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阳鸟

第137章

黑夜的自赎

余钺接完电话回来时, 周淮已经收起钱包,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

见到余钺,周淮还歉意地表示有点急事要走。

然而直到周淮离去好一会儿, 戚晚始终低着头。

余钺注意到异常, 问了两句,戚晚只是摇头。

余钺以为戚晚不舒服,很快结账, 送戚晚回家, 并在路途中几次询问要不要去医院。

戚晚却说只想回去睡觉, 只是困了。

戚晚一直撑到家里,换了睡衣躺下, 当着余钺的面闭上眼一副睡着的模样, 余钺又不放心的陪了一会儿,这才将卧室门关上。

可余钺刚走,戚晚就睁开眼。

她的眼睛里不止有恐惧, 还有异常的冷静, 如同蒙上寒霜的湖面。

如果说刚才在餐厅里, 因为事情发生突然, 时间短暂,她还想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此时已经经过回家路途,她已经梳理清楚了。

不得不说, 这多亏她坚持写作对逻辑思维的锻炼和这些年钻研人物的功课。

周淮为什么给她看照片,这看似突兀的举动, 背后却有着深沉的动机。

如果她毫无所知, 她只会觉得周淮是个怪人。

偏偏就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 “周长生”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从未出现过的画面。

强刺激有助于记忆重组。

原来她一直寻找的,以为被迷雾笼罩的出口,就在这里。

周淮大概也看到她的异常了。

这有点糟糕。

此前她还在想,那件事是郗晨和辛念一起做的,与她无关。

她握着那些照片证据,应该是在她趁她们离开时拍摄的,而且她能出入那间办公室,正说明了张大丰和安闲的感情。

直到她忽然“看见”周长生与自己说话,那带有试探的眼神,半信半疑的语气,还有带给她的压迫感和紧张感。

有那么一瞬间,记忆中的周长生竟然与餐桌前的周淮完全重叠。

真不愧是父子,一模一样的神态。

虽然那些画面只是一闪而过,对拼凑出整个故事起不到多大作用,但也足够戚晚消除掉最后一点侥幸心理——那件事并非与她无关,她也参与其中。

从法律层面说,她是帮凶。

但为什么呢?

戚晚并没有立刻细究这一点,而是将重点放在周淮身上。

一个私家侦探,因职业关系必然是谨慎小心的,而且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他一定是查到了什么,才会跑到她面前“试探”。

所以,他知道她有病,知道她记忆混乱。

这一点可以通过调查得知,也可能通过某个人告知,比如辛念。

他和辛念在一起一定不是巧合,他先接近了辛念。

那么问题来了,辛念知道吗?

戚晚仔细想想,比较倾向认为辛念是知道的。

但为什么面对周长生的儿子,辛念竟然毫不防备,还让他去自己家里?这一点她暂时还想不通。

不过周淮的身份,却恰好解释了为什么辛念与她多年不曾联系,却突然关心起她想起什么,想起多少。

不用问,一定是辛念将此告知周淮,周淮表示怀疑,这才亲自出马。

戚晚不是法盲,她很快就想到各种原因。

周淮对当年的事根本没有证据,他能查到的蛛丝马迹的确能指向她们,但在警方那里连立案标准都不够。

余钺说过,现在立案缩口紧,轻易不会立,证据很重要,不能无的放矢,只凭怀疑就递交申请,非但不会批还会遭批。

周淮坐过牢,经历过完整的刑事案件立案、审查、宣判过程,他一定清楚自己掌握的“事实”要在法律层面做实有多难。

至于证据方面,戚晚虽然还没想起来那晚的来龙去脉,却也通过自己手里的视频、照片以及想起的片段拼凑大概。

周淮没有证据很正常,他根本没有途径获取,除非她将那些东西交给他。

但那又如何呢,只能证明郗晨和辛念的参与,证明周长生也是其中一员,后来周长生为何失踪,那还得继续调查。

她当年选择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一定有她的理由。

放在墓地里,多半是有永远不想再开启的意思。

还有放在旧纸箱里的硬盘、账本,这些东西与案件没有直接关系,也不能证明什么。

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没有证据视频、照片,嫌疑人亲口供述,这个案子只能是悬案,哦不,连“案件”都不能算,因为还没有立案。

追诉时效最长二十年,当年的事没有立案,只以“下落不明”定性,如今过了十二年,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刑警都会说希望渺茫。

时间越久,证据越少,别说尸骨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证实身份就越难,受污染的可能性就越高。

也就是说,只要她永远不把东西交出去,永远想不起来,那件事就会继续保持“静止”状态。

除非,除非……哦,除非处理尸骨的人自己想不开,选择自首。

但这可能性就更低了。

就这样,戚晚一直处在精神亢奋大脑异常活跃的状态里,她毫无困意,睁着眼睛看着床头柜的方向,快速将利害关系梳理清楚。

这种状态只有当她文思泉涌时才会出现,大概是周淮的刺激勾起了她的应激反应,也不管想起来多少,第一时间就开启自保模式。

她默默做了决定: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

同一时间的周淮,正将车子停在辛念家楼下。

他没有急着下车,先给李琰发了信息。

“你说得对,她有表演型人格,而且她认识爸爸。”

李琰回复的很快:“她告诉你的,跟你承认了?”

周淮:“是我看出来的。她在掩饰,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对爸爸的名字有反应。”

好一会儿,李琰发来一段语音,这样说道:“我知道你很会调查,但这样没用。周淮,你懂法,你应当知道没有证据支持的怀疑是无效的。就算你的直觉你的感觉是正确的,有能说明什么?难道你去跟警方说,是她的眼神告诉你她有罪吗?要说怀疑,警方可以说,他们可以根据怀疑去调查,但你不可以。如果让余钺知道,你们连朋友都没得做。而且退一万步说,如果她真的记得那件事,那你今天贸然过去,已经打草惊蛇了。”

周淮听完后渐渐有了火气,打字回复李琰:“难道像你一样坐以待毙,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难道让我什么都不做?我要求不高,我只想找到他的尸骨。”

李琰:“我这样说你可能会生气,但有一说一,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告诉你。”

周淮骂了句脏话,将手机扔到一边,没有再回复李琰。

许久,周淮都没有动作,只是趴在方向盘上顺气。

他的思绪停不下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周长生,以及刚才戚晚在短暂的一两秒之内千变万化的表情。

他捕捉到了,真的捕捉到了。

只恨自己手里没有相机,没有快速按下快门。

那一连串的情绪,如果可以幻化文字,那就是一篇嫌疑人的自述。

可他不是警察,他没有合法调查的权限。

非法取证倒是少了许多程序障碍,但风险也大,而且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查起。

周淮闭上眼,再次感到无力。

这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这种感觉很熟悉,前面是因为靳家滴水不漏的势力,而如今连一个普通人都搞不过。

要找到真相真是难如登天,要么违法冒险,用些非常手段,要么就得手握权势或钞能力,如果没有力量又豁不出去,又凭什么干成这件事,凭运气吗,还是凭着善良感天动地?

周淮越想越丧气,就在这时车窗从外面敲响两声。

接着他就听到辛念的声音:“周淮?”

周淮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辛念趴在玻璃上,他叹了口气,拔出钥匙下车。

辛念见他脸色不佳,问:“你怎么了?”

周淮看了她手里的超市购物袋,正要接过来,同时说:“我有点不舒服,刚才在车里趴了一会儿。”

“不舒服还开车,不怕出事吗?”辛念没有将袋子交给他,一手扶着他的手肘过马路,边走边说:“先上去休息一下,不行就去医院。”

周淮没有吭声,只是一路跟着辛念,看着她按电梯,时不时担忧地看过来几眼,又问他哪里不舒服。

周淮随便搪塞道:“应该是低血糖,中午还没吃。”

辛念嘴里念叨着:“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按时吃饭。我还以为做私家侦探的,身体素质都很好,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周淮没接话。

待进了门,周淮换了鞋先去洗手。

转头就见辛念快速冲了一杯热巧克力给他,还说:“我以前工作忙顾不上吃饭就喝这个,你先喝了,我给你叫外卖。”

周淮:“不用了,我不饿。”

辛念看了他一眼,又去开冰箱:“外卖不好消化,还是煮点馄饨面好了。”

周淮没有阻止,看着她找出食材,又从购物袋里拿出新买的鱼丸、腐竹、午餐肉和鸡蛋。

辛念叫周淮去外面等。

周淮来到客厅,一边喝着巧克力一边看向厨房。

辛念动作很快,一锅大杂烩馄饨面很快出炉,她盛了一大碗,叫他趁热吃了。

周淮的杯子已经见底,闻到香味竟然有了食欲,很快就在辛念的紧迫盯人之下将碗里的食物招呼到肚子里,只剩下一点汤。

辛念松了口气,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人只要胃口好,还能吃,就说明没事。”

周淮:“谢谢。”

辛念半晌不言,直到洗完碗擦了手,才问:“你今天怎么了,遇到事了?”

周淮只是垂着眼睛。

辛念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又给他倒了杯温水:“要不要跟我说说?可能你会好受点。”

周淮盯着杯子里**漾的水波,眼睛发直,脑子也因为血液都涌向胃里而运转迟缓,一时也没有想清楚,便说了这样一句:“你那个朋友戚晚,你真的相信她?”

辛念怔了怔:“这个问题咱们讨论过了。我知道你怀疑她,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她的病,十年前她真的很严重,当时我们都觉得她快要疯了。那不是装的。”

闻言,周淮似乎笑了下,带着点嘲讽意味。

辛念忍不住问:“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心情不好?你会不会有点太钻牛角尖了。”

“就当我是吧。”周淮抬眼,“你知不知道,在某些缺乏关键证据的案件里,犯罪嫌疑人的供述非常重要,如果这时候犯罪嫌疑人坚定认为自己是无辜的,那么无罪释放的可能就非常大。”

辛念一时觉得好笑:“你想说什么,该不会要告诉我,戚晚是接受过什么催眠疗法,洗去记忆吧?你的想象力会不会太丰富了,你该去当编剧。”

周淮:“不一定要催眠,也不一定要洗去记忆,给自己足够的心理暗示,达到洗脑程度就可以了。这在过去也有类似的案例。”

辛念闭了闭眼:“我知道有,但它要实现的前提条件非常苛刻,必须是那种对心理暗示经验丰富的专家,而且心理素质和抗压性要非常强大。几千万人里也就一两个人可以办到。周淮你是不是……太累了?你需要休息。”

周淮却说:“如果我能证明戚晚没有失忆呢?”

辛念:“连医生都已经下结论了,你凭什么证明。你的怀疑有证据支持么,为什么这么针对她?”

证据支持,又是证据支持。

周淮已经听烦了:“我不是警察,我不需要证据支持才能展开调查,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辛念愣了一瞬,随即盯着他眼里的愤怒和阴鸷,忽然明白了一切。

“你不要告诉我你已经找过她了。”

周淮没接话,却抿紧了嘴唇。

辛念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站起身:“你太冲动了。”

周淮却只觉得憋屈,从兜里摸出钱包,示意她看照片:“我给她看了照片,她的视线一直盯着我爸,她认识他,那种眼神骗不了人!只有你才会相信她的鬼话!”

说到最后,周淮气得将钱包摔在桌上。

辛念也沉了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是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去指责,他明显是在跟自己较劲儿,这样很容易做出错误判断,可她知道自己没立场去说——站在儿子立场,周淮要追查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一个嫌疑人能说什么?

辛念忍了片刻,最终只是点了下头:“随便你吧,我不管了。”

她的意思是,他要查戚晚她不再管,可这话听到周淮耳朵里,却成了另一种刺激。

“什么叫你不管了?你要散伙儿。”周淮问。

辛念摇头:“你要怎么查是你的自由,我不该干涉你。那件事我也有责任,不管你得出什么结论,我都认。”

周淮越听越不舒服:“你先说清楚,什么叫你不管了?”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辛念搞不懂周淮怎么突然将炮火转向她,“以我的立场,我本来就不该牵扯这么多,我左右你的判断,也有为自己洗脱的嫌疑。其实我只是想到闻铮的死因,我只要专注这件事就好了。”

说到这,辛念也有点情绪上头,却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愧疚。

她转身就要离开桌前,没想到手臂却被周淮一把握住。

“你不能不管。”周淮说。

辛念累了,更加觉得周淮太过胡搅蛮缠。

“咱们都需要冷静,各自想清楚再说吧。”

周淮却不松手,好像也听不得“冷静”二字。

辛念试图挣脱却挣脱不掉,只好瞪向周淮。

周淮的脖子已经微微涨红,脸部线条紧绷着,下颌浮现清晰地咬牙痕迹,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色泽,愤怒的,热切的。

待看清楚时,辛念心里一紧。

她明白那是什么,但她却觉得害怕。

周淮撞见她意图闪躲的眼神,终于开口:“你是嫌疑人,你是帮凶,可我一直在跟你妥协。你知道为什么。”

“我针对黎湘,你从中斡旋,我最后还是听你的跟她合作。你也知道为什么。”

“现在你又让我放过戚晚,我倒要问问你,这一次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给我个理由,不要再揣着明白装糊涂。”

辛念继续挣扎,却说不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这种话。

她当然明白,她也的确是装作不知道。

窗户纸就那么薄,一捅就破了,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

他要找周长生的尸骨。

而她心里还有闻铮。

他们是对立的,只是暂时合作。

最终他要送她去坐牢,他们不该有别的牵扯,寄托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和情愫,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辛念动作越来越大,但周淮力气更大。

她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扯进怀里,她脸红了,眼睛也红了,却不知道为什么。

周淮身上是炙热的,手心是滚烫的,他搂住她,用一双手将她牢牢禁锢住。

辛念乏力了,眼泪也夺眶而出。

她努力平复着情绪,打算冷静下来再和他讲理,可就在这时,他却低头要吻她。

他的唇碰到她的耳朵,她吓了一跳,又开始挣扎。

他的呼吸很急促,却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眼前的情况,只想将他推开。

直到他将她压在桌上,他终于吻住她的唇。

她嘴里发出呜呜声。

行为上来说,这是一场强迫。

可在情感上,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

她抗拒的是什么,周长生的儿子,闻铮的朋友,还是周淮这个人?

辛念不再挣扎。

周淮依然吻着她,一点一点,不只是嘴唇,还有耳朵、脖颈。

空气似乎被点着了,越来越热。

她虽然肢体僵硬,却能敏感地察觉他的变化。

她一下子乱了,实在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也理不出一个正确方案。

他将她一把抱起来往卧室走,她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她喜欢他么,还是被愧疚的心纠缠太久,想要赎罪,还是吊桥效应一类的心理?

他们不该这样稀里糊涂地发生关系。

可是,可是……她真是累了,需要怀抱,需要温暖。

他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拒绝。

等来的是默许。

卧室门关上了。

两人的手机都扔在外面,发出消息提示音却无人理会。

卧室里干柴烈火燃烧着,而卧室外辛念的手机里刚传来一条消息,来自黎湘。

“江,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红包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