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代天问责(一)
方清衍不但会剑, 还到了剑人合一的境界。
方家弟子们一度以为那是一个传闻,但此时铿锵相鸣直刺长天的剑意足以让每一个修剑之人都热血沸腾。
弟子们同样拔出佩剑,想与这道紫色虚影并肩而战。
当他们掉转剑尖的那一刻, 万顷威压从天而降。
他们甚至来不及问一句, 只能茫然地抬起头, 便看到空中紫色虚影,尖啸翻腾着蓬然怒意凝聚成龙形,就被一道清寒剑影扼住喉颈。
轻轻一捏, 瞬间碎成了粉末。
清寒剑影混合着碎雪寒风,气势未减, 以席卷之势悍然横扫而来。
所有人只觉得头皮发麻。
乍起的寒意像被人重重地扣住天灵。
众人终于在威压之下单膝跪地。
方清衍疾步退后数丈, 在地面留下一道寸许的深痕, 他带着几分震惊又释然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可一开口便吐出了一口黑血。
手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碎裂成片。
一柄精铁长剑掉了出来。
上面刻着的“云中”二字,因长久地不见天日而模糊不清。
方清衍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 一时之间不敢去捡。
这是昔日, 他号称云中君子时常配在身侧的云中剑呐。
李青燃缓步下台阶,替他将剑拾起。
在众人的仰视之中, 他缓缓抬手,在空中拨了一下。
寒霜复又凝聚缭绕成线,由李青燃指尖钻入方清衍灵台。
预想之中的彻骨寒意并未接踵而至,方清衍灵台激**不止,将他深埋在晦暗深处的记忆翻出。
时隔千年, 连他自己都忘了好久了。
“问灵……”他意识弥散之际, 缓缓道。
“你是……”
辰虚上神司善恶惩戒, 每每遇到乱天道的大恶妖魔,将其制服后需代天问责,捋顺清楚业障的来龙去脉。
能解则解,不解则除。
方清衍抬起眼眸,艰难地看着李青燃,声音暗哑晦涩,“可我……不是邪魔啊。”
*
千年之前,长陵城里家家户户供着的是太湖水君的龙王庙。
自从方清清出世,玄门里方家才渐渐为人所知。
当时便有人看玩笑说,方家是沾了方清清的光,不但有了飞升的苗子,还攀搭上了真正的仙官。
其实不然。
真要算下来,方请衍与谢长安要认识得更早些。
天街灯市那一夜,谢长安原本是约了方清衍一同喝酒的,只是恰好方清清同行。
谢长安见她可爱,便随手点了些仙法在天灯之上逗一逗小姑娘。
或许是方清清在人群中仰头看天灯的那一幕,眼中投映的灯火过于明亮,谢长安一时有些不想点破这个玩笑,这一逗后来便逗了好多年。
这件小事当年没少被天阙的那帮同僚拿来说笑。
与他们同一道的还有长离漱君。
长离比谢长安要小几百岁,自小是谢长安的小尾巴,不过他本体是蛟非龙,管辖着南方曲水一片不太大的地方。
曲水一带的车曲国山多民少,风调雨顺常年没什么大事,长离便常溜来长陵城,找谢长安玩。
三人均是风流年少,文能把酒踏歌,武能除妖卫道,久而久之有了长陵三公子之美名。
玄门之人不觉时日长,那时外头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年。
不过长陵城之外的乌烟瘴气吹不过云梦泽的高山。
方清清也长了几岁,剑术更加精湛。
心性逐渐也有了方清衍的影子,多了几分温和。
“听说中原一带已经兵荒马乱。”
方清衍每听到方清清谈论这种事,总是心头一跳,“天下分分合合,是大势所趋,我……”
“我们修道之人不可妄加干预。”方清清学着方清衍的口吻将教训的话补完,“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方清衍摸了摸她的头,十分欣慰,夸赞道:“清清长大了。”
方清清蹙眉,“不过每逢战乱,生出怨魂无数,迟早将殃及云梦泽。”
生人之事不可干预,死后作祟就属于玄门插手的范围了。
方清衍道:“放心,长安和长离已经在云梦泽外画下结界,家家户户都挂了驱魔灯。只要探查出邪祟的踪迹,便会通知给各玄门。你安心修行便好。”
“仰仗他人庇护,终有不及之时。”方清清摇了摇头,“我准备编写一份剑谱,交予长老。以方家的名义分发给长陵百姓,广授同修。”
“既能强身健体,万一将来不幸……”方清清将不吉利的话咽下,继而道:“还有自保之力。”
修行一道上,各家钻研剑法绝学,无不恐后争先。
广授同修几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颇难。
方清清却不只是说说。
从那日起,她将惊鸿剑意的一招一式化繁为简,化精为拙,当真编了一本入门精修皆宜的剑谱出来。
编成之日,方清衍同邀谢长安与长离来观剑。
太湖水殿有一株参天桃树,方清清以桃枝代剑,将三十六式演练完毕之时剑意扫拂过树冠。
落英纷纷然然,剑影翩然若蝶穿插其中。
方清清收了剑势,在落花中偏头问道:“是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谢长安道:“大道若简,刚刚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极认真道:“方姑娘剑道精湛,心道更甚之。飞升之日,我定亲自到场恭贺。”
可惜,天不随愿。
起先的异常是城外发现了奇怪的脚印,看上去似兽似人。
有人担心是僵尸邪祟,谢长安让长离陪着以方家为首的众玄门重新加固阵法,只身去城外巡查。
他仔细探了探,那只脚印并没有邪气。
或许正因为此,才破了谢长安在云梦泽外设下的禁令。
为了稳妥起见,谢长安还是重新巡视了云梦泽境内所有山泽。
他最终在一处山洞中,找到了那只怪物。
那怪物似为人形,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猱形披发,只有一足却走行如风。
那只怪物奇怪地回看着他,挠了挠背,仿佛只是路过此处并无恶意。
谢长安站在山洞口,剑意凝之于指间,迟迟未发。
谢长安自那日回来之后甚少说话,时常立在水边,神情有些怔然。
长离见状到近处,蹲下身子,探了一下太湖水面。
他同为水君,对水比旁人**些。
这一探便发现了异常。
长离捻着指尖的残留的水渍,开口询问,是否与那只奇怪的妖物有关,可已猎杀。
谢长安摇了摇头,“不是妖物,杀之无用。”
魃。
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一月后。
随着水位下降,长陵城水路发达,重商轻农,外藩来的驳船不敢近岸。
又一月。
太湖河床逐渐**,腥气冲天,不复曾经隽秀。
又一月。
昔日只以山泉烹茶煮酒为雅的长陵,如今城中家家户户的储水缸中装的都是浑水泥浆。
水路不可行后,城中粮食逐渐见短。
香火鼎盛的龙王庙如今只闻怨声,他们都在问到底什么时候下雨?
众玄门自身难保,达到辟谷修为的修士稍好,普通弟子和百姓一样难熬。
不过短短几月,长陵城便从天上坠到了地下,再不见繁华。
有人忍无可忍地想,逃吧。
老弱病残们难以迁移,青年壮汉们总不能一并等死。
于是他们自发组起一支队伍,不顾玄门阻难,一心要出城。
这一出,便再无音讯。
那日谢长安与方清衍例行巡山时,在靠近云梦泽外侧的一处山道上看到了血迹,云梦泽结界之外一只断手正挂在路边。
那只断手干瘪嶙峋,似是被怨灵吸食后的样子。
谢长安与方清衍对视一眼,一并冲出结界,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成百上千游**的怨灵。
它们被云梦泽的灵气吸引至此,又被结界阻拦在外。
谢长安祭出长剑,紫气瞬间升腾。
方清衍的云中剑剑气看似平缓,亦有破云之势。
两人沉默不语地诛杀着这些怨灵。
他们大多是死于战乱,觉得天道不公,心有所憾才化作怨灵徘徊在人间。
而现在又被他们再一次诛在剑下。
等他们全部杀尽,谢长安才敛下龙息。
满地怨灵祟气留下的黑絮,如同被野火烧尽的草木灰。
两人都有些累,最后一剑挥下时,他们均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释然。
若继续旱下去,长陵城百姓亦会如此,不甘不愿地死去,化作方才一般的怨灵,再被玄门弟子斩于剑下。
或许不久的将来,曾经卖过酒水给他们的小哥,在太湖上采莲的姑娘,放灯的孩童,他们在长陵城中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这样一蓬黑灰。
“你受伤了,我们先回去。”谢长安指了指方清衍的胳膊。
方清衍这才发现,胳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怨灵划了一道口子,血水将他浅蓝色的衣袖浸成了深色。
当他们回到长陵城中时,长离和方清清正神色紧张地站在城门口张望。
看见方清衍受伤,方清清红了眼眶,但还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昨日长离在上中打的井,打出了水,我们去看看吧。”
方清衍顿了顿,看着两人身体僵硬眼神闪烁,顾不得身上的伤,缓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方清清垂着眼眸,“哥,我先去帮你敷药。”
谢长安揉了揉眉心,恰好瞥到长离手上似有乌痕,“你怎么也受伤了。”
城中只有玄门和普通百姓,与前者打起来不可能毫无动静,而后者根本不可能伤到他。
平日里跟在谢长安身后说什么应什么的长离,此刻居然也和方清清一般垂下眼眸来。
与这边的安静相对应的,太湖边推推搡搡热闹异常。
谢长安忽然心口一闷,似乎被人隔空重击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