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三个人的绊
郗晨是聪明的。
但她的聪明与戚晚、辛念不同, 辛念会多一份果断,她是行动派,戚晚总是额外冷静, 经常提出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 是她们想不到的点。
而郗晨的聪明则多了一份敏感,更屈从于本能,好像动物性还未完全褪去, 对未知的危险有一些预见能力。
人长期处在安全的环境里, 总会忘记危险无处不在, 缺乏危机意识。
郗晨却从未感受过安全感,无论是因荞姐的职业带来的骚扰, 还是因她自身的条件而引发的侵略行为, 这些都令她时刻警惕着。
当然这里面还有荞姐的灌输。
荞姐告诉郗晨,不要被男人的外表所骗,不管是长得人五人六的, 英俊潇洒的, 还是外表猥琐, 一身穷臭味的, 骨子里都一样。
郗晨对荞姐的话总是怀疑居多,唯有这件事,她知道都是荞姐的肺腑之言。
然而类似的话听多了,也会令人生出逆反心理。
有时候郗晨觉得厌烦, 会顶撞,说她和荞姐不是一种人, 不会有一样的人生, 荞姐因男人而不幸, 不代表她也会。
荞姐听了并不动怒, 反而大笑出声,反问她如何决定会与不会,难道命运也是公的,会因为怜爱她的皮囊而手下留情?
郗晨回答不上来,她只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幸的人生各有不同,她宁可是自己造成的,也不希望是因为他人,无论男女。
……
就在戚晚跑出夜阳天的这个晚上,郗晨的“雷达”也发出信号。
她在夜阳天的小屋子里做完功课,准备去和荞姐打个招呼就坐末班车回家。
当时荞姐正在更衣室里换衣服,她一手拿着烟,一手整理细节,见到郗晨来了,就让郗晨过来帮忙。
郗晨照做了,她很熟悉荞姐这些“戏服”,有时候荞姐穿着回家,都是她给脱掉的。
郗晨仔细且熟练地抚平褶皱,荞姐高高抬起拿烟的手,一下下往嘴上招呼,同时扬起下巴,仿佛在对天花板说话一样,说:“今天不要坐末班车了,等我下班,咱们打车回去。”
郗晨动作未停:“明天还要上课,我要早睡。在这里待一宿,身上会有味道。”
事实上她的校服经常会沾上乱七八糟的味道,廉价的香水味和彩妆味,荞姐的劣质烟味。为了遮住这些味道,她会喷大量的去味剂,是小超市最便宜的那种。
她把这些味道穿在身上,总会引起学校的一些风言风语,尤其是赵瑄那伙人,他们笑她去夜阳天做兼职,问她什么时候挂牌营业,他们好招呼人去照顾她的生意。
类似恶毒的话听多了,郗晨渐渐不为所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习惯语言的伤害。
荞姐又呼出一口烟,是对着郗晨的脸。
郗晨眯了眯眼睛,隔着烟雾,与俯视她的荞姐对望。
眼下更衣室只有她们母女,荞姐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郗晨的鬓发和脸颊,看着她那与自己相似的眉眼。
“想上大学么?”
郗晨怔住了,这不是荞姐会问的问题。
郗晨果断道:“想。”
荞姐笑了:“听妃妃说你现在读书很努力,怎么突然喜欢学习了?”
郗晨说:“不是喜欢,是因为这是更好的选择。”
荞姐放下手,落在她肩膀上。
她知道郗晨是什么意思:“你也相信读书是穷人改变命运,跨越阶级的唯一途径这种鬼话?这就是哄骗大家都去交学费,养活那些老师的。你看看这里,有多少人是出去念了大学,在大城市打工,最后又回到这里从头开始的?如果他们一开始就选择留下,会比现在更顺,非要去外面碰得头破血流。”
郗晨说:“但起码他们尝试过了,不会留下遗憾。多一个学历就是多一个选择,如果没有学历,我还剩下什么?”
身体、美貌?没有权势背景,这些亮眼的东西只会遭人掠夺,侵略者是不会询问被侵略者是否愿意的。
郗晨继续道:“再说,不去试一次,这辈子都会幻想,如果我当初再努力点,是不是会不一样。我不想带着这样的疑问,变成……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本想说“你”,却临时改口。
荞姐这一刻的轻抚,是她多年没有感受过的,她不希望破坏这一切,哪怕她们的母女情并不那么纯粹。
荞姐是多么聪明一个人,一下子就读懂了郗晨的潜台词,可她不介意,难不成要指望郗晨说,希望成为她这样的人吗?
荞姐只说:“你想上大学,我不反对,但你要先考上。”
郗晨再次惊讶:“真的?”
荞姐:“真的。”
郗晨疑惑了:“咱们家有钱吗?”
荞姐说:“最近赢了些,手气很好,只要继续赢下去,学费不是问题。”
那要是输了呢?
十赌九输,郗晨就没见过真正的赢家,一时的赢,只是为了铺垫下一次的输。
郗晨:“见好就收吧。”
荞姐收回手,将烟按掉:“管好你自己的学习,我的事少问。”
一瞬间,母女间又生出隔阂。
郗晨不再说话,她看了眼时间,末班车是赶不上了,她只能选择在更衣室里凑合一宿,于是拿起书包,走到唯一一张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沙发前。
她打算将书包当枕头,就在这上面眯几个小时。
荞姐一边化着妆,一边看郗晨的动作,这时来了句:“待会儿带你去见个人。”
郗晨刚坐下:“什么人,你的客人?”
荞姐:“嗯。”
郗晨:“为什么要我去见?”
她的雷达开启了。
荞姐:“只是见个面,什么都不用做。我现在在跟张老板谈生意,你就当给我个面子。”
郗晨仍是一脸排斥。
直到荞姐问:“你还想不想上大学了?不付出哪来的回报,我欠你的?”
郗晨别开脸,垂着眼不说话。
两难的选择摆在面前,如果她坚决说不,荞姐不会强拉着她出现,但那也等于封死自己继续升学的可能性。
个人意愿和钱,不能都要。
而在她的人生中,它们经常会发生冲突。
荞姐化完妆,走过来拨了拨郗晨的头发,拿梳子给她梳整齐,同时柔和了语气说:“妈妈是为你好,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被一个又一个男人骗,被他们搞上手再抛弃,什么都没落下。男人令女人不幸,很多事连法律都不管,女人只能自己吃教训,学聪明。”
郗晨看向荞姐,年轻的脸上写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世故,她的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一切,通透到令人心虚。
母女俩对视几秒,荞姐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郗晨忽然开口:“你认为你的不幸是男人造成的?”
荞姐认为一切都是男人的错,于是憎恨男人,却又离不开男人。
郗晨觉得这是一种病,一种融入骨髓,为血液供给养分的病,虽然对人生有害,却无法戒除。
一旦戒除,连生存下去的支撑都会消失。
荞姐:“难道是我自己造成的?”
郗晨没接话,只在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同情。
这直接刺激到荞姐。
荞姐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你得管理好自己的眼神,我是你妈,不忍心打你,到了外面你再用这种眼神看人,这张脸就别想要了。”
……
母女间的谈话以非常不愉快的方式收场,荞姐将郗晨拉出更衣室,穿过狭长的走廊往夜阳天最高级的包厢去。
到处闪烁着光怪陆离的灯火,恰到好处地修饰小姐们脸上的浓妆。
郗晨没有反抗,任由荞姐拉着。
她一路上都在想刚才的问题——到底是谁造成的?
她之前看过一本书,是从戚晚那里借来的,对里面一个失婚的中年女人形象印象十分深刻。
那个女人被丈夫背叛,怨恨着丈夫,痛骂着丈夫,但没有了丈夫,她的生活就失去了重心,她整日消沉,丧失自我,嘴里喊着不允许丈夫从这里拿走任何东西,却又在一段时间后,跟丈夫叙旧,以告慰自己。
丈夫说爱她,说如果不是出轨的事被发现,他们的婚姻会一直在。
丈夫说他也爱那个情妇,他哪一边都割舍不下。
于是女人陷入痛苦的轮回,就像丈夫两边都放不下一样,她也放不下丈夫,却又无法忍受丈夫和情妇的来往,即便离婚了也做不到不相往来。
真是纠结,真是怨妇。
这是郗晨唯一的观后感。
然后她就想到了荞姐,她怀疑自己对那个角色印象深刻,全都是因为类似的形象她深有体会,而且就和她生活在一个屋子里。
荞姐也是个怨妇,有点基因突变的那种。
只是郗晨这些懵懂的被人生阅历所局限住的分析,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来不及深入探究。
很快,走在前面的荞姐站住脚,一把推开面前包厢的大门。
笑声扬起,粉墨登场。
与此同时,香味、烟味、酒味一股脑扑向郗晨,不只是沾在她的衣服上,头发上,还钻进了鼻腔,蒙在皮肤和毛孔上。
郗晨一个晃神,险些呛着。
她在后面咳嗽两声,荞姐已经放开她,走向沙发组中间那群男人,随即响起的是她高亢的笑声,老练的寒暄。
郗晨这才抬眼,透过一层烟雾看到了一排人影,有的在光亮处,被电视的光打亮了,有的在阴暗处,被酒客们簇拥着,让人窥不清真容。
郗晨顿住了,在这里她像是个异类,每个人都在笑,和这里的环境融为一体,只有她像是个突兀的闯入者。
可她既没有武器,也不够强势,她是这里最弱小的,还穿着校服。
除了这里的小姐,在座的都是男人,有钱的男人。
他们穿得比女人多,眼神和行为却更露骨。
当他们齐刷刷将目光投过来,带着各式各样的品评、审视,自她身上略过、游走,来来回回的“欣赏”着,她自觉就像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而她的母亲荞姐还坐在他们当中。
郗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荞姐说在谈生意,为了方便谈判有利进行,就让自己的女儿出来哄男人们开心。
又或者是,荞姐所谓的生意,指的就是她?
包厢里很热,但郗晨忽然觉得很冷。
她并没有因为事发突然而感到意外,事实上她的直觉、本能,以及生活带给她的认知,早已在暗处提醒了无数次。
这一天,还是来了。
“晨晨,来。”
暗处中的荞姐对她招手,荞姐手上那些晶亮的廉价的首饰,和灯光撞到一起,晃出刺眼的一道,就如同一把刀,划破了烟雾和暧昧诡异的氛围,将这里割裂成好几块。
郗晨向前走了两步,就着那道光看清了荞姐,也看到荞姐旁边的张大丰,以及被所有人簇拥在中间的男人。
这里似乎就他最年轻,但所有人的坐姿都朝向他,他交叠着双腿,手里夹了一支烟,明明坐在灯红酒绿中,却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郗晨认出了他,赵瑄的堂哥。
他吸了口烟,和别的男人一样看着她,目光上下扫过,又弹了弹烟灰,落在旁边那个小姐捧着的烟灰缸里。
“站着干什么,打个招呼,叫靳老板。”
金?
哦,金钱的金。
连姓氏都透着优越感。
郗晨吸了口气,先转向荞姐、张大丰,以及旁边那几位老板,随即弯腰低头,朝他们鞠了个躬。
然后又转向另一边,那里也有三个男人。
她同样鞠了个躬。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一共七个男人,包括张大丰。
他们是打算排号吗,是不是等她离开了就要商量谁第一个上,谁是下一个?
最后,她对上居中的“金老板”,似乎看到了“金老板”挑了挑眉。
她正准备三鞠躬,荞姐却眼疾手快地拦上来:“哎,你这孩子,干什么呢,问个好就行了!”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荞姐已经一手掐向郗晨的后腰。
郗晨却没有任何表情,只低声说了两个字:“您好。”
……
作者有话说:
红包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