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生死之道
杜芒只好听杂事, 并不喜置评他人,自然也不擅长劝解。
在确认了杜芷并非一时气话后,他同杜芷一并回了文殊阁。
风长雪留下的卷轴是有禁令的, 要掩人耳目偷偷打开需要花些工夫。
杜芒摆了一道护灵阵, 闭目凝神, 屈指悬于卷轴上方,袖口的金色铭文不停流转浮沉。
不一会儿,便唤醒了禁咒。
以这一柄卷轴为中心, 空中开始开始弥漫出血腥煞气。
被煞气包裹的卷轴底端,闻风化形出无数黑色藤蔓, 迅速舒展。
如同蛰伏的蛇虫在春雷之中乍醒, 奔腾翻涌, 蛇信赤红。妖艳瑰丽,带着嗜血的欲望,吐息在耳畔。
生死一道诡谲难测,连带着禁咒也邪气腾腾,就连他也感受到了罕见的威压。
杜芒蹙眉安抚了一句, “稍等。”
就在他在设法绕开禁咒时, 被拦了一下。
杜芷手腕一翻,直接探了进去, 鲜血从苍白的皮肤上渗出,顷刻间浸湿了卷轴。
“诶,你……”
杜芒都来不及阻止。
那些虬杂交错如蛇身藤蔓,刚嗅到血气便躁动不安。
从指尖攀爬至手腕,再到小臂, 贪婪汲取着新鲜的生肉骨血, 整个文书阁开始嗡嗡作响。
杜芒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上, 浑身死气。
与此同时,杜家宅院上空,符文金光流转了一下。
祠堂里杜芷那一盏长明灯“噗嗤”一声,灭了。
人死灯灭。
从此杜家再无杜芷这么一号人。
杜芒轻叹了一口气,“那你好好参悟。”
寻常时候,他还会在后面加一句,若有不懂的来问我。
但杜芷曾为飞升之人,其悟性并不若于他,所以这一句也省了。
杜芒走出阁楼,落下了一道不许进出的结界。
灯灭之事是瞒不住人的。
杜芒先去了一趟祠堂,拦住了那些想要冲进文殊阁的人。
生死一道,先死后生,堪破生死后,可炼化怨气死气为己用,本就有违自然天道。
文殊阁之上,汇聚了最厚重的阴云。
就连杜芒也不确定,杜芷是否真的能参悟其中道法,向死而生。
他甚至不确定,此时那团半枯半容的藤蔓之中的,到底是活人,死人,还是被同化的邪魔。
总之,杜家的每个弟子都觉得那年的七月半格外的长。
邪祟源源不断,一波接着一波涌来。
杜家就像是丰都里唯一一个安全之地,庇护着其他玄门和百姓。
驱魔灯所及之处,邪魔瑟瑟止步,不敢妄侵。
杜芒那时候年纪不大,继任家主后,先被迫北迁离开旧地,随后家门不和分成两支,再到如今被邪祟围困,肩负一城安危。
玄门家主该做的事,他一样不落。
偶有被邪祟侵体之人,在他面前含憾而亡,或是有人临死前得救,仓皇抱头痛哭。
正邪交杂,无数生灵死灵在杜芒的阵法之中流转不息。
理论上说,他应当觉得焦头烂额,心急交瘁才对。
但实际上他十分平静。
明明身在其中,他就像一个局外人一般,迎来送往。
悲天悯人又无动于衷。
直到有一天,文殊阁前聚集的弟子越来越多。
在你推我搡中,有人忍不住开了个头。
“家主,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杜芷他是不是没有死……”
“他们说,有种修术……能炼化死气怨气为己用,修为可以大增好几个境界。”
杜芒侧身,那双连看着杜芷褪去仙辉爬满死气时都不曾蹙的双眸,在此刻沉了一下。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冷漠的眼神,让问话的弟子结巴了起来。
“家主……你别这么看大家,我们当初选择留在丰都没有回长陵,心都是向着你的。”
此话一出,仿佛给了这些弟子们底气,顿时说话的声音大了几分。
“家主,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大家都是杜家人,有这么个好修炼的法子,你不能瞒着我们……”
“家主,我们当初都是追随你的啊。你不能让我们这样不明不白,被邪祟围困。”
红脸唱完,又有人替杜芒鸣不平。
“这些都是谣言,杜芷前辈的长明灯已经灭了,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人死灯灭。你们这是干什么!”
“对,家主,你就打开文殊阁让大家看一眼,堵了他们的嘴。”
杜芒有一瞬间觉得,这些人的吵闹声,比外头那些鬼哭狼嚎之音更令人心烦。
但转眼间便又恢复平静,那双桃花眼依旧含着笑意,不烦不恼。
他轻轻拨了拨手中的一只花穗,道:“生死一道,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能从中堪破生死,化死气怨气筑基……”他本来想说,只有杜芷可堪一试,可看着眼前这些人还是换了种更委婉的说法。
“修行一道,没有捷径。杜家留去自由,改了主意的,可以去门楼中提一盏驱魔灯,自行离去便可。”
“至于文殊阁。”杜芒顿了顿,一掌拂下顿时尘硝四气,金光冲天带着凌冽之意,“未经本尊允许,不可踏进一步。”
青砖檐瓦,同一时间流转出无数铭文,带起的罡风将所有人都刮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他们才确定,方才家主闪过的一瞬不悦,并不是他们的幻觉。
没有人敢再说话。
任何玄门中人都知道,杜芒刚开灵窍便有了道心。
别人还在画清心咒时,他便有了玄号,封殊君。
与其他玄门不同,自始以来,杜芒都是以绝对的天赋坐稳的杜家家主之位。
他一双桃花眼总是带着笑意,不说重话,不拿架子。
就连当初半数弟子出走,他也不曾阻拦。
比起家主而言,他在众人心中更像一个脾气好又肯教人的大师兄。
那些深奥难懂的符咒,在他手中总是变得无比流畅轻盈。
稍加指点,便让人醍醐灌顶。
或许也正因为此,杜家弟子少了一份敬畏之意。
在今日这一句“本尊”和遍地流转的符文里,他们才明白什么叫做“家主”,和这二字背后的不容置疑。
这一事,就这样重拿轻放般地翻了页。
被玄阵一挡,半点都透不进文殊阁里。
杜芒也逐渐放下心。
随后几日,明显阴云闭月的时辰短了许多,流窜的邪祟也逐渐较少。
邪气清**,一方面是七月半即将过去,另一方面,可能也预示着杜芷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在七月的最后几天,丰都城白日里基本上恢复了正常。
那天夜里,杜芒忽然察觉出丰都城外有极强的灵力波动。
等他赶到海棠林边缘时,刚好看见九道天雷哐哐砸下,一片花木倒了大半,还隐约传来了几声嗔怒虎啸。
大约是有妖灵妖兽之类的在那晚渡劫。
杜芒心绪有些不宁,便找了处高点,用阵灵迅速扫了一遍丰都城。
阵中偶有黑色小点浮现,不多久便被金色小点驱除。
黑色小点是邪祟,金色小点是杜家四处巡逻的弟子。
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杜芒回去的时候,在一条小巷中偶遇了几名杜家弟子。
弟子们如今对他恭敬了许多,每每遇见都行大礼。
他以前不大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总在弟子行礼前说一声不必,无需之类的。
现在倒也习惯受着了。
弟子们简单的汇报了今日巡逻遇到的邪祟,还挠头多嘴了一句,不知为何,有几个几个阵法铭文在画制时总有凝滞之感。
那几个铭文并不多深奥,但是在画法上有些讲究干净。
比如最好在沐浴更衣,焚香静气后画就才可畅然流转。
末了,杜芒似是疑问又像是有些感叹,“如今已经八月初,怎么还有邪祟流窜。”
弟子们茫然摇头。
他摆摆手,顺口嘱咐了一句,“早些休息,洗洗手再画。”
弟子们闻音低头,可能是方才驱逐邪祟时的黑气,沾染了些在手上。
乍一看,就和刚摸过泥灰的小孩儿一样,脏兮兮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要快要入冬的时候。
丰都城里落下了人间第一场雪。
将夜未夜之际,杜家弟子按照惯例吹响了一声长哨。
数百盏驱魔灯整整齐齐亮起,沿着丰都城里的大街小巷,一路全部挂满,守护家家户户一夜的平安。
这些灯一大半出自杜芒之手,百姓们在这些灯中行走,早已经习惯如常。
但杜芒却看着这一片灯火愣了神。
不该的。
自从鬼界分离出人界之后,只有在七月半前后死域之门大开时,邪祟才可在人间走动。
虽说世事无绝对。
有些极其厉害的邪魔,或者邪气不重的小鬼偶尔得了个什么机缘,挤出结界。
那也应当是几年遇不到一次的情况。
现在已经入冬,但隔三差五,还能是在丰都地界之内探寻到邪祟的踪迹。
以至于一年到头,都需要点驱魔灯以求心安,这实在是太不常见了。
他当下决定落一个问天阵,阵都已经布好了,还没有来得及催动,杜芒便乍然收了势。
他大袖一挥,满地铭文碎为齑粉。他穿过飞扬的尘埃,急急朝一个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是文殊阁。
文殊阁的那道结界异动,这只意味着两个可能。
要么有人硬闯……
要么,杜芷要出关了。
他那一刻不知道是希望前者更多一点,还是后者更多一点。
因为他无法确定从里头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魔。
杜芒自小聪慧,天赋凌然于众多凡人。
所以他看得明白一个道理,人间有缺,世事难全。
他从不过分执着什么,惦记什么,也不曾真正将一些所谓的正直大义放在心上。
总带着一股局外人的孑然,以至于有时让人觉得他有些凡性寡薄,不重是非。
但今日,他又一次皱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