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七十四章 深入虎穴

(七十四)深入虎穴

涉及冶铁锻造,宜早不宜迟,林翡计划着将阿兄和女军送走后便去孟家。可谁知林翱竟在破晓前就已动身,林翡到军营时扑了个空。

很快她便发觉军中剩余的兵士人数和往常并无分别,连萧旻也尚在军中,她心中惴惴,一直等到晌午,醒了酒的李擎才姗姗来迟。

她左手拽住李擎的领子,将其搡进值房中:“我阿兄去钦州带了多少人马?”

李擎眼神闪躲,支吾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五百。”

林翡横过左臂,向上抵住他喉咙,咬牙切齿:“雍州军号称有八万大军,去掉不便通行、留在雍州的水师和吹嘘的数量,少说也有三四万人,我阿兄领着五百人去,是想看他送死?!”

林翡见他低头不语,逼问道:“驱逐阿勒真妇孺用得了多少兵马?采矿铸铁又费得了多少人力?秋粮收了,春耕还早,莫拿屯田唬我!巍州东、北无忧,与南边亦是和谈在即,三万巍州大军留在军营里,坐等着我阿兄去拼命?”

李擎嗫嚅着,林翡恨得牙痒痒,她方才等候之时压着怒火翻来覆去地想,可此举实在荒唐无稽。上次佯攻钦州派了两万人马还嫌不够,这回仅给他五百人?!

门外有人喊道:“副将军,军师有请!”

“副将军?”林翡松开对他的钳制,冷冷看着他,“你何时升的副将军?我阿兄去了钦州,便由你这副将军代领全

军?”

李擎喉结上下滚动,垂首整了整衣领,先对外应道:“请军师稍候。”

说罢慢慢走到软席上坐下,抬头看她:“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林翡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原先质朴无邪的少年,仿佛在不经意间长成,可她印象里他还是过去那个嬉笑纯稚、藏不住话的李擎。

察觉到她神情失落,李擎自嘲地笑笑:“过去,我时常觉得你倒像是阿姊,直呼我名,主意又大,可即便如此我也乐得与你在一处。阿鹭,你能得偿所愿,我的欣喜或许不比阿适少。”

“我和阿适很是相似,直至舞象之年才知应有所作为,发奋之根源皆在于你。他因钟情你,我因敬仰你。”言及此,他苦笑着摇摇头,“还怪难为情的,你也知我不善言辞。只是……确是真心话。”

“你的一双弟妹,我的一双弟妹,皆是自小仰慕你和阿鸿表兄,连我也是你们二人的追随者。可我还是李家的长子,便不能甘居人后。我阿耶……也不会令我屈居人下。”

“但我绝不会用卑鄙的手段,更不会伤害你与表兄分毫。”李擎定定地看着她,“阿鹭,你可信我?”

林翡听了他这剖心之语,猜得到他未说明的深意,只觉口中发涩,双唇开了又合,脑中想着阿兄入钦州的决绝无奈,眼前又是李擎笃定期盼的一双眼。

她忆起武科考录时那个卷起袖子替她抱打不平、怒骂全场的李

擎,鼻头发酸。

“我信。”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可你须得告诉我,为何只让我阿兄带五百人前去?眼下巍州根本不急于出击,何至于让他涉此险境?”

“兵者,诡道也。雍州也好,朝廷也罢,都以为我们要徐徐图之,便降低了对巍州的提防,只将目光紧紧盯着对方。眼下便是巍州最好的时机,表兄此行便是探底。”

林翡缓缓说道,“若只是去探底,那又何须派他去?女军更不惹人注目,潜入莱阳府绘制舆图那回你也见识过。”

李擎苦笑:“女军如今能活动自如的校尉还剩几个?阿勒真的妇孺你们要保,钦州的险境你们也想踏。巍州军这么多男儿,总不能束手站在后面看吧?”

“可也不必如此仓促!我阿兄一无舆图,二无重兵,若在钦州遭遇雍州军,岂有还手之力?”

李擎解释道:“表兄身边有人相助。潘约你可还记得?潘家伯父落难后,她匆忙嫁给钦州凌河郡太守霍韬。潘绍日前得了她的密信,说钦州六郡中有四个郡的太守皆不愿不战而降,无奈兵力悬殊,朝廷又迟迟未动,故欲向巍州求援。”

“那四位太守为人如何?若是假意诱我军深入,岂不正中雍州圈套?”

“潘绍说那四人与潘家都是旧交,况且有他阿妹作保,值得一探。他在钦州住过数年,有他为表兄引路,想来无虞。若表兄与四郡暗中顺利结盟,我军便可

从与巍州相邻的白川郡潜入,出奇制胜。”

深入虎穴,釜底抽薪,是妙计,亦是险计。

五百人潜入钦州,必会分散开来,以免引人注意。若四郡太守中有人背信弃义,泄露阿兄的踪迹,兄嫂二人身边能集结起来的人不过区区上百,连迎战反击都不能。

林翡想起阿兄在桂树下的殷殷嘱托,胸口憋闷。他早知此路千难万险,只能瞒着家人,幸得阿嫂情深义重,仓促成婚只为随他前去。

她低头看着右臂,若未受伤,她此刻便打马赶上阿兄的队伍,可如今即便去了,连握枪都不能,遇上事了反倒是他的负累。

为何要如此匆忙?为何不能再等等?

“阿鹭,你莫……莫要哭……”李擎见几滴泪滚落在她衣襟,吓得慌忙站起,他实在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我……我再想想法子!”

她抬起左手拭去眼泪:“不必了。若能有别的法子,我阿兄定会想得到。李擎——”

李擎立即应声,紧紧盯着她通红的眼。

“如若我阿兄陷入危难……”

“挥师入钦,我亲自去救!”李擎毫不犹豫地说道。

林翡微微扬起下颌,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过了良久,她才松开咬出齿痕的唇,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信你。”

她转身出去,回到女军营地,按部就班地抚恤奖赏,看着她们各处的伤,林翡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李擎的话也有理,若事事都领着女军冲在前,莫

说其他人是否误会她们抢功,便是她手下的女军也并非铁打的。眼下先让伤员在营中好生休养,该去驱逐阿勒真的由杨依、陆寒领着北上,不过她自然也不会束手坐等。

傍晚归家后,林翡说与晏如陶,他听完便知其中的猫腻——

四郡太守联巍抗雍,事关身家性命,前去结盟之人须是李宣威的左膀右臂才能令他们信服。

林济琅和萧旻上了年纪又是文人,自然不好派遣。

校尉一级,身份不够,但李擎和林翡身份特殊,也勉强可堪重任。只是林翡已在大战中负伤,李擎又是亲子,李宣威显然舍不得,李承就更不必说了。

晏如陶不禁冷笑:“算来算去,竟只剩丈人兄这统领全军的大将能去!真该夸姑父一句高明。”

李宣威不肯错失良机,急于吞下钦州,执意兵行险着却又做不到公正以待,将私心掺杂在公事中,叫林翱打落牙齿也只能和血吞。即便此去立下大功,林翱也并无更高的职位可升。

“那……铁匠之事,你是否还要替李家登门?”晏如陶蹙眉问道。

林翡叹了口气:“原以为开矿冶炼之事能慢慢筹划,可姑父欲伺机开战,铸铁更是刻不容缓,难怪他与姑母吵成那般。若是我耶娘得知阿兄处境,恐怕不愿再去蹚这趟浑水。”

晏如陶听出她话中深意:“你还是想去?”

她缓缓摇头:“我也不知。毕竟李擎并未算计过我阿兄,若

他与孟家女郎成了怨偶,我实不忍见。况且冶铁铸造利器,对巍州军士而言如虎添翼,可大大减少伤亡,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轻轻揉捏着她的颞部,说出她心中所想:“你只是不甘心。”

林翡抿着唇点了点头。

自从到了巍州,林家对李家可谓是全心相助,从不曾畏难苟安。他们始终感念李宣威对林翱的栽培倚重,还有分兵凌霄关救出林家三人的情义。

骨肉亲情加上恩义深厚,林、李两家原本牢不可破,可权欲和私念令其裂开了第一道罅隙。

她林翡并非以德报怨之人,即便阿兄平安归来,这笔账她也会牢牢记在心中,只是她不愿因私怨误了大事,否则和李宣威并无二致。

“阿兄的事,先不告知耶娘,待铁匠之事谈妥再视情况而定。”

晏如陶抚着她的鬓发:“好,都依你。既已决定,待我将创口的药换好,你安心睡一觉。”

她合上双眼点点头,小声说了一句:“阿适,我兄嫂定会平安回来……”

晏如陶俯身吻上她的眼:“会的。”

贺宁正在制应时的蜜桂香,阿鸾捧着一碟饴饼进了房:“阿娘,尝尝我做的饴饼。巍州好似不兴拜月节,阿鹤说在外头想买些饴饼、酥饼都没有称心的,我便下厨做了些。”

“南边到了八月十五,家家摆上瓜果糕饼、拜月饮酒,两地习俗不同罢了。我与你阿耶在南方生长,你和阿鹤也是幼年便回

京。不像你阿兄,在巍州长到了十余岁,无论是饮食还是语调都更像巍州人。若是他在家,这些饴饼他怕是给你面子才肯掰一小块吃。”贺宁笑着说道。

“阿姊也不爱吃甜的,我还做了两屉咸酥饼,待她与阿耶回来定是腹中空空。”

林济琅父女清早便往孟家去,到了晡时还未归家。贺宁已亲自登门请来亲家、新婿赏月小酌,晏如陶见阿鸾迎了他们进门后仍在门口张望,又返回去问道:“是在等你阿姊?”

阿鸾点点头:“我从吃罢午饭就眼皮直跳,心里有些慌。”

“哪边的眼皮?”

“左边的。”

晏如陶笑笑:“那便是好事,安心等他们回来吧。”

劝慰的话刚说完,他就远远看见路口出现了一辆青顶马车,正是林家的,方才那副镇定稳重的模样便抛到九霄云外,小跑着迎了上去。

阿鸾暗笑他口是心非,跟在他身后。

二人见林翡掀开帘子时眉梢带着喜色,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林翡索性下了马车:“你们二人像是盼着长辈买糖回家的小人儿,这么远就迎过来。阿鸾,你不可疾跑,莫要一时兴起跟着阿适。”

阿鸾笑盈盈地去拉她的左手:“阿姊放心,我心中有数。看来阿姊今日格外顺利,我做好了咸酥饼,还是去年拜月节向御厨偷的师,阿姊回家了尝尝看。”

晏如陶眼巴巴看着唯一能牵的手被阿鸾占了去,便转而去迎丈人,

谁知还有一位头发花白、长须飘飘的道人跟在林济琅身后下了车。

“这位真人是……”晏如陶看向林济琅。

林济琅拍拍他肩膀笑道:“到家中一道介绍。”

晏如到识相地让开路,微微躬身:“真人请。”

那人拈须微笑,打量了几眼晏如陶,很是和蔼,边走边问林济琅:“这是阿鹭的郎婿?”

“正是,上月刚成婚。若知您在巍州,必定亲自登门请您坐上席。”

晏如陶还在暗暗诧异丈人对这道人的态度,林翡进了家门已是一路高呼:“阿娘!阿娘!你看谁来了!”

贺宁和熹平一前一后走到院子里,看到大呼小叫、活泼恣意的阿鹭皆是意外。早上出门时还面色凝重、心事重重,怎的去了趟孟家像换了个人似的?

贺宁嗔道:“跑这么快做什么?当心右臂的伤!”

又看玉平和新婿领着一个道人进了中门,她远远张望着,难道是哪位旧友?

那道人来到面前,笑道:“阿谧做了娘亲,脾气倒比从前更大了。”

原本还在细细辨认样貌的贺宁听见这话,顿时怔在原地,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她哽咽道:“堂兄……”

阿鸾惊讶地看向道人,原来他就是曾替阿娘解困的堂舅父,耶娘曾说他在外云游,竟然做了道人,而且还在巍州!

林济琅见她二人相对饮泣,劝道:“亲家和新婿一旁看着还不知缘由呢,咱们进了屋子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