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二更
自从陆植宿在了里屋后, 他便愈发容易害羞,时常盯着烟儿瞧两眼便会红透了脸颊,或是烟儿与他做两个手势,他也要傻乐上半天。
这一日, 烟儿正躺在木**望着郑衣息送她的木莲花玉钗出神, 郑衣息送的那些名贵的首饰都被她送给了连霜和绿珠。
独独这一支木莲花玉钗被她留了下来, 留下来的原因也很简单,是因为郑衣息说过,这支玉钗像极了她。
她如今便借着从纸窗里洒落进来的曦光,仔细地打量着手里的木莲花玉钗。
打量久了, 便不免有些神伤。
那些情浓时的誓言时而还是会浮上她的心头,勾起她一阵恶寒,恶寒之后则又是一阵细微的不忿。
若一开始就无情,他何必对她许下那些誓言?若只是把她当成苏烟柔的替身, 又何必花这般心思去雕琢这一支木莲花玉钗。
可渐渐地, 她就释然了。
郑衣息对她或许有过几分喜爱, 这些喜爱于对小猫、小狗的喜爱没有半分差别,与他书房里摆着青玉瓷瓶也是一样的。
烟儿放下了那一支木莲花玉钗,却见坐在屋舍木凳上的陆植正在拾掇着方从山上摘下来的野蘑菇。
他为了一句村里老人说过的“这些野蘑菇兴许有毒”, 便先给自己熬了一碗菌菇汤,待喝下去没有半分异样后, 才拿给烟儿喝。
体贴入微, 细致关爱过了头。便是在情爱一事上不太灵敏的烟儿也察觉出了些什么。
她总共在陆植面前只做过几个手势, 可陆植就好似是无师自通一般,不用她煞费苦心的解释, 便能明白烟儿话里的意思。
此刻她就是这般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菌菇汤,连手也没抬起来, 陆植就问道:“只喝汤是不是没味道?”
烟儿忙摇摇头,眸子里凝着些感激之意。
陆植笑道:“我已喝过了,这菌菇汤味道还不错。你三日前用晚饭的时候不是还多喝了一碗吗?”
连三日前的小事他也牢牢地记在心上,这等体贴与尊重是烟儿从未体会过的情感。
她缓缓地垂下了头,还是坚持着让陆植再拿了一个碗过来,一人分了半碗菌菇汤后才各自喝了下肚。
陆植背着身转过去将那半碗菌菇汤一饮而尽,心里好似抹了蜜一般的甜。
“对了。”陆植喝过菌菇汤后又回身对烟儿说,“我去圆路家瞧了他,也不知他是不是出去做什么活计了,家里也没人。”
说出这番话后,他也好似把心里的大石放下了。如今烟儿的身子已养得差不多了,若是圆路过来,便是要把她领走了。
这段时日与烟儿朝夕相处,陆植只觉得整个人都像飘浮在云雾之上一般,只是替烟儿煮药熬汤,便像喝了琼脂玉露一般高兴。
他是个老大粗,自觉配不上烟儿,只奢求着能与烟儿再多待一些时日。
烟儿听得陆植的话语之后,也摆了摆手以示她的态度。
她并不急着离开京城,她在郑衣息心里也排不上什么号,且他如今已娶了名门美妻,只怕是连想都不会想起自己这个低贱的婢女。
所以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陆植瞧见她摆手的动作后,心里愈发高兴,便走到庭院里继续砍柴,直到挥洒了许多汗水之后,才算是发泄掉了自己汹涌的情绪。
*
翌日一早。
陆植仍是睡在里屋的地上,天刚蒙蒙亮时他便起了身,先是给烟儿熬药,再是用米煮了些粥。
等一切都忙碌完毕后,烟儿才醒来。她闻到了厨灶间飘来的米香,一时懊恼无比。
她心里想的是,总不好日日夜夜都让陆植为她操劳,她也该早起为陆植做一顿早饭才是。
只是陆植全然不在意这些。
亲眼瞧见烟儿喝下了药,又把米粥都喝下之后,才对他说:“你的药都喝完了,我进城去给你买药。”
没等烟儿回答,他便鼓足了勇气,抬头望向烟儿道:“这次,我给你带个好看的绢花回来,好不好?”
这一句话已是耗尽了他所有的胆量,说完之后,便见他一张脸红成了猴子屁股,整个人更是扭捏、不自在的可怕。
烟儿一怔,而后便莞尔一笑着点了点头。
日头渐明,晨光洒在烟儿肩头,将她本就姣丽莹白的面容衬得愈发清丽动人。
陆植一时看呆了眼,连出门也忘了,就这般傻愣愣地注视着烟儿,到最后烟儿也不好意思了起来。
她约莫是知晓陆植对她有几分心悦,可被他这么直愣愣的目光盯着,也难免有几分羞赧。
半刻钟后,回过神来的陆植才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便脚步飞快地出了门。
陆植走后,烟儿便负责收拾收拾屋舍,也顺便把陆植和自己的脏衣物都洗了,这些活计本都是陆植干的,可烟儿自觉已亏欠了陆植许多人情,再不能对力所能及的事袖手旁观。
她将脏衣物都放在了木盆里,而后则端着木盆去了溪边。
那溪水旁已有了几个在浣衣的婶子,烟儿挑了个离她们远些的地方,自顾自地洗起了衣衫。
才洗了没两件,身后便传来一道妖妖冶冶的嗓音,烟儿回过头一看,便见村头的刘寡妇正笑盈盈地立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了刘寡妇,手边的活计不停,嘴角扬起了一抹和善的笑意。
可她这一笑,便显露出她清丽动人的面貌来。激的刘寡妇将长长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肉里,却是半点也察觉不到痛。
“你就是陆大哥养在家里的那个姑娘吧?”刘寡妇酸酸地问。
烟儿听着她这话有些不着调,心里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也只是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却让刘寡妇心里的酸涩更甚,她本就肖想着陆植壮硕的身材,本以为以美□□.之,陆植便会乖乖上钩。
谁曾想陆植却是连搭理都不曾搭理她,如今还在家中养了个这么貌美的姑娘。
“陆植他家一穷二白。他也是个脑子笨拙的庄稼汉。一点本事没有,你生的这么貌美,将来嫁给他以后可守得住?”刘寡妇不怀好意地笑问道。
烟儿听了这话后立时蹙起了眉宇,因刘寡妇话里对陆植的贬低意味太过浓烈,让烟儿都无视了那一句“嫁给陆植”。
便见她放下了手里的脏衣物,只朝着刘寡妇做了两个手势。
手势的含义再简单不过,就是陆植并非是个脑子笨拙的人,他不仅待人热忱真挚,常怀着一颗仁善的心,是在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
她如此严肃地做着手势,刘寡妇却在一愣之后捂嘴偷笑了起来。
只道:“原来是个傻愣子配哑巴,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着,她便扭着自己纤细的腰肢离开了溪畔,也不管身后的烟儿是何等的面色。
两个多时辰后,陆植才回了家中。
一进屋,他便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氛围,他忙放下了手里的药包和熏肉、糕点等,再把他特地挑好的绢花放在了木桌上,这才去瞧躺在木**的烟儿。
便见烟儿合着眼睡着,好似是睡熟了。
陆植便放轻了手脚,不敢闹出什么声响来吵醒了他,且如今又该是烟儿喝药的时候,他便拿着药材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里屋,熬好药后才进门唤醒了烟儿。
烟儿本就是在装睡,其实已偷偷睁开眼瞟过陆植好几回了,她心里闷闷的很难受,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出来哪里难受。
只是她好似过惯了那些被人瞧不起、鄙夷的日子。如今却是不愿陆植因她而被人鄙夷、践踏。
她总觉得这世道不该如此,人与人之间该多一些关爱与体谅,生下来就天残的人更应该被人怜惜才是。
思绪纷杂的时候,陆植已端着那碗浓浓的苦药走进了里屋,他似乎是不想吵嚷了烟儿,有意放轻了自己的脚步。
如此高大壮硕的人,行动间竟然如此小心翼翼之下,过分小心的动作间便生出几分滑稽之感。
烟儿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突兀的笑声划破了里屋内由陆植刻意打造出来的宁静。
陆植疑惑地望向了烟儿,正巧撞进她染着笑意的杏眸里,两人俱是一愣,而后则一齐笑了出来。
“来喝药吧。”陆植说。
烟儿从木**做起了身,朝着村头的方向指了指,又指了指庭院里晾好的衣衫。
陆植有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歪着头笑问:“你还没好全,这些活计不能做。”
烟儿摇摇头,似乎是在告诉他,她话里不是这个意思。
她再一次指向了村头的方向,而后鼓起脸作了几个手势。
这下陆植才明白了过来。因是烟儿在溪边浣衣的时候遇上了刘寡妇。
他放下了手里的药碗,叹着气对烟儿说:“溪花村都是从外地闹了饥荒之后逃来京城的人。其实都是些苦命了,刘寡妇也是个苦命人。她说话做事……是奇怪了一些,你别往心里去。”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刘寡妇欺负了烟儿,可却没想到烟儿心里闷闷不乐的缘由却是因刘寡妇对他“出言不逊”。
烟儿摇摇头,却见陆植一副好老人的模样,满心满语皆卡在了喉咙口。
她苦笑一声,到底是把自己心内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埋了起来。
喝过药后,她便帮陆植一起收拾了这才去城里买来的东西,收拾妥当后才上榻安歇。
*
郑衣息在荣禧堂出言不逊,把郑国公府最难堪的隐秘宣之于口。
虽是出了心中的一股恶气,可带来的结果却是他受了二十大棍的家法。
且这家法的执行人还是郑尧,他撸起袖子拿了半尺宽的棍棒痛打了郑衣息二十下。
打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后,才在郑老太太的哭啼声之下收了手,而郑衣息已把自己的手臂咬的皮开肉绽,却也不曾发出一声痛喊。
被抬回澄苑后,双喜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三爷郑衣炳也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红着眼察看了郑衣息股间的伤情后,叹息着道:“大伯下手也太重了一些。”
郑老太太拿了自己的名帖让人去宫里把鲁太医请了过来,留下了好几罐子治跌打损伤的膏药,离去时也连连摇头。
郑衣息时而昏昏沉沉,时而又清醒了过来,嘴里自始至终只念叨着“烟儿”二字。
双喜在一旁一会儿掉眼泪,一会儿又忍不住叹息出声,既是有今日这般苦痛的思念,当初又何必违着心意把烟儿姑娘推远?
如今阴阳两隔,连来世也求不得。
双喜有此叹息,郑衣息在意识模糊间忆起的也是烟儿的音容笑貌。
他悔,悔得这条命都快被自己磋磨光了。被郑尧打棍子的时候,唇舌间因嗜骨的痛意而生出了些血腥气,那时他只觉得自己离死亡无比接近。
烟儿也遥遥地立在忘川河的那一头,嘴角的笑意一如情动时那般莞尔动人。
他不顾痛意地要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却使了所有的力气,却只能抓住一些细烟。
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最后只化成了一道细烟。
郑衣息几乎是被这股灼心的痛意给磨醒的,他顾不得股间的痛意,只是无力去承受神智清明后失去烟儿的痛。
是他害死了烟儿,是他的自私怯懦,是他的胆小懦弱。
如今他明白了,情爱一事没有高低贵贱,他与烟儿之间更没有主仆尊卑。那些冠上人上人名头的主子,个个穿金戴银,装的是一幅幅温润尔雅、陷阱大方的模样。
可内里却腌臜不堪。
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烟儿,没有一个人会想烟儿那般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睁开眼的那一瞬,两行泪从郑衣息眼角滑落。
他悔。
可是没有用了。
即便此刻他明白了那些不曾启齿的爱意,也知晓了这世上的情爱从没有配与不配一说。
任凭他高傲孤高,爱上一个人以后也该放弃自己所有的骄傲,不该以主仆尊卑划出两个相爱之人之间的天堑之别。
郑衣息痛苦地闭上了眼,身边坐着的双喜下意识地以为是他腿间的双股过于疼痛的缘故,便忙道:“奴才再给您敷些药膏。”
郑衣息却不言不语,只任凭着那股痛意一波一波地向他袭来,直到最后他已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了之后。
才好似野兽悲鸣般泣了一声,“烟儿。”
这一声呼唤来的太晚,晚到他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至极。
他想,烟儿从不卑贱。
卑贱的一直是不肯承认爱意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