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六十四章 幡然改图

(六十四)幡然改图

“前年阿适操持官家的冠礼,办得甚好,今年总算轮到他自己了。”聂太后见熹平点头,蹙了蹙眉,“即便‘天子十二而冠’的规矩不能比,各世家的子弟也多是满了十五岁就办。平日倒没见你这般古板,非要挨到这时。”

熹平笑笑:“他整日忙得人影都不见,我也没处叨唠。”

“你呀你,阿锳和淳筠的孩子下个月就要出世,阿适连亲都还未定,你也不急!”

“我哪里有太后的福气,嘉王如今与王妃和睦恩爱,您转眼就要做祖母,日子可真快。”

“儿孙都是债,宫外这个有了着落,宫里的越发愁人。”聂太后以手抚额,叹了口气。

熹平抿了口茶:“您是太后,自然由您说了算。”

聂太后哼了一声,不接这话。

前年熹平本来答应替她出口恶气,设计压下沉家,谁知兄长殒命凌霄关,亲生子又闹着退位,形势不由人,最后只得将就着扶老九登基。

可恼的是,自己恰巧在登基前因“假邸报”一事与老九生了嫌怨,纵使他到如今一直恭恭敬敬、不曾显露分毫,但聂太后不信他心无怨怼——他口口声声称阿鸾为“救命恩人”,不就是暗指她这个“母后”实乃害其性命的罪人吗?

再加上老九登位后竟与沈家越走越近,若真定了沈家女为后,她可就是满盘皆输了。

熹平见她面色不豫,眼睛转了转,说道:“唐家二

郎的幼女,还有辛家三郎的独女,都是灵秀人。端午将至,太后今年不如赏脸看看飞舟竞渡,也瞧瞧各家的女郎。”

聂太后眼皮也不抬:“暑热的天气,谁愿意去听那锣鼓喧闹,再说吧。”

晏如陶刚从天明宫大殿里退出来,背后的汗浸湿了大半,腹诽道:这小皇帝想事情灵光,就是行事不大对。谈的并非什么绝密之事,不过是嘱托他和新任的侍中孙淳一些宫内外的事务,在这将近五月的天气紧闭门窗,谁能受得了?!

孙淳还有话要单独与官家说,他便识相地先退了出来,正准备回府好生沐浴解乏,忽又想到阿鹭生辰还有一个月有余,得先去问问阿鸾是否有东西带去巍州。

他眼下狼狈,在回廊阴凉地里歇了片刻,抬眼见阿鸾带着几个宫婢,捧着新制的衣衫候在殿外,孙淳出来时正好打了个照面。

他绕到几丛花树后,省得被孙淳看见,又等了一刻钟才见阿鸾她们出来。

晏如陶走到她们必经的花径旁,却见阿鸾埋着头、脚步有些慌张。

“林女官,官家端午的服饰礼器可准备妥当?”

阿鸾抬头看见晏如陶,险些沁出眼泪来,连忙应道:“回豫安伯,服饰已备好,下官还有些礼器的避忌尚有疑问,想请教豫安伯。”

她将手中的衣衫交给宫婢,引着晏如陶到无人的廊中说话,却不知那几个宫婢绕过月洞门后窃窃私语:

“说得光明正

大,一回两回蒙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一个月恨不得私下见两三次面,真当我们眼盲耳聋?”

“可不是,亏官家还对她信任有加,人家既要做枝头的凤凰,又要巴望着俊逸多情的郎君。”

“瞧她那名字,野心都写在明面上,难怪几年前就送进宫里来。”

“……”

另一边的晏如陶看着不住发抖的阿鸾,说道:“我坐下,你也坐着慢慢讲,旁人看起来也不算失礼。”

阿鸾点点头,坐下后倚靠着廊柱,抬起一双噙着泪的杏眼望向晏如陶:“豫安伯,方才从大殿里出来的人便是新侍中?”

“不错,是孙家三郎孙淳,你认得?”

阿鸾喃喃道:“我原本拿不准,可他好像认出我来了,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晏如陶凑近才听清,见她神思恍惚,轻声问道:“阿鸾?”

她沉默了片刻,渐渐止住颤抖,从不堪回忆的往事中将自己拽了出来,深深吸进一口气,缓慢吐出,才将心境稍稍平复。

她抬起头,眼睛里的恨意压过了恐惧。

“五年前,我与阿萝被冯攀关在房中时,有人来寻过他,正是孙淳。”阿鸾咬了咬嘴唇,“他明明看见我们,我不敢言语,拼了命地睁大眼睛、摇着头,祈求他援手,可他与冯攀低声说笑了两句便离去。”

晏如陶暗暗心惊:“他们相熟?!”

“我记得……他说想找冯攀刻私章,改日再登门,想来是关系密切。”

如陶见过孙显在酒局宴席上的**模样,原本没联想到其养父孙淳身上,可他竟然也与冯攀这种禽兽有私交,想必并非正人君子。

冯攀早已死在半途,本以为再无后患,谁知这孙淳不仅知晓内情,还入了宫闱做上侍中,将要与官家日日相伴,阿鸾也难以避开他。

“他才刚做了侍中,没摸透官家的脾性,不敢贸然提起此事。只是有一点不得不防——”晏如陶看着阿鸾,难以启齿,因为他也并未想出解决的法子。

阿鸾立刻领会,脸色有些发白:“他会来要挟我。”

她早在两年前就领会了此事的惨痛后果,入宫后她曾多次让家人打听阿萝的近况,但始终未得到回答。直到当年的中秋宫宴,她在桂花树下遇见酒醉的秦婕妤,秦婕妤一双迷蒙的凤目痴痴望了她半晌,叹道:“若阿萝还在,与你一同入宫该多好。”

她幸运,并未同阿萝一样生在为声名所累、无亲情可言的家族,不必被逼得一条白练了结性命。

可她又不幸,幼年离家,进了这天底下最好声名、最不顾念情义的深宫。

自从官家加冠,立后择妃的议论绵绵不绝。世人皆知她与官家关系匪浅,若是旧事被掀出,那些觊觎后位的世家必会借此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晏如陶心中也是忐忑,流言比利箭更伤人,到时宫中容不下阿鸾倒也罢了,他可以悄悄将她送回巍州。怕就怕官家知

道此事,究竟会作何反应实在难料。

晏如陶看她凄然的神情,想来亦是忧心此事。

“豫安伯,若是我先将此事自陈与官家……”

晏如陶的唇抿成一条线,很是严肃,他站起身抱着双臂走了两步,回身问她:“你有几分把握能得其庇护、不生嫌隙?”

阿鸾微微仰起头,眼里带着泪光:“当日之事,太后、大长公主和您皆为证人,官家若有心查访,不难印证。只盼旧闻莫要传扬出去让耶娘、兄姊知晓,徒惹他们伤心。”

晏如陶心中犹豫,阿鸾想试一试官家的信任,究竟算不算“糊涂事”?

紧接着,阿鸾的语调变得斩钉截铁:“如若他仍疑窦难消,便证明当年我选择留下实为一时昏聩,这苦果,自然由我吞下,再想尽办法离宫归家。”

听闻这决绝之语,不由得令晏如陶联想到阿鹭,姊妹俩骨子里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你既已想好,我能做的也就是提前给你留条后路。”晏如陶想了想,接着说,“宜早不宜迟,马队的人端午后返回巍州,你若是决意要走,可同他们一道,有个照应,兴许还来得及庆贺你阿姊的生辰。”

阿鸾的眼神有些飘忽,似是在思念远在巍州的家人:“好,我今日便同官家说个分明,多谢豫安伯。”

晏如陶回府沐浴后,正欲午休,蒲团说瑶华娘子派人来请。

“她的人没走正门吧?”晏如陶从床榻上坐起,捏捏

眉心。

“没有,是后门上的仆人来喊我,我亲自去见的。”

晏如陶叹了口气,只得起身更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最好是有要紧的事。”

“豫安伯还真是放心呐,两三个月也不来看看账,倒叫奴家心里不安得很。”凌瑶华见他摇着扇子,无心同自己说笑,才说道,“奴知豫安伯事务繁忙,平常事哪里敢去打扰?回春堂的伙计说漏了些事情,许是和巍州有关。”

这两年来,质高价低的北货在京城很是吃香。

从去年年底开始,北沙参、黄芪、人参、防风、麻黄等北方特产的药材陆续运至京里,通过回春堂、康寿坊几家最大的药铺售卖,也是交由凌瑶华负责。

“说了什么?”

“先是问刺五加有没有货,货好不好,下次可带些来看。接着又说忍冬、黄芪、绵马贯众库里还有囤货,掌柜的近来理货,发现三年前的旧药堆积着没清光,训斥了他们一通。”

“三年前?”

凌瑶华敛了笑意:“忍冬清热解毒,黄芪可治肺气虚证,绵马贯众主治风热头痛,皆为时疫常用的药材。”

晏如陶立刻想起宫变前京中起的疫情:“他们囤的药材必是数量巨大,才一直未耗尽。”

“当时京中风声鹤唳,店铺不知关了多少家,也没有商队敢运大宗物件进出京城。”凌瑶华回忆道。

“那就是说……回春堂早早知道会有疫情,提早囤积药材,欲从其中获

取暴利?!”

两人相视一眼,回春堂背后——是聂家。

但晏如陶仍是犹疑:“纵疫牟利实在骇人听闻,聂家难道不怕惹出滔天祸事,收不了场?”

凌瑶华蹙眉凝思,似是想起什么:“聂檀贴身照料的医师娄清和,治好过从前巍州的疫病,想来是凭借他的医术才敢行此险招。”

“此人倒未听说过,什么来头?聂檀死后又在何处?”

“其父曾是宫中御医,他近年一直跟在聂檀身边。至于如今能否寻到,我须去问我阿兄,他是最后在凌霄关见过娄清和的人。”

晏如陶上下打量她:“凭你的心思,想必早就想到娄清和,为何不先同你阿兄问个明白再来寻我?”

凌瑶华笑得坦然:“他无官一身轻,不知在何处逍遥,寻他可不容易。”

晏如陶的扇子又摇起来:“我看并非‘无官一身轻’,是大仇得报心中快慰罢。”

凌瑶华不置可否,眉眼间略带得色。

“你先打听着,有消息了再寻我。”晏如陶起身欲走,忽又想到阿鸾的事,“让马队的人端午后别急着走,多留几天。”

凌瑶华应下,又提醒他:“前日沈家人在我这里吃酒时提到过潘守仁,他与巍州好似有旧。”

晏如陶知道这人年初回京述职后便不得重用,在京中挂了个虚职,想来是因与林家关系近,追问了句:“提他做什么?是哪几个沈家的?”

“说他与巍州有瓜葛,还提到他儿女

,我敬酒时只听见一两句。”凌瑶华想了想又说,“坐在主座的是沈植、沈权表兄弟。”

“我记下了。”说罢抬脚走人。

出了芙香楼,晏如陶对蒲团说:“你去回春堂买些安胎养神的药,随便打听些什么事,然后送去嘉王府。未时末,去勉勤书院门口候着唐元竺,请来府上。”

“是。”

晏如陶打开扇子挡住午间毒辣的日头,上了马车闭目养神。

娄清和他实是知道的,阿鹭说过聂檀是仗着娄清和才敢用此毒计逼迫先帝离宫,如今看来不止如此。

但他最近一次听闻娄清和并非此事,而是他五天前应邀去嘉王府,本来以为是淳筠孕中无趣、找他闲聊,谁知她弟弟元竺也在,借了她的地界,向晏如陶说起李承信中提及巍州疫病的疑点。

夏日傍晚,云蒸霞蔚,晏如陶送唐元竺出门后,转身去了阿娘的书房。

“阿峻从阿勒真牧马人口中打听到的旧闻,怕我这条线被盯着,只敢悄悄写信给元竺,凌家应是无法知晓。”

“那凌瑶华十有八九又是朝你下饵,勾你去查这事,你假作毫不知情引出他们意图,可有想好后手?”

“若是凌家想对聂家‘赶尽杀绝’,那巍州和京城疫病之事确为不二之选。”晏如陶心头郁郁,今日把几件事并在一起看,越发对聂家丧尽天良的敛财、弄权手段愤慨不已,“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亦是我所愿,但不能由我出

手。”

熹平会意:“凌瑶华找的可是你,还是等娄清和的线捋清楚了再做打算,沈家必会咬这个钩。”

晏如陶点点头:“这事急不来,人证物证凑齐并非易事。”

“你方才提到阿鸾的事,有些不妥。”熹平叹了口气,“孙淳那厮心机深重,若是察觉到官家对他冷落排斥,定会猜到是阿鸾私下告知。为了保住耗费半生气力才到手的高位,他怕是会不择手段。”

晏如陶揉揉脸,愁得头都抬不起来:“她是进也难,退也难。若是孙淳宣扬出去,难免还会扯上巍州的林家,多的是人想给她泼脏水。她还不到十三岁,孤身一人在宫里,哪里受得住?”

熹平拍拍他手背:“林家幺女确实叫人心疼,当时怎么就没回巍州去!”

“这心啊,还是硬点好。”晏如陶感叹道。

过了两日,还没看出官家有什么异样,京中先流传起了巍州丑闻。

晏如陶是在冯家宴席上听说的,冯恩搂着一位来斟酒的翩然娘子,细嗅着她的发香,一手摩挲着她髻上的珍珠步摇,还拿下来把玩。

“郎主拿了妾的步摇,可要用别的来换。”

“库房里自己去挑,琥珀珊瑚随你去拿。”

说罢忽然想到什么,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案上,笑得起劲:“巍州女军你们可听过?就是从前那女扮男装入武科的林家大女郎建的,我听闻啊,她们连军妓都收,真个是自甘下贱。”

沈植正是半

酣,翻着眼睛想了半天,忆起这人是谁,挥着袖子嚷嚷道:“那女子本就阴险诡诈,德行败坏,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稀奇!”

接着便是有许多人附和,不堪入耳的话一句接一句。

“什么女军,我看就是用来给巍州兵排遣的。”

“正是,北境粗鄙老兵和这些不知廉耻的寒贱女子凑在一处,实在荒**。”

“巍州军怕是要醉死在温柔乡,不若立时发兵,定能一举拿下。”

说着,还要拿此事写诗作赋,个个醉得连笔都提不起来,只得叫人代笔。

晏如陶饮尽杯中酒,又忍了一刻,才向主座上的冯恩告辞:“明日一早还要去曼春江边上察看龙舟,不敢误事,诸位慢饮。”

他赶在一阵急雨前坐上马车,听着车顶雨滴迸溅的声音,在黑暗中趺坐着,紧紧合着双眼。

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弟,自我标榜为雅士,“正义凛然”地叱骂着女军败坏风气。

殊不知个个口中吐着秽言污语,提到“女”字、“妓”字,蒙眬的醉眼便冒出精光,手还不忘抚摸舞姬的柔荑、揽着她们的细腰。

只有他们高高在上,谁在他们眼中都是贫寒卑贱。

性命都能被轻易碾碎的小人,区区名誉又如何?

是黑是白,他们摇唇鼓舌间就已定下。

他缓缓睁开眼,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那就撕下你们这些高门豪族的面皮,将内里的奸恶龌龊揭开给世人瞧瞧。

最初决意收留

军妓的并非林翡,而是陆寒。

立春过后,军队开始屯田,女军也不例外。耕作时不似平日训练时男女分开,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说上几句话,春心萌动,也是常事,林翡便收到了阿兄和表兄吹的风。

“我们麾下士兵大多正当青壮年,你领的女军亦有些到了婚嫁年纪。若真有意,不如在军营里找合眼缘的兵士,说得到一处去,于男女而言都是佳事。当然,此事必得先问过你的意思,不会勉强女军。”

女军这两三年间已扩至一千一百余人,林翡本就有凌霄关的军功,勉强封了个将军,当然与统领巍州兵的林翱不可相提并论。杨佩三人做了校尉,蒋二娘、王春和杨雪娘升作副校尉。

林翡当时并未多说什么,回到营中先叫了蒋二娘三人来,讲明这事。

“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苛责的,你们回去问问众人如何想的。只是有一事须得说明,虽是男女双方成婚,但只有女子能生产哺育。我必不会叫她们大着肚子训练、上战场,生一个少说要歇一年半——”

蒋二娘立刻明白了:“生育了子女,怎能不留下照看?即便女军不赶她走,她也无暇操练,和离了女军没有分别。”

王春听到“生产哺育”本还觉得有些害臊,想着将军的年纪比她们都轻,怎的直截了当说起这话来,可听完她与蒋二娘所言,也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这样说来,要是放

开此事,过个一年半载,女军怕是要人员大减。”王春蹙起眉头,“这两三年新招的女军,本身体格、性子就有高有低,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练成今日模样……”

林翡也是这般想,可眼看着女军中不少人年纪已二十岁有余,禁止男女来往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们先去打听,我再同校尉们商议商议。”

她又想了想,才去寻杨佩她们,提出:“不禁成婚,若是有孕,则退出女军,赠半年饷银。今后再招的女军,先言明此事。”

杨佩说道:“按此行事,合情合理,只是咱们的女军夹在中间受罪。”

陆寒没明白,追问为何“夹在中间”。

“若是成婚,舅姑定想留她操持家事。本身儿子就不在身旁伺候,好不容易娶了新妇,怎会允许她整日在军中?夫婿若肯替她说话倒还好,若是装聋作哑,这新妇两头顾不得,自然心焦。”

林翡道:“那就再加上一条:无故不参加训练,缺一次扣半月饷银,缺两次一个月饷银全扣。舅姑看在钱银的面子上,想来不会强求。再细的纠葛,便是各人家事,难以事事兼顾。”

杨依点点头:“好歹是女军出身,真要闹起和离来,总比平常妇人好脱身。”

陆寒笑道:“还没成婚呢,就想着和离、脱身,说得男子似毒蛇猛兽一般。”

谁知才过了不到两个月,她就见识到“毒蛇猛兽”的一面。

春耕实在辛劳,到

了上巳休沐,众兵士都放开了饮酒,很是热闹,直到入夜还燃着熊熊篝火载歌起舞。

女军们除了少数有心仪兵士的,绝大多数人早早回营地歇息,林翡本说这日她留下守着,杨依闹着抽筹子来定,结果陆寒抽中短筹,揪掐了杨依好一阵。

白日里陆寒也喝了盅酒,到夜里酒劲都快散没了,她准备出去巡一圈夜就歇息。

走到与林翱军营交界的地方,发现营房角落蜷着一个人,她以为谁喝多了倒缩在那,便过去询问。

走近一看像是个女子,裙摆很长,不是女军的打扮。

她正欲开口,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呼呼哧哧的声音,有人举着火把过来,她就先转过身去看那人。

火光映在陆寒脸上,那半醉半醒的小郎官认出是女军校尉,脑子反应过来,收了收脸上的怒气:“陆校尉。”

“有何事?怎么到女军这边来了?”

那人隔着齐胸高的栅栏,挤出笑来:“小的是寻人,有个兄弟喝多了,怕误打误撞到这来,叨扰了女军。”

“喝醉了还能翻过这么高的栅栏?那恐怕是不怀好意。”陆寒瞥了瞥他,“这里我刚刚巡过,没瞧见人,你去别处找。”

他半信半疑,还想往陆寒背后张望,被陆寒瞪了一眼才悻悻离开。

陆寒绕过营房墙角,看见抱着双腿瑟瑟发抖的女子:“他走远了,你是何人?”

“奴叫四娘,是……是送来军中的妓子。”

陆寒多少猜到

了,闻言凑近察看,发现她捂住的地方是被撕破的裙子:“可还能行走?”

她点点头,撑着墙壁勉力站起来:“奴翻栅栏时划伤了小腿,慢慢走还是可以的。”

陆寒叹了口气,一把搀起她:“胳膊搭在我肩上,伤腿别使力。”

回到值房,陆寒点起烛火,一回头发现坐着的四娘脸上也带着伤,她拿着烛台靠近,四娘扭头躲避,露出脖颈上的一道骇人的血痕。

“是他干的?他叫什么!”

四娘垂着眼,神色漠然:“是他们。”

陆寒放下烛台,静静站着,不知该说什么。

四娘怕她难堪,抬头看她,微微歪着脑袋:“除了我们这些人,我还从未见过女子入军营。刚才听他称贵人是校尉,竟还是军官!”

她嘴角还带着笑意,甚至有几分天真,像是为此欣喜。

她舔了舔嘴角,接着说:“我阿娘说她从前的夫婿也打过仗,死在了阿勒真人手里。待我得空归家,将贵人之事说与她听!”

看着四娘稚嫩的笑脸和她滴在衣襟上的血,陆寒在这暖融春夜里,忽然战栗不已。

同样是女子,同样在军营,自己和女军在此欢度上巳、安然和乐,另一边的她们却在遭受着非人的虐待。

四娘看她两颗泪滚落下来,顿时怔住,那泪像是两块巨石,砸在了四娘心口。

她哄惯了男子,习惯性地想堆起笑安慰陆寒,却觉面上一痛。自己的泪也潸然而下,浸痛了脸上

的伤口。

血泪相合,四娘再忍不住,掩面悲咽。

“你……你天亮后是要回哪里?”

“城里的问芳楼。”

“今夜这样逃了出来,回去是不是要挨打?”

四娘拭干眼泪,哼笑出声,带着些负气的意味:“逃了这一劫,挨打也值。”

陆寒忽然忆起杨依说过的“好脱身”,她心中涌上一股热流,想试上一试。

稍稍思索,她问道:“若是有机会,你可愿入女军?”

四娘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

“不过话说在前头,此事未必一定能成。再者,入女军便要日日训练,不得懈怠,苦头不会少……”陆寒看着她的伤,想起她是吃透了“苦头”二字的人,便不再多言,“我去拿药,你先留在我房中歇息,明日我再去打听。”

三月初四清早,林翱刚换好衣裳,见阿妹带着陆寒、杨佩和玉娘,气势汹汹地冲进他房里来,很是无措。

“阿鹭,这……是有何事?不妨等我洗漱后去正厅说。”

他见阿妹等人一副窝火的神情,实在不知自己如何开罪了她们。

“你营中的人昨夜凌虐军妓,那女子叫四娘,逃至我们营地。”

林翱一听,不由得面红耳赤,一屋子女郎竟是来同他说这事。

他讪讪道:“惊扰到值守的人了?我今日去查明是谁,扣了这个月的饷银赔给这位四娘。”

林翡神色凝重:“不止一人行凌虐之事。”

林翱怔了怔,耳根子通红,胡乱点了几

下头,说道:“都赔,都赔……”

“如何整治风气,我就不置喙了,相信阿兄心里有数。至于四娘,她回妓院中怕要受更重的责罚,我要收她入女军。”

她看着兄长惊愕的模样,继续说:“从贱籍改军户确是难事,我去问问阿耶和姑父,只是须先同你这位上官说好。”

这公事公办的口气叫林翱心里很是羞惭,碍于杨依这些人在,他又不好哄劝,想着改日再与阿妹细说。

出了林翱的房门,陆寒喘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林将军很不好讲话,你才拉我们壮声势。”

林翡摇摇头,默不作声。

兵士并非断绝七情六欲的僧人,平日里被严厉管制,节庆休沐偶有军妓入营她也听闻过,想来也是阿兄默许。

此事本与女军不相干,她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可是四娘误打误撞逃至自家营地,陆寒又替她开了口,她还是想出这个头。

林翡对她们说:“你们先回营里,我去找我阿耶。”

辰时过半,她们见林翡从营门走进来,脸绷得紧紧的,便知情况不大好。

陆寒想想四娘苍白的脸,硬着头皮迎上前去问,林翡同她到了值房才说:“虽只是四娘一个人,但要改贱籍、入军户,牵扯的官吏衙门甚广。她入了女军,难保不会和从前打过交道的兵士碰面,宣扬出去女军也得惹上麻烦。我阿耶的意思是,让她脱去贱籍、找个活计做,也算是帮她一把。”

陆寒定定地看着她:“你也是这般想?她入了女军,会连累所有人被耻笑?阿鹭,你要不要去见见她,看看她脸上和身上的伤,该被耻笑的是那些践踏她的人!”

她咽下嗓子眼里酸涩的那口气,稍稍平复情绪:“阿鹭,我知你为难,可她才将将十四岁,已做了三年的妓子……阿鹭,你去看她一眼吧!”

林翡点点头。

看到四娘脸和脖颈上结的痂,锁骨和手腕的淤青,还有那双饱含期盼和敬仰的眼睛,林翡顿时明了陆寒所想。

不亲眼见这一面,“妓子”二字便永远是长久以来的印象中,那难以启齿的称谓和不愿沾染分毫的忌讳。

可见到活生生的人,受过的摧残和对逃出生天的渴望尽数写在她脸上,林翡如何能不动容?

四娘甚至还冲陆寒眨眨眼睛,小声问:“这位贵人也是军营里做官的?”

还存留着十四岁的女郎的稚气可爱。

谁都是从那个年纪长成,可她们谁都不曾跌落过她身在的泥淖、无法挣脱。

林翡独自想了很久,唯有一个问题始终说服不了自己——四娘凭什么不能入女军?

年少时她曾为自己愤愤不平:凭什么我不能像阿兄那样光明正大地习武?凭什么阿兄擅长骑射,我骑了阿耶送我的马却要被阿娘责骂?

再后来,不平之事越来越多。

凭什么不是端庄淑女就要被讥讽斥责?凭什么比起武来,男子是勇猛无畏,女子就是凶

悍好斗?凭什么男子能入武科,女子不能?

……

之后,她在家人的支持下,替自己争来了建立女军的机会,得以施展抱负,她心怀的愤懑日渐平息。

直到今日,四娘打破了她内心的宁静。

她怎能捂着耳朵闭着眼,无视四娘的不平?

四娘凭什么不能像她们一样在这女军里?就因为她是贱籍?

可谁人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自愿入贱籍?

世家将寒门平民踩在脚下,男子要女子俯首顺从。

这些难以反抗的弱者,将怨怒洒向更不幸的人,踏在她们身上,要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小小年纪受尽百般折辱欺凌,四娘心里该多少次地问过天地:“凭什么不把我当人看待?”

林翡扪心自问,并未做到竭尽全力为四娘奔走,若是草草了事,她亦不能心安。

阿耶劝她时说:“你如今是将军,行事前要想想你领着的‘军’。”

可她手下的不是一般的军士,无论如何,她不能负了前面冠着的那个“女”字。

阿鸾坐在窗边,初四的月牙光亮甚微,她手中把玩着的是帝王冠冕上的白玉珠。

她低头看看摆在腿上的冠冕,想着自己这几年多少次将它郑重地替那人戴上,又细心地替他理着这些珠串。

原来随意把玩起来,也不过就是些珠子罢了。

她看着房中的床榻,想起他初登帝位的时候,常常半夜惊醒,躲来这里。

他既在此,她夜里也睡不安稳,时常醒来察

看他是否惊悸出汗、鼻息不畅,他半梦半醒间察觉到她的触碰,攥住她的手不肯松开,轻声唤着她的乳名。

那段紧紧依偎、不愿分离的日子倏忽而去,但她一直坚信,曾经恸哭挽留自己的少年,会同自己一般始终铭记。

直到入夏的这几日,她才渐渐看清。

春日尽,炎夏至,暑热要把人的耐心耗尽,而一个又一个的流言如火苗般,点燃她的裙角衣袖,似要将她吞噬殆尽。

先是“妓子入女军”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沈植写的赋极尽讽刺。白雪红花,乍看是凌霜傲寒的梅,待抖落一身冰雪,原来是女子肤白胜雪、胭脂艳丽,冰肌玉骨难道不比梅花更高洁动人?

他们无法一睹远在巍州的女军是何反应,不是还有她这个留在宫里的林家女吗?

原先不屑与她多言的贵女、女官,纷纷找上门来,问她可读得懂这赋?

紧接着,宫里流传出她与豫安伯私交甚密,“狐媚惑主”的名头早就扣在了她头上,如今再加上豫安伯,称得上是“秽乱宫闱”。

哪里还用孙淳再放出旧日丑闻,那人看她的眼神已开始闪躲回避。

应怪她早早自陈旧事,即便他当时是信她的,忽又听闻这滚滚流言,联想在一处也难消疑虑。

怪她,都怪她。

她望着天上月,流不出泪来。

若是回了家,谁能这般折辱自己?谁又会这般辜负自己?

次日清早,她端着冠冕、礼服,一一

为他穿戴、整理,如往常那般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可她拨弄白玉珠串时,他不再温柔地注目,而是垂着眼,微微撇过头去。

他红润的脸颊,颀长的身材,处处显示着和旧日病弱少年的不同——原来,竟是她一人留在过去,不能自拔。

即便是嵌在肉里的一根刺,也到了该拔出的时候。

她目送他被众人簇拥,身后仪仗逶迤,走出一道道宫门。

城西的马队首领催促众人整理行装,下头的人不乐意:“不是说端午后晚些时日走吗?好不容易能在京城看飞舟,竟然正巧今日走,倒霉!”

首领一马鞭子抽在他面前的地上,溅起一阵土灰:“废话恁多!正经事不好好干,成日里想着看热闹。去,把马嚼子都戴好。”

说罢,他看见站在角落里裹着面纱的女郎正望向这边,连忙堆起笑冲她点点头。

这可是瑶华娘子交代好生照看的贵人,要亲自送到都督府上,定是官爷的家眷。

阿鸾登上马车前,回望宫城的方向,她留了一封信作别。

当别时未别,徒生愁怨。

自此后两忘,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