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月

第12章

亥初三刻,一顶轿子颠簸在幽深黑暗的竹林小径上。

戚逐和梁昱坐在轿内,时不时低声说着话,萧阳月则抱着剑坐在轿帘外的踏板上,盯着前方的夜色。

当梁昱得知,戚逐和萧阳月前来此地所要调查的疑案正是那几起少男少女绑架案时,也惊讶得半晌无话。

随后,戚逐开门见山地对梁昱说,希望他能与他们一同前往梁昱口中的那座三凤山附近,协助他们查案并搜寻红岳会的线索,梁昱毫不犹豫地便点头答应。

夜中赶路并不安全,周围山贼难防,尤其是像这样视线不清的竹林小道,在夜晚被劫掠的车队已有不少。

为了不在夜色中过于明显,轿内没有点灯,只靠着月色依稀照明。

戚逐闭眸沉思着客栈纵火和老板娘尸体一事,他暂时还想不明白,为何红岳会的人要在客栈放火?为何又在那具尸体上动手脚?

至于店小二突然自焚,戚逐却并不感到特别惊讶,江湖武林门派老一套的血性规矩,任务失败者、或是被敌人俘虏的人,为了避免受刑,许多人都会选择自尽。

不说武林门派,就连那日被他抓住偷闯他寝殿的浮萍阁的小影卫,都差点咬舌自尽。

这时,轿子的车轮似乎碾过什么破碎的硬块,稍稍颠簸了一刻。戚逐从窗外回头望去,见逐渐远去的地面上似乎堆着几堆焦炭似的东西,在夜色里很难辨清原貌。

梁昱看着轿帘外隐隐透出的萧阳月的背影,对戚逐道:“齐大人,让杨大人进来休息,我出去盯防吧,我对这周围的路比较熟悉。”

戚逐点头:“也好。”

梁昱掀开轿帘,骑上马,快步来到队伍最前面引路。

萧阳月回到轿子里,用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戚逐压低声音问:“阁主大人,方才那几名放火的贼人,后来如何了?”

“自焚。”

“尸体在哪?”

“刚刚经过。”

戚逐这才确信,方才轿子碾过的东西是什么,他挑挑眉,也不再多问,而是抬手放下了窗户撑子和竹制窗帘,月影被窗帘分割成细条,拓在简陋的车壁上。

轿子里只有一只低矮的枕头和一床棉被,戚逐颇为艰难地把手脚安顿在狭窄的轿子里,盖上棉被,靠在角落边闭上眼:“阁主大人,我先休息了,你自便。”

萧阳月和浮萍阁的将士们两三天不睡觉没有半点影响,寻常人自然是做不到,不过侯爷倒也算没有那些富家少爷身娇肉贵的脾性,这么狭窄冷硬的地方,竟然也还能睡。

轿子一路颠簸,戚逐缓缓地吐出呼吸,呼吸丝毫没有被行路的颠簸扰乱。

凌晨时分,戚逐微微睁开眼,轿子已经停下了。

轿内光线黯淡,萧阳月坐在一边,正将变换容貌用的人皮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长时间被面具覆盖的皮肤有些细微的发红,衬着薄粉的唇,那惊绝的容貌只出现了一瞬,便再度被面具所覆盖。

戚逐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我们到哪里了?”

“还有二十里就是徐镇。”萧阳月回答,“先休整片刻。”

戚逐走下轿子,一行人停在山间的一条清亮的溪水边,好让跑了一整夜的马儿能够喘口气休息休息,要是把马匹累坏了,这乡村野岭的,要换新的马可不容易。

戚逐弯腰捧了一捧溪水,简单漱口净脸。他们带了一些干粮,在路途中填饱肚子是没问题,但精致和华贵便完全谈不上了。

戚逐有些饿了,他接过护卫递来的一块粗糙糕馍,正想张嘴吃,余光却忽地瞥见,萧阳月站在一边,双手抱臂,淡淡地看着他。

戚逐便盯着那块糕馍,故意露出些许嫌弃不适应的神情来,最后还是张嘴皱着眉吃下,一副无奈又味同嚼蜡的模样。

萧阳月冷哼一声,道:“齐大人,出门在外,将就一些。”

戚逐心里暗暗地笑,萧阳月不知是过于谨慎,还是只是看他不合眼缘,总是盯着他,像是非要从他身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似的,他还得处处都小心着些。

戚逐面上不显,回答:“那是自然。”

戚逐话音未落,萧阳月却忽地一皱眉,他从袖间弹出一块小石子,石块掠过某处树梢,伴随着一声鸟啼,一只麻雀从树梢上落下,掉在地面上不住地扑腾。

萧阳月盯着那只麻雀,又警惕地四处看了看,最后也没有再去管那只小活物。他下的手显然不重,小麻雀扑腾了片刻,便又歪歪扭扭地飞起。

休整两刻钟后,一行人便继续赶路,在卯时抵达徐镇。

徐镇人家不多,一眼望去,也不过百十来间低矮杂乱的茅草屋,庄户之间隔着道道耕田水渠,零星来往的大多都是老翁老妪。

此处已隐隐可见三凤山的轮廓,那山顶周围,果真是云雾缭绕。那雾气当真如梁昱所说,透着几分血般的淡红色,衬得那山峰仿佛升于血色云海之中,半山腰下的位置都被雾气遮掩,看不见山峰的全貌。

徐镇的镇民们少见到这么多外来的车马,来往之间目光有些露怯,不少人都连忙放下手里的农活,跑进屋子里,躲在窗棂背后偷偷地看着他们,眉目之间惊疑不定。

梁昱走在戚逐和萧阳月身边,压低声音道:“镇上的年轻人大多都被征去服徭役,留下这些老翁老妇围着几亩农田为生,甚是穷苦。”

戚逐扫过目能所及之处的破旧茅屋,与一看就并非良田的农田,感慨道:“兴亡皆是百姓苦啊。”

梁昱微叹一声:“这里离三凤山近了,若是在周遭探听一二,也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戚逐望向不远处的一座茅屋,他迈步走进院落内,石块垒成的墙壁上遍布沟壑与裂痕,墙边也生满了青苔与杂草,这样的屋子,还一直住着人。

戚逐抬手轻轻敲了敲木门,半晌,门内才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一位苍苍白发的老翁颤巍巍地打开门,见门外的院子里站着十多位显然不是平民打扮的人,腰上都还别着骇人的长刀,浑浊苍老的声音抹上几分恐惧,当即便想下跪:“诸位大人,这是……”

“老人家莫怕,我等乃官府下派来调查几起陈年旧案的官员,只是想就案子询问一二。”戚逐扶住老翁瘦弱的胳膊,弯腰朝他拱了拱手。

听到官府二字,老翁恐惧的神色并未减缓,想来此地吏治残酷,官府或许欺压百姓已久。

戚逐还想安慰两句,萧阳月却并无太多耐心等下去,开门见山地询问道:“一年前三凤山附近村落发生的孩童绑架案,老翁可知?”

萧阳月平时素来冷脸,但他本就容颜惊艳,即使是冷着脸,那也是一位令人神往觊觎的美人。但此时的他变换了容貌,再加上这副神情,外人看上去,难免有些不近人情的凶恶。

老翁颤抖着又想下跪,梁昱赶忙前去安抚,戚逐笑着拍了拍萧阳月的肩头,对他附耳道:“阁主大人,我看这处大抵吏治残酷,百姓受官府欺压颇多,你还是温柔些吧。”

萧阳月微皱着眉,身体一侧,将戚逐的手从肩上挣开,提着刀站到门边去了。

老翁年事已高,关于绑架案并不记得太多事情,能够告诉他们的,不比官府卷宗上所记载得要更多。

戚逐转而问道:“老人家,那你可知三凤山?”

想不到,老翁一听到三凤山三字,面上的惊惧更甚,他惶恐不安地摇头:“不能去……不能去……那地方,百姓都不敢去……”

戚逐:“为何不能去?”

“那地两年前被不干净的东西所污秽了,一夜之间升起大雾来,那雾的颜色像血,好多人上了山就再没回来过。”老翁苍老的声音中满是恐惧,“地里庄稼也不好了……镇上人也请过大师做法……都没有用啊……”

两年前,的确是元阳宗宗主被杀后红岳会开始在武林立足的时间,老翁口中的那山上的“污秽”,恐怕和红岳会的“雾隐飞花阵”脱不了干系。

这雾隐飞花阵被传得越耸人听闻,戚逐反而对其真面目越觉得兴趣浓厚。

元阳宗宗主,好歹也曾是武林赫赫有名的高手,他所独创的武林秘籍,想必也值得一探究竟。

一行人在徐镇待了三刻钟不到,便再度启程。临走之前,梁昱见那老翁着实贫苦,恳求戚逐将他们队里带的干粮分给老人家些许,戚逐自然应允,让人给老翁送了些白面饼和糕馍。

老翁捧着那些粗糙的食物,高举起双手来给戚逐等人磕头。

戚逐看着那老翁,又望着那远处云雾缭绕的山顶,叹道:“京城虽繁华富庶,但还是不敌这天下苍生令人感慨良多啊。”

这里离三凤山还有几十里路,众人想要在入夜前赶到山脚,便只能快马加鞭。戚逐从自己随行的行囊中拿出一样东西,带回了轿子里。

萧阳月坐在轿前的马上,扫了一眼戚逐手中的东西。

戚逐手中的,正是那本在丁飞云府上搜出的前朝字典,《大成字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