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不配
“身孕”二字如一记惊雷在烟儿脑海里炸开。
短暂的怔愣之后, 她便扬起了被水雾浸润的杏眸,无措地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休然也沉默凝噎了许久,好似过了一个时辰那般久, 他才涩然地开口道:“你要这个孩子吗?”
这话一问出口, 他便懊恼地连连咋舌。
烟儿能怀有子嗣已是不易, 况且以她的身子来说,又如何能不要它?那虎狼一般的落胎药能要了她半条命。
思及此,李休然便起身走到了梨花木桌旁,让圆儿替他研磨。
自始至终, 他都没有开口询问烟儿,要不要把怀有身孕一事告诉郑衣息,只是凝神替她写下了安胎的妙方。
除了圆儿,没有一个人知晓。
李休然离去前将孕妇该有的忌讳统统告诉了圆儿, 虽是欲言又止、放心不下, 可他又是外男又只是个府医, 并不好逾距多言。
倒是圆儿愣愣地立了好半晌,回身见烟儿也坐在罗汉榻上出神,忙走上前去笑道:“姑娘,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先说郑老太太如此宠爱世子爷,日日夜夜盼着的不就是能早日抱上玄孙?
如今她家姑娘怀了孕, 岂不是正合了郑老太太的心意。
“姑娘该早些告诉世子爷才是。”圆儿喜得不知所以, 待情绪平复下来一些后才瞥见了烟儿平静的近乎哀伤的神色。
她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满腔的喜意都扑了个空,定了定神后, 呢喃道:“姑娘……”
明明是件再好不过的喜事,姑娘怎么不高兴呢?
烟儿缓缓地抬起头, 杏眸里果真凝着些刺眼的泪意,而后她便在圆儿不解的目光下作了几个手势。
她是在告诉圆儿:她有身孕的事不能说出去,若是说出去,这孩子就保不住了。
圆儿虽懂些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可也多是写浮在面上的道理,再深到子嗣宠爱一事上,她就不明白了。
烟儿只得噙着泪向她解释:“世子爷即将要定亲,大婚的日子也近在眼前,她这个通房丫鬟绝不能再这个时候有孕。”
“这是在打郑国公府的脸,也是在下宁远侯府的面子。”
烟儿把道理掰碎了讲给圆儿听,她总是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些什么,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脸蛋上只剩下了深深的畏惧。
她是越想越心惊,早先便听府里年长的嬷嬷们说过世子爷生母夏氏被去母留子的惨事,当时便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伤心。
如今换作烟儿,圆儿心里更是有了彻骨之痛的实感。
她连忙压低了声音,朝着正屋外头望去,见没有人在外头伺候后,才轻声道:“幸而没有人在外头洒扫。”
而后圆儿便把李休然写下来的药方妥善收好,预备着避开那些相熟的丫鬟和婆子,偷偷在小厨房里给烟儿煎药。
临走时,圆儿蹑手蹑脚地放轻了动作,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
可烟儿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实在是难以克制心内汹涌的情绪,整个人好似一朵失了生气的花儿一般,被风霜捶打的枯萎了大半。
这几日,她已是意识到了郑衣息的有意冷落,更明白了自己的卑微。
也许那些日子甜蜜缠绵只是过眼浮云而已,她也不该将情动时郑衣息的允诺当真。
她于他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婢女而已。情爱一说,终究是她奢望的太多。
随着心中千头万绪被一点点地拨明,烟儿终于止了泪,她低头摩挲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虽不知前路如何,可她总是不想牵连这无辜的小生命。
*
郑衣息在荣禧堂里坐了一下午,听刘氏向郑老太太禀告着订婚宴的事务时,已是神游了几回太虚。
好在小武立在他身后,时不时地戳他一下,催着他将思绪拢回。
筹备订婚宴一事才算囫囵过去。
刘氏是一刻也不想在荣禧堂多待,应付好面上的这点事务后便由白芍搀扶着离开了荣禧堂。
郑衣息心绪闷闷,人虽在荣禧堂里坐着,可心却飘到了澄苑的正屋,已是在担心烟儿的病情。
她身子好像比旁人瞧着要弱上几分,也不知是不是在来澄苑前被那些婆子们磋磨的狠了。
如今李休然来为她诊治,也不知诊治的如何了,那哑巴不是个性子聪明的,有什么难受的地方总憋在心里。
他是不是该让双喜去盯着一些?
转念又想到双喜被他指派着去各家送名帖,不免又生出了几分懊恼之意。
其余的几个小厮都太粗俗和笨拙,办事也不机灵,他身边只有双喜和小武能当当差。
思绪好似飘舞的飞絮一般没有个定性。
一时间郑衣息又想起烟儿体弱,总不免忆起他与烟儿肌肤交缠时她羸弱怯怯的模样,分明只是噙着泪、仰着头的清媚容颜,却数次让郑衣息方寸大乱。
正如此刻的他,呼吸间也是染上了几分急迫。
这些日子,他总躲着烟儿,也克制着不让自己去亲近她,更少了那些唇舌交缠的亲密之事。
他其实早已心猿意马,欲念横生了。
只是。
如今定亲宴就在明日,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姻亲也触手可及,很快便要被郑衣息攥在手心。
这两日刘氏的面甜心苦郑衣息都看在眼里,等定亲宴一过,刘氏愈发像纸糊的的老虎一样,再没有可以撼动他地位的爪牙了。
到那时,他也终于能把那些掩藏了许久的仇恨拿到台面上了。
除了蛰伏已久的复仇之念,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权势在等着他采撷,宁远侯府的这把青云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攀住。
往后等着他的便是无上的权势和万人敬仰的官途。
一个卑贱的哑巴与这些东西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哪怕是个性情中人,在权衡利弊后只怕也会弃这个哑巴于不顾。
又何况是心存野心的郑衣息?
那些情动旖旎的夜里缠绵悱恻的吻,那些失控不驯的欲.念,那些诚挚许下的诺言。
只有他与那个哑巴知晓,不会有人再知晓他郑衣息对一个低微的哑巴动过些心思。
这些心思是见色起意,转瞬间便如随风飘落的柳絮一般,碾在尘土里再也瞧不见了。
便如同此刻,郑衣息分明意动,可他却靠着自己的理智将这点“意动”压下,顷刻间又恢复如常。
他与烟儿本就有云泥之别,若是养在身边当个乐子,不会影响他与苏烟柔的这桩婚事也就罢了。
如今烟儿的存在既是会挡住他的青云之路,那他就该痛快地舍弃才是。
至于此刻心头漫起来的思念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根本不算什么。
也根本算不上是喜爱和心悦。
等他将苏烟柔娶进门,就什么都忘了。
一个哑巴而已,难道还能让他剥下一层皮,抽掉全身的筋骨吗?
*
翌日。
前院到处是上门庆贺郑衣息与苏烟柔定亲之喜的宾客们。
烟儿却只在澄苑正屋里坐着,喝那碗苦的要命的安胎药。
她一口一口地喝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腹中的胎儿。
但愿她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像她一样生下来就是个哑巴,轻易地就被人弃如敝帚。
喝完一整碗安胎药后,烟儿便想安睡一番。
这段时日,她嗜睡的很儿,身子也比往日要孱弱许多。
圆儿则尽心尽力地在外头守着,时不时地为烟儿泡些热茶。
如今澄苑的小厨房里已是不再殷勤地送糕点来,连热水也要圆儿自个儿去耳房的火炉上煮了来。
圆儿不止一次地在背后里怒骂过这些婆子们,只道:“先头这些婆子们没少奉承姑娘,如今世子爷不来正屋了,她们便跟红顶白地作践姑娘。”
话音甫落,一阵悦耳的丝竹之声从前厅的方向飘进了澄苑,除了丝竹之声外还有堆在一处的哄笑声。
声声处处彰显着此刻前厅的喧闹。
如此人声鼎沸的盛况与正屋里死寂般的宁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圆儿听了心里都憋闷无比,更何况是身怀有孕的烟儿。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将这满心满语的劝诫之语说出口。
如今姑娘还怀了世子爷的孩子,往后的性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郑老太太和大太太又会不会接受一个生母为哑巴的孙子?
圆儿不敢再往深处细想,只怕自己会落下泪来。
一个多时辰后,前院那吵嚷的声响才渐渐息止下来一些,睁着眼无法入睡的烟儿也终于松了口气。
正当她想要阖上烟儿,掩去眸子里的伤心之时,正屋外却响起了一阵仓促不已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圆儿推开屋门的声响,再是郑老太太身边的连霜的说话声音。
“烟儿姑娘可在?老太太唤你去前厅伺候。”
圆儿听后立时蹙起了眉,前厅分明是世子爷与那位侯府嫡女的定亲宴,叫她们姑娘去伺候,岂不是在姑娘的心上扎刀?
她家姑娘还怀着子嗣,这胎本就不稳,全靠安胎药吊着呢。
连霜却是肃着脸说道:“烟儿姑娘快些过去吧,别让主子们等急了。”
圆儿当即便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烟儿赏给她的玉镯子塞给了连霜,只说:“连霜姐姐,我们姑娘来了月事,正痛的下不了地呢,求你通融通融。”
那玉镯子成色极好,饶是连霜瞧了也不免有几分眼热,可此刻的她却是不敢收下,只是冷硬地说道:“你也别难为我,便是烟儿姑娘只剩一口气,也得过去。苏小姐,未来的世子夫人点名要她去伺候,哪里是我能通融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