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二春
一处僻静的溪涧旁, 正有一间临溪而建的屋舍。
屋舍外头堆着主人方从山上砍下来的木头,零零落落地堆了一地,困窘之中更显露出几分贫瘠来。
不一时,便有一个身量高挑, 面貌平凡的男子从屋舍里走了出来,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洗的泛白的粗布衫, 走到鸡舍里将昨日猎到的山鸡拿到了厨灶间。
说是厨灶间,其实不过是几块木板搭出来的灶头罢了,只能烧烧火做做饭。
半个时辰后,那男子便从厨灶间里捧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走进屋舍后也只敢将那鸡汤搁在桌案之上,他垂着头走出了屋舍,自始至终都不敢拿正眼去瞧木板**的“仙女”。
男子就坐在庭院里砍柴,砍柴时还不忘将声量放小一些, 只生怕吵嚷到了里屋里的人。
等他把堆的像个小山似的柴火都砍完了以后, 圆儿的哥哥圆路才拎着一包药材来了屋舍, 他遥遥地瞧见了正在砍柴的男人后,立时笑着说:“陆大哥。”
被称为“陆大哥”的男子也扔下了手里的砍刀,笑着望向了圆路, 只说:“你来了。”
圆路走路时一瘸一拐,陆植看不过眼去, 便一把搀扶住了他的手臂, 又拿了个小凳子让他坐下。
“多谢陆大哥。”圆路坐在了小凳子上, 谢过了陆植后便伸长脖子瞧了眼里屋的烟儿,见她没有半分苏醒过来的迹象, 一时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那些高门大户里瞧着花团锦簇的样子,可里头的日子又岂是那么好过的?”圆路叹道。
陆植却不接他的话, 只拿起那一包药材,脚步飞快地走进厨灶间,替烟儿熬起药来。
圆路感叹完后,便把目光放在了背影挺阔的陆植之上,心里颇为赞叹:陆大哥为人忠直可靠,是个极信得过的人,把烟儿姑娘放在他家里,倒是件极好的事儿。
几个月前,圆路拉车时不小心被车轮压了脚,吃了多少口头且不去说,那被压过的脚已发黑发硬,还流出了吓人的脓汁,可他却实在没钱去看病。
那回春馆的大夫要价高的吓人,圆路不得已只能求到了在澄苑做活的小妹身上,圆儿与家里人关系并不好,可这么大的事儿她到底忍不下心束手旁观。
圆儿本是打算当掉她唯一的一支镂空金钗,谁成想烟儿会大手笔地赏下了五十两银子,这可算是救了圆路的一条命。
所以圆路才会冒着风险把“假死”的烟儿运到了京郊处的这一块僻静村庄里,又拖了为人可靠的陆植照顾烟儿。
而他今日带来的药材也是李休然特地交付给他的,他说烟儿姑娘服用了那假死的药后会损伤身子,要喝完三个多月的药才能痊愈,到时方能启程离开京城。
愿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便在李休然和圆儿跟前打了包票,说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将烟儿护送出京。
一会儿的功夫后,陆植便捧着一碗黑黝黝的浓药去了里屋,圆路也跟在他后头走了进去。
一进屋,圆路便瞧见了桌案上的那碗鸡汤,一瞧那米白的色泽便知其中的滋味是何等的美妙。
圆路咽了咽嗓子,到底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说出一句“给我也喝一碗”。只是等那股馋劲压下去以后,他才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陆大哥对烟儿姑娘是不是太殷勤了一些?
如今烟儿姑娘已昏迷了十来日,他每回来瞧她,总能看见桌案上摆着一碗滋补身子的汤。
圆路望向了木板**的烟儿,见她虽形容狼狈,整个人清瘦的陷在麻布被子里,乌糟糟的一团却仍是掩不住她那股清雅出尘的气度。
就好似九天宫阙之上的仙女一般,不小心落入了凡尘,却仍是俗世里最耀眼的存在。
而陆植也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上前,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只干净的勺子,一口一口地给烟儿喂了下去。
如此壮硕的一个人,立在烟儿身前有一股格格不入的粗蛮,可他喂药的动作却极尽温柔,连圆路瞧了也觉得心里一动。
他就这样立在桌案旁,静静地注视着陆植给烟儿喂药。
心里则是一派了然。
这世上有几个男子不贪爱美色的?更何况这位烟儿姑娘的容貌不是那些乡野村妇可比得上的。
陆大哥何曾见过这般貌美似天仙的女子,如今一瞧自然克制不住自己的心。
等陆植喂完了药后,圆路才感叹般的添了一句:“李大夫说,再喂个七日的药,烟儿姑娘也该醒来了。”
他有意把“烟儿”二字咬重了一些,正好让陆植知晓这位仙女的名讳,也不免他空相思一场。
这时的圆路还在心里嗤笑起了陆植的异想天开,一个面貌平凡的农夫,和生着桃羞杏让般容貌的烟儿姑娘,实在是太不般配了一些。
这简直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般。
等圆路离去以后,陆植收拾好了一片狼藉的厨灶间,便坐在庭院里,任凭自己被一阵阵凉风吹拂着。
今夜月明星稀,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若是挑着这个时候去山里打猎,应是会收获颇丰。
可陆植却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若是他这一去打猎,里头的那个女子该怎么办呢?她生的这样美丽,若是被村头的哪个二流子瞧去了,可是不好。
除了不去打猎以外,陆植也有十日不曾进屋去睡过觉了,他一般都拿着一块草席铺在庭院里,囫囵一夜也就过去了。
他大约是知晓了烟儿身份的不一般,虽则圆路没有跟他把话挑明,却也隐晦地提起了烟儿的过去。
她曾是世子爷身边的通房丫鬟,后来世子爷娶了妻子,身边再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她才不得已用假死这样的方法从那高门府邸里逃了出来。
陆植为烟儿喂药时时常会盯着她姣美的容颜瞧,若不是如今真真切切地遇上了,他都不敢相信世上当真有说书先生嘴里“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就这样合着眼躺在木床之上,也宿在了他家徒四壁的屋舍里,可她的存在却好像让残破贫瘠的屋舍多了几层光芒一般。
那光芒是多么的耀眼和夺目,多少次让陆植都不敢直视着烟儿。
陆植睡在草席之上,虽是拿着一件破布盖了身子,可夜色微凉之后,他仍是察觉到了森森然然的冷意。
纵使这般,他也不愿进屋去睡,以免唐突了烟儿的名节。
*
三日后。
昏睡了许久的烟儿总算是醒了过来,那时的陆植从山上采了些野菜和菌菇,熬了一碗菌菇汤给她补身子。
烟儿冷不丁地睁开眸子,露出一双秋水剪瞳似的杏眸,可把木床旁坐着的陆植唬了一跳,手里的碗险些拿不稳。
小麦色的脸庞处染上了两抹不自然的红晕,整个人也局促的不得了。
烟儿眨了眨眼,瞧见四处全然陌生的屋舍和眼前全然陌生的人后,心下先是生出了一股惧意,而后才是恍然大悟的欣喜。
她全须全尾地从郑国公府里逃出来了。
在陆植眼里,烟儿不笑时已美的足够惊心动魄,如今一笑则愈发清丽动人。
他盯着烟儿瞧了一会儿,而后便撞上了她含着喜意的杏眸之中,旋即便尴尬地垂下了头。
陆植赧然了好半天后,才指了指手里的碗,问道:“这是给你补身体的。”
烟儿一愣,瞧着眼前之人温温吞吞又不失尊重的模样,便伸出手做了个手势,以示对陆植的感谢。
而陆植却一脸惊讶的瞧着烟儿的手势,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烟儿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与这世上大多数人的嫌弃不同,陆植心里当即便生出了些怜惜之意。
世道艰难,一个哑巴活在这世上比正常人要更难一些,如此娇娇弱弱的女子,又饱受被人抛弃的苦楚,且还不能痛快肆意地宣泄。
怎能不让人怜惜?
陆植直愣愣地要把碗递给烟儿,可烟儿昏睡了这些日子才刚刚醒过来,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力气去拿这个碗。
所以她只能万分窘迫地望着陆植,而陆植脸颊两侧的红晕则愈发明艳,红艳艳的好似夕阳之下的云霞一般。
陆植还是一口一口地给烟儿喂了这一碗菌菇汤,喂完之后则在烟儿探究的目光下飞快地离开了里屋。
烟儿如今满心满眼盈存着的都是喜悦,从那吃人的地方里逃了出来,遇上的也是个好人,可见她是否极泰来了。
等陆植端了一碗苦药进屋后,浑身上下都有些乏力的烟儿已从衣襟里拿出了银票,等陆植近身后便把银票递给了她。
因她皓腕上实在没有力气,将银票放到陆植手心时修长的玉指便不慎勾到了他宽阔的手掌,丝丝麻麻地勾起了陆植心里一片战栗。
他愣了好半晌,而后才意识到烟儿将银票递给他是什么意思。
陆植忙摆了摆手道:“是圆路让我照顾你的。不用这么多银票,真的不用。”
烟儿却是用柔荑将那银票往他的身侧推了推,那银票的面额颇大,都是从前郑衣息赠给她的,如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她执意要陆植收下,陆植百般推脱不得,为了让烟儿心安理得地住在屋舍里,便也只得收下。
只是第二日,陆植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去了一趟京城正街。
回屋舍时手里捧着几身干净的鲜亮衣衫,和好些松软好克化的糕点,并几本供人闲时解闷的话本子,统统放在了烟儿躺着的木床旁。
还剩下的一些银子则被他用完来些滋补的药材,烟儿大病初愈,不好猛补,却也不能不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