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神逢场作戏后

第56章 生死枯荣

从丰都去死域有两条路, 陆路是海棠林尽头的悬崖,水路是奈河尽头的瀑布。

现在并不是海棠花开的季节,满山绿荫偶尔夹杂着几点粉白。

两人一罐行走在林间小路上, 若忽略他们的目的地, 颇有些游山玩水的意思。

杜芒扒在罐沿上, 手中把玩着一盒龟甲,每隔一会儿就随手倒出几粒铜钱修正方向,一路也没有碰上什么地缚灵。

绕过一处异常茂盛的山头, 那道被雾气盖住的悬崖赫然出现在眼前。

在丰都城里只能依稀听见的锒铛声,在此处清晰数倍。

仿佛有什么铁链刮擦着脚下的岩石壁, 锒铛声带着轻微的震颤, 穿透冷雾直直响在耳旁, 惹得人牙酸。

天色越暗,周围越是热闹。

最先出现的是那些没有神志的低级邪祟,头顶着一盏盏绿油油的灯幽冥火,四肢并用地从悬崖下爬上来。

整个谷底就如同被烧开的沸水,窸窸窣窣声响不断, 腾起的黑雾浓得呛人。

李青燃与宴厌将杜芒的坛子封好, 又以薄巾掩口鼻行走其间。

走了一会儿,两侧便开始陆续出现那些略有神志, 可言人语的邪魔。

便带来了另一种麻烦——

时不时凭空出现一只手或是一副骨架,颇为热心的拦住他们。

“兄弟,你们是不是走反了,那边才去人界的。”

“兄弟,你的皮相不错, 是新款吗?”

一开始宴厌还十分礼貌, 有来有回说上两句。

但是邪魔话多, 你不搭理还好,一搭理便扯着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最后只得让独行剑开路,有邪祟靠近便嗡地震一声将人弹开,果然一路上顺畅了许多。

怨气与仙辉不同,往往仙衔越高,其仙辉上的威压越盛,比如当年辰虚所至之处,若不刻意收敛,十里飞霜结冻都是常事。

但怨气却恰恰相反,只有完全凭本能行动,毫无灵智的低级邪魔身上才会如此浓烈。

稍有些道行的,都会将身上的怨气藏一藏。

修为越高,藏得越好。鬼界那几个大魔头级别的大妖大魔,在不动怒时,气息基本上与凡人无异。

等第一波邪祟过去,谷底的黑雾渐渐散开,宴厌循着锒铛声一望,便看见了那一棵传说中的梧桐。

在此之前,她以为这棵树应当和方家湖底的那颗参天桃木差不多高大,但实际上,比她想象中要矮小很多。

也就比凡间寻常百年大树更高一点,大约七八丈高。

不过哪怕它再矮上一截,在死域这片虚无之地,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们踏过成片的曼陀罗,走到树下。

算不上好听的锒铛声混杂着呼啸的风声,一下一下响在头顶。

让人忍不住抬头寻望,而每一个在此立足仰头的人,都会呆呆地看上很久。

死域里的一切都晦暗不清。

这颗树靠近地表的树干和根系也是如此,干黄粗糙,死气沉沉。

但树冠的中段则是另一番景象,梧桐树叶碧绿宽阔,顶端甚至抽还着嫩绿的新叶,隐约有鸟鸣其间。

若此时恰巧风刮落了一片树叶,从顶端掉下,便能看到神奇的一幕。

一片饱满鲜嫩的树叶,从树尖旋落而下,一路上迅速衰败,等落到地上时,便成了一片干脆发硬的枯叶,踩上去窸窣作响。

仿佛弹指间,经历了繁败枯荣,生老病死。

那对铃铛,就这样挂在枝头。

那枚曾经承载了凤三殿下记忆的八角铜钱穗无风自动,半透明的琉璃铃铛如明珠闪耀,是谷底唯一的光亮。

宴厌实在很想一跃而上,将其摘下。

……可惜这样想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随着黑雾消散,梧桐树下多出了数十个人影。

他们有的还在仰头发愣,有的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从他们身上缭绕的黑雾来看,个个修为尚可。

“干什么干什么,先来后到,别插队!!”

“别踩着我了!看着点!”

从脚下传来一惊一乍地警告声,一片薄薄的纸人晃晃悠悠爬了上来。

宴厌顿时觉得十分眼熟。

果然,那纸人胸腔一处被洞穿的大孔还新鲜,正哐哐地透着风……

有些邪魔脑子不好,连带着记性也不太好。

它小小的眼睛转了一圈,见着居然没直接认出二位,一下子又被李青燃吸引了过去,发出惊艳的感叹。

“啧啧啧,兄弟双修……”

一般而言,独行剑有些懒,没有召令不会擅自行动,但偏偏方才被用来开路,颇有些积怨,便在此时“咄”的一声,不等纸片兄弟将话说完,又是一个洞穿,将人死死钉在了梧桐树的树干之上。

周围一片寂静。

剑意横经之处,那些抬头呆愣的邪魔被风往旁边稍了稍。

它们仍旧维持着或抬头,或张望的姿势。

任凭那位纸皮兄弟,张牙舞爪口吐芬芳,也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宴厌:……

鬼界的邪魔都这么淡漠的吗?

但很快她意识到了不是,这些邪魔不光是淡漠,是真的……一动也没有动。

灵器认主。

最常见的方式之一,便是灵器本身藏在惊险又神秘的地方,非常人可探寻。

寻宝之人要么死在途中,要么便是经受住考验获得宝物认可。

又或者,灵器所在之地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但是却被厉害的神兽妖兽守护,寻宝人要么斩妖得宝,要么就葬身兽腹。

这对铃铛显然都不是。

死域虽然难达,但算不上十分秘辛,周围也无看守之兽。

刚才独行剑一剑直接刺入了树干,说明这周围甚至没有像样的守护阵法。

但它却好好的挂在枝干之上,无人摘取。

那只被钉住的纸皮人怪叫一声,恍然大悟!

“啊啊啊!是你们!!原来……原来是你们!!”

“我认出来了……你们太欺负人了!一而再……再而三!”

独行剑又一嗡鸣,它的声音瞬间小了几分。

“你要先你就先嘛,插队就插队,打什么人……”

宴厌一招手,独行剑“咄”地又飞了回来。

然后她摇了摇头,“不,你先。”

纸皮人:……

我不要了,行不行?

独行剑轻微动了一下,在回答它,显然是不行的。

于是纸皮人磨磨蹭蹭将胸口的洞捋平顺,才顺着树干爬了上去。

其动作之慢,让人怀疑至少要爬三年。

独行剑一声轻鸣出鞘,寒光凛列的绕着树干飞了一圈。

纸皮人顿时如火烧了屁股一般,窜了上去。

它停在新叶围簇的冠顶,肉眼可见的迟疑了一下,然后颤着那双扁平的手去摘铃铛,便看着它在接触铃铛的刹那僵硬,仿佛石化在了那一瞬。

而后哐当落地,成了树下众多发愣者中的一个。

“在那段胥山凝成的幻境中,凤三殿下曾经为了不被引魂铃反噬,回过死域一趟,也曾深深凝望过一瞬……”

那一瞬,是凡间三年。

看来这就是魂器认主的方式了。

宴厌扫了一眼,在树下这些人形石像里,她甚至还看见了几个头上都长了白毛的。

当年凤三殿下都沉迷其中整整三年,其他人要多久呢?

宴厌迟疑了一下,她手腕上那一道灵识重新化形成线,另一端牵在李青燃手中。

顺着灵识,李青燃淡淡的声音响在耳边,“想去便去,一次摘不下来,就多摘几次。”

宴厌:……

感觉许久没有动静,杜芒从罐子中探出头来到,十分贴心的给了个台阶,“要不……你先给我送去往生海?”

就在宴厌两厢徘徊之时,树叶飒飒一声,有物坠落。

那对铃铛不偏不倚,掉在了她怀里。

!!?

宴厌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脑中一片翁然,五感被震得混沌了一瞬。

再睁眼时,眼前景色大变。

远处光秃秃的石头山上,稀稀拉拉长着草木。

几块长相有些似人的大石头伫立其间,只要人看过一眼便不会认错,何况是宴厌曾经生长于此地数千年。

岐山。

但与她记忆中的岐山又有些不同……

似乎更荒凉些。

别说仙芝灵草,就连凡间草木都病恹恹的。

自己前一瞬还在死域前的那棵梧桐树下,这一瞬便到了岐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幻境。

可真的太真实了。

岐山的风和别处不一样,总是带着微微的沙石。

山顶上有一眼终年不化的寒潭,雪水顺流而下成小溪汇聚在山脚,岐山唯一的几株还像样子的草木就长在这里。

比如宴厌小时候常栖息在上的一棵柏树。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却没见到什么高大的灵柏,只有一小棵混在杂草间孱弱树苗。

幻境要想如此真实不能凭空捏造,往往需依托于现有的真实记忆。

所以宴厌在看到这些与她记忆有些出入的细节时,愣怔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这棵灵柏小时候的样子,因为从她出生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棵大树了……

而此刻,莫说一只雏凤,就连一只山鸡压上去,都能直接把它压折了不可。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雏凤,没有山鸡,她小时的玩伴一个都没有。

只有从寒潭吹下来的风,带着略微的凉意和细碎的沙石,呼啸在岐山的每一处山坳里。

她认真的看了片刻,想看出点破绽来。

于是她看到了在寒潭边,凭空闪现了一道令人熟悉的红光。

下一瞬,红光退下,原本寸草不生的冰霜之上多了一颗圆滚滚的蛋,一头浑圆,一头稍尖,比鸡蛋要大上很多倍。

那是一颗凤凰蛋。

——这的确是岐山,不过是她出生前的样子。

与所有人的猜测不同,宴厌并非是一个不小心“流落凡间”的凤族小殿下。

这颗凤凰蛋无父无母,凭空出现在岐山最苦寒之处。

可万物均有来处,三界之中的凤凰不可能凭空多出只,也不可能凭空少一只。

这对铃铛引阴还阳,即为溯本求源。

宴厌愣怔在原地,那自己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