈老师的两道薄唇轻启,一串轻快的语句便从里面滑出,像是哼唱的歌谣。希尔诺听不懂,但不妨碍他觉得好听。
随着这串悠长的语句传递开来,希尔诺感受到强大的魔力蔓延。
他仰躺在尤珈的怀中,看着月色映在对方的脸侧,突然就觉得看了二十多年的月亮也没那么好看。如果再暗一点、再暗一点,暗成老师灰眼的颜色,才算恰好。
“希尔诺,看下面,别看我。”尤珈有些无奈。
希尔诺乖乖地转过头,被尤珈托着坐起身,朝着森林看去。
方才还暗淡死寂的森林,自他们脚下为起点,一圈圈向外亮起荧光。漆黑的夜幕下,绿色的枝叶亮得发白,如同白昼降临。
而那株枯萎的巨树,则仿佛重获新生,晃**着虚幻的影子,抽出新枝,吐露嫩芽,蜿蜒着向上生长,将绿色的“血液”朝四周伸展。
仿佛沉睡多年后,伸了个快活的懒腰。
绿色的脉络一边舒展一边盛开着纯白的鲜花,团团簇拥如同笑脸。这只笑着的“手”很快伸到了高空中,真正达到了巨人的高度。
恍然间,希尔诺觉得这才是“它”原本的大小。
在尤珈老师鼓励的目光下,他试探着伸出手,触碰到最末端的枝叶,像是与之握手。
枝叶颤动了一瞬,下一刻,整片森林自下而上浮出团团的绿色光球,朝着宁静的天空缓缓浮动,如同鱼儿逆流而上,如同从大地飘雪落到天空。
每个光球内都是一段记忆的影像,掠动着往日的时光,嬉笑着惊动气流。
希尔诺的眼前被绿色所包围,耳边被听不懂的笑语所环绕。希尔诺伸出手触碰其中一只光球,光球绽放开来,碎成一滩无形的符文。
“这个符文是什么意思?”希尔诺问。
“古精灵语。意思是祝你开心。”尤珈说。
希尔诺笑了笑,又伸出手,想打开周围其余的光球。
一只黑色的爪子踩到了他的手背,抢先扑了上去。绿色的光球被撞碎,浮出又一串文字。
小黑猫被吓得一抖,发现文字对它没有伤害后,欢快地在光球间扑来扑去。
希尔诺哑然失笑:“小黑也醒了。也对,小黑最喜欢玩扑球游戏了。老师,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希望你健康成长。”
“这句呢?”
“愿你永远美丽。”
“还有这句……”
希尔诺靠在尤珈的怀中,听着对方嘴里吐出一句句祝福的话语。
听说高灵性的生物在死后仍能保留有一定的意识,或许这片森林也是。又或许这些祝福只是它生前的记忆,那些对朋友们没能说出口的话。
他没问老师究竟是哪一种,只静静感受着这些宁静的文字,身心像是得到洗涤,格外平静。
也许这些符文真带有魔力,又也许是因为这些话是从尤珈老师口中所出,就像是老师在对他祝福一样。
这是尤珈老师给他庆祝的第一个生日。老师记得他的生日。下一次换他来……
希尔诺定住了。
他眨眨眼睛,终于想起来很久之前的某个时光。
那时候,有个年轻的黑发青年,嘟哝着说从不过生日。
作者有话要说:
晚十二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