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式微胡不归
(六十一)式微胡不归
聂司徒悬梁于凌霄关的消息传回京城时,诸人皆惊疑。
这般争强斗胜的一个人,怎至于输了一场大战就悬梁自尽?凌霄关尚且未破呢!
聂家人更是惊怒不已,司徒腿伤复发,怎有气力悬梁?定是有人谋害!独子聂嬴、嫡孙聂炜皆不愿服斩衰,誓要见到遗体查验个明白。
晏如陶听闻此事时,刚代主上为孙衍上了三炷香。虽则早前已致仕,众人还是称他一声“老丞相”,吊唁祭奠的人接踵而至。
因是天使,又是新封的“豫安伯”,孙家众人对晏如陶格外热情。这也是他头一回与孙家三郎孙淳打交道,因非长子,他在一众服斩衰的孙家人中并不显眼,晏如陶是看见孙显才确定。
近日他常与孙旻、孙显还有沈家人来往,今日也看见了沈权,还与他交谈了几句。
聂檀悬梁之事经庭中吊唁众人私语传递,引起一阵**,传到沈权这里时,他险些就要绷不住笑出来,晏如陶轻咳了两声提醒他。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莫显露出来,晚些回府上再同你阿耶商议。”晏如陶低声提醒他。
晏如陶也不好在丧仪上给孙家人递话,离开孙家后先回去同阿娘商议,然后母子俩一起入了宫。
霁云宫内一隅,蜷缩在床榻上的人昏迷不醒,趴在旁边的阿鸾涕泪不止,轻声唤他的小字:“阿璋!阿璋!你醒醒呀……”
自打假邸报的
消息传开,他这被谣传登基的“九皇弟”就备受磋磨,封了个“康王”的名号后,被太后赶去空空如也的霁云宫,身边只留了两个照料的宫人,也都不尽心。
他本就体弱多病,十余年的养育情分一朝散尽,封号里“康”字的意味实在令他难堪寒心,成了他的催命符,没过几日就在惊惧中病倒,也无人请医问药。
他一度以为自己要在混沌病痛中离去,迷蒙之间看到了阿鸾的脸,他奋力推开,喊道:“我一人入鬼门,你不要来,你回去!”
但在阿鸾看来,他推拒的手绵软无力,喃喃低语要凑近才可听清。病入膏肓的人,还在惦念着自己的安危,阿鸾不禁泪水涟涟。
她攥住他的手,像耶娘、兄姊每次抚摸病中的自己那样,探出一只手摩挲着他的额头:“阿璋,我向太后自请来照料你,今后我也在霁云宫,你放心,我会救你的……”
也不知他究竟是听明白后放下心,还是再次陷入昏迷,最终不再挣扎言语。
阿鸾想找晏郎君援手,但是如今她的家人皆为“叛臣”,太后能留她一条命已算仁慈。天明宫莫说进去,就是靠近都不能,又如何见得到晏郎君?
之前在承祥宫时,春茶娘子还会时不时关照她,晏郎君虽鲜少来承祥宫,也会经常托宫人问她是否有难处。
如今在这霁云宫里孤立无助,可她又不能放任阿璋病死在眼前。
初入宫时她
不敢与皇子们多说话,即便是同在承祥宫的九皇子,她也刻意疏远,可他一直温和有礼。
尤其在宫变后,聂太后对自己疏远冷落,唯有他依然问寒问暖,还记得她的生辰,送了一只同雪团很是相似的幼猫。这般赤心相待,怎能不让独留深宫的她铭感于心?
她手里倒还留有些碎金瓣和首饰,思前想后,决心悄悄去医司请人来治。
在宫里两年有余,她还从未像今日一般独自行走在甬道里,低着头迈着碎步,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走快。好在如今后宫空悬,没遇上什么贵人,到医司还算顺利。
可是医司的人不识得阿鸾,不肯放她进去,看穿戴不像宫婢,问她是哪个宫的人,她又支吾着答不出来,承祥宫和霁云宫都不能说。
“是我相熟的宫人,进来吧!”一个女医官冲她招招手,阿鸾虽不认识,但还是连忙跟上她。
进了间药室,各种药材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倒令阿鸾安下心来,那女医官正是宫内起疫情时在林翡手下的顾医女,因治疫有功晋为医官。
顾医官冲她笑笑:“你阿姊曾与我说起过你,还问你从胎里带的病症可有方子根治。后来我去承祥宫诊治,有宫人同我指过你,我便记下了。今日来医司是哪里不好?”
忽然遇见阿姊的故人,还说起阿姊替自己打听药方,对家人的思念加上近日的心力交瘁,阿鸾的眼泪滚滚落下。
“医官…
…小女身子尚好,是康王殿下昏迷数日,病入沉疴,若再不医治恐怕……”阿鸾啜泣着说道。
她见医官皱眉凝思,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万一被太后知晓,定会连累医官。可事关人命,她已无路可走,女医官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希望。
“求医官施药!我悄悄带回霁云宫,宫里如今只有两个不做事的婢子,我避开她们自去煮药,不敢泄露分毫。”
见阿鸾红着眼不住地作揖哀求,顾医官心中不忍,又想起往日与她阿姊林女官共事的情分,最终还是松了口。
“我去瞧瞧康王殿下的脉案,从暴室的药橱里抓一些。医司里每一两药都得记录分明,动不了手脚。晚些我送去霁云宫,你先回去。”
阿鸾千恩万谢,抓了一小把碎金瓣塞给她,顾医官本来不愿收,可想想暴室里的人也得用银两封口,也就不再推搡,拿了其中的一半:“用不着这么多,其余你留着。”
可康王是金贵病,脉案里往日用的药材不少都是价格昂贵的,暴室里自然没有。
顾医官只好重新拟了药方,疗效虽差些,但好歹能先稳下病情,再慢慢想些法子。
服了三剂药后,康王昏睡的时间少了些,偶尔能同阿鸾说上几句话。
寒冷的冬夜里,阿鸾倚在他的榻前,忽然听见外面阵阵喧哗,竟是有人带兵闯进了霁云宫的大门。
阿鸾张开手臂挡在康王前,却见一身素衣的晏如陶从军士
中走了出来。
“晏郎君!”阿鸾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晏如陶点点头,然后对领兵的唐峦说:“烦请仆射安排人手将康王殿下送到天明宫侧殿好生照料,动作轻些。”
陈敏“叛逃”至雍州后,宫内掌兵的人全部清洗了一遭,皆由世家子弟顶上。
唐峦是安凌唐家的五郎,性格敦厚,本来只在朝中挂个虚名,可眼下唐家只有他年纪合适,尽管从未习过武,也还是顶上了冗从仆射一职。
晏如陶冲阿鸾使了使眼色,让她安心,她才敢起身让开,谁知手却被抓住——
“不,阿鸾与我须在一处!”
康王虽虚弱不堪,但语气很是坚定。
事情紧急,晏如陶也不愿再耗费时间,请唐峦带兵先等候在殿外,他才将目前的情形说与二人听。
“聂司徒自缢于凌霄关,凌将军与雍、巍两州议和,其中一条是要你——”晏如陶看向阿鸾,“要把你安全送到凌霄关,同他们一道回巍州。”
阿鸾眼眶一热,这一日终于等来了!
她再也不必在这深宫里度日,能够回家了!
能忍受这两年多的孤独无助、冷遇忌恨,就是因为她始终坚信,无论如何她的耶娘、兄姊都不会忘记自己。
晏如陶见阿鸾掩面哭泣,心中滋味杂陈,她也算自己看着长大,如今终能还家,阿鹭定然欣喜万分,自己也未负诺言。
因康王也在,他不好多说什么,也不方便请她带话,只说:“到凌霄
关不过一两日的工夫,少带些衣物,即刻送你前去。”
阿鸾点头,转过身欲同康王道别,却见他面色惨白。
“阿璋,是心口又不舒服了?”阿鸾急忙问道。
晏如陶赶忙让人去请医官前来,康王问道:“方才豫安伯让人将我抬去天明宫,这是为何?”
“陛下听闻殿下病重,欲亲自照料。”
他笑着摇头,若陛下真对自己如此上心,还会放任他在这霁云宫里自生自灭?
“还请豫安伯明白告诉我。”
这话本该由主上亲口说,但提前透个口风、做个人情这种事,晏如陶也没少干。
“殿下得沐圣恩,旁的无须费心,安神养病便好,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殿内一片寂静,康王双眼发直,良久才回过神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晏如陶微微颔首,又对阿鸾说:“如此,汀鸾小娘子也可放心北上归家。”
阿鸾自然喜悦,如今主上真要让位给他,弄假成真,只是可怜他平白遭了这些罪。
谁知康王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探前去攥阿鸾的衣袖:“阿鸾,你莫走……”
晏如陶看出二人情谊不浅,但着实没想到康王竟会挽留。论公,是凌霄关议和的条款;论私,是好友与家人团聚,无论如何也不该开这个口。
但他毕竟是日后的皇帝,晏如陶也不好直接驳斥,只能先等着阿鸾婉拒他。
果然,阿鸾握着他的手,小声说道:“阿璋,以后你在宫里说了算
,无人再能欺你。耶娘、兄姊都在盼我归家,我也想他们了。我……我会写信给你!”
晏如陶松了口气,想来他也只是一时情急才劝留,阿鸾将话说得这般明白,也该放手了。
谁知康王紧紧攥住阿鸾的手腕,连连摇头:“不,阿鸾,我若登上……就真的活不长了!我既无母族支持,又年幼多病,这便是他们选我的原因。若是哪日用不着我了,你便只能在巍州的邸报上见一句‘上不豫’。”
这番话直叫晏如陶心惊,他能做如此想,可见心思缜密,但自己和他并不熟稔,竟这般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若是日后这话传了出去,他这新君的位置坐不坐得稳不说,自己这尚且热乎的“豫安伯”爵位怕是要摘了。
阿鸾听罢也有些为难,他所言确有道理,若是她就此离宫,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可信。
再看他病弱无助的模样,阿鸾难免生出恻隐之心,眼中含着泪光。
见阿鸾犹豫,他接着说:“若我能侥幸活过这几年,待我亲政后,林家自然能还朝任官。你阿姊继续回宫做女武官陪着你,我还可封你阿耶做丞相,让你阿兄做都督……”
阿鸾破涕为笑:“浑说什么!今后在外面可别这么讲,当心惹祸事。”
晏如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阿鸾这孩子也太实心,不说他一定是在欺哄,但就凭之前那番话的城府,还须她来操心惹不惹祸?!
“
阿鸾,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留在我身边……”他俯下身,将额头贴在她手背上,虔诚又卑微。
阿鸾的指尖忽然触到了几滴热泪,像是滴在她心头一般,令她甚是为难。
晏如陶的脸色沉了下来,管他是不是将来的新君,阿鸾是一定要平安送回去的。
“殿下,有句话臣须得言明,送汀鸾小娘子至凌霄关,是巍州议和的条件之一,若是……”
却听他忽地号啕大哭起来:“阿鸾是人,不是谈判的筹码!她若自愿留在宫中,巍州自然会换别的条件,我定好好护她周全!如若她走了,我也活不成……”
“阿璋,你不能这样哭!”阿鸾急忙去抚他心口,“我不走,不走,你别难过……”
这副以命相胁的模样,看得晏如陶怒火冲天,不得不连吸几口气来平复心情。
“请殿下以身体为重,先安心休养。夜已深,汀鸾小娘子的事明日再商议。”
说罢,晏如陶本想向阿鸾示意出来讲话,阿鸾却一心忙着查看康王的情况,压根儿没看自己。
他开口提醒:“医官就在门外,正等着为殿下诊治,汀鸾小娘子不如先回房歇息?”
阿鸾正准备应下,康王又淌着泪频频摇头:“不,阿鸾你别走,我怕明日就见不到你了……”
晏如陶的声音有些掩饰不住地咬牙切齿:“殿下,汀鸾小娘子毕竟是女儿家,彻夜照料实在不妥。臣既然答应了殿下明日商议……”
没等晏如陶说完,康王强撑着坐起来一些,指着他斥道:
“我病得快见阎罗之时,也只有她日夜照顾,那时你怎么不来说什么男女大防?如今我被她捡回一条命,你们又要将我这条命夺去,不如立时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说罢倒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吓得阿鸾连连惊呼。
晏如陶铁青着一张脸,开门叫医官进来,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夜里,他隐隐觉得让位的人选……可能选错了。
“胡闹!你真当自己权势滔天?谁做皇帝由你说了算?!”熹平大半夜被儿子叫醒,张口就是换人继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让受了兵谏还不肯退让的太后松口!
“阿娘,并非我胡闹,老九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扶他上位,日后不仅要对付那些个世家,还得留意着他。”晏如陶很是懊丧,阿鸾回巍州一事即将尘埃落定、皆大欢喜,偏他出来横插一杠子。
他叉着腰在阿娘房里踱来踱去,熹平看得眼晕,索性躺下背对着他。
“阿娘,您先别睡——”
“我听着呢!”
凌霄关议和后,先帝在雍州病逝的消息也传到京城,虽不敢明面上议论,但因着程敏提的条款是迎先帝龙棺入帝陵,自然也难以壅蔽。
宫里的太后太妃、龙子龙孙装聋作哑,熹平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一连几日都在忙着筹备祭奠,很是疲惫。
“请您出出主意,好歹先把阿
鸾送回去。”
熹平翻过身坐起来:“要是我,就教那小娘子好生照料未来新君,替林家谋条后路,即便日后做不成皇后、贵嫔,二等的淑媛、淑仪总能落一个。”
晏如陶一听,眉毛眼睛就皱作一团:“阿娘,那是阿鹭一家放在心尖上的,哪里舍得让她余生都困在后宫里,更不会拿她来搏前程。”
“主意我出了,你听不进我也没法子。”熹平再次躺倒钻进被窝里,“深更半夜来我这里叫嚷,同你说几句话,热气都快散没了,去去去!”
晏如陶只好退了出去,望着挂着几颗星子的沉沉天空,哈出一道白气。
他也知道事到如今,继位者的选择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沈贵嫔所出的三个皇子,聂太后豁出命去也不会容他们登基;
六皇子杳无踪迹;
八皇子倒也年幼,放在之前或许还能当作备选,但其母舅凌赫刚吃了败仗,聂家又因聂檀死得蹊跷对凌家很是不满;
十皇子、十一皇子还是稚童,满心想将自家女儿送上后位的世家等不起。
算来算去,只有十二岁的康王最合适,长在聂太后膝下,薛家又早已销声匿迹。
其实晏如陶曾想过,四月宫变时,聂檀若是自己登基,哪里还有后面这么多事?
朝代更迭,这些世家始终掌握着权势、土地和财富,为何不自己做皇帝呢?
他在权力中心周旋筹谋了这些时日后,逐渐咂摸出来点味道——坐上皇
位的人,自然觉得普天之下都是自己的土地,怎能忍受大大小小的高门豪族兼并良田、隐没奴隶?
若皇帝势弱,受“戮力同心”的世家挟制,或许还能平平稳稳过上几十上百年。死了一个聂檀,还有无数的世家子弟前仆后继、渴望大权在握,好保住万世荣华。
可又有几个君王愿做世家棋子?今上年轻气盛,被架上皇位后行了多少荒唐事,就是为了逃离。
阿舅已算忍辱负重,可一旦起了扶持寒门、打压世族的心,便一步步踏入险境。小打小闹世族还可忍耐应接,一旦动了真格,他们叫紫宸星移位也费不了多大力。
毕竟阿舅选择兵戎相见时,手里并未积攒足够的人才、兵力和钱财。这些也是世族一直牢牢霸占的,怎会放任皇帝去积蓄实力。
因此,世家合力远胜皇权。
哪个世家想不开去登帝位,便是与其余世家争利,稍有不慎数百年的根基就会被瓜分啃噬殆尽。
晏如陶站在冬夜的庭院里,抱臂望着高处萧索的枝条,想到了刚刚死在凌赫手里的聂檀。
或许他算是世家的异类,心仪身在行伍的定国长公主,只是无法逃脱家族的桎梏,最终失了爱人。
弃文从武去西南平流寇,之后也一直在外带兵,说是为家族谋出路,又何尝不是一种违逆?
传闻中聂檀嫌恶寒门、倨傲骄慢,晏如陶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如此行事,但没有一个能像聂檀那
般放弃京中奢靡安逸的生活,去沙场上征伐数十年的。
晏如陶叹了口气,若非听闻聂檀的死讯,也不会有心思去剖析他负类反伦的一面。
如今聂家缺少能担大梁的人,沈、孙几家早就伺机而动,企图踩在聂家头上把持朝政。
这么想想,下一位新君若是个有脑子的也不是坏事,至少不会轻易被世家操纵。
待认清世家蟊食实乃根深蒂固、积重难返,便是北境李、林二家再获任用之时,不过前提是他们近年须在巍州招兵买马、扩充势力。
但他转念一想,巍州并非膏腴之地,若能吞得雍州、莱阳府,占了凌霄关以北……
他笑着摇摇头,若能如此,还巴望着做什么重臣,自立为帝不是更好?
他心头一动,忽然止住了笑,摩挲着臂膀的手也停顿下来。若能成真,无论是林济琅还是李宣威称帝,阿鹭都可在疆场上肆意驰骋,不必再受世家大族的钳制。
这念头起了便难停下来,他在书房熬到天明,也难想出万全之策,毕竟变数太多。
晏如陶匆匆洗漱进宫,康王却给了他一记“闷棍”。后半夜,康王同意被送进天明宫,但要求阿鸾偕同。
天明宫是何等地方,晏如陶岂能喧哗擅闯,想再见阿鸾一面都成了难事。
他被这招气得七窍生烟,按捺着怒火先去见迫不及待撂挑子的主上。
“阿适,我穿哪一身去见阿筠?”他见晏如陶进来,拎起两件袍
子比画着,一件竹青底色,上有琼枝宝鹊;另一件是浅驼色,领袖绣着连云纹。
晏如陶看他兴冲冲的模样,不好提醒他父丧之事,指了驼色那件深沉肃穆些的。
“康王已在侧殿住下?”
“嗯。”主上转身去翻找妆匣里攒的好些珍珠首饰,胡乱应了一句。
晏如陶三步并作两步跟过去:“汀鸾小娘子也在?凌霄关那等着呢,我得尽快把人送过去。”
主上挥挥袖子:“你去同新君讲。”
晏如陶怔住,随即扬声问道:“新君?!”
吓得他手里的珍珠珰险些滑脱:“你鬼吼什么!”
晏如陶绕到他另外一侧,紧张地抿了抿嘴唇:“这话可不能乱讲,明面上尚无诏书谕令……”
谁知他指了指外面:“刚写完盖好印,中书令和侍中你没遇上吗?”
遇是遇上了,寒暄两句就急着进来说正事,谁能想到中书令手里拿的是退位诏书!
晏如陶欲哭无泪看他拣选着带给淳筠的礼物,连半日都等不及,这般急不可耐将皇位甩脱出去。
这下可好,康王成了新君,再想送阿鸾回家,无异于虎口夺食。
但为了阿鹭一家,他还是决心再去一试。
“哎,哎,别走啊,正旦那日我想去唐家登门,你说我带些什么好?”
晏如陶觉得自己心口开始隐隐作痛,叹出的气都在发颤:“你……你今日出宫便可去问阿筠,反正还有几天。”
说罢速速往侧殿走去,不愿再听他多
言。
看见唐峦守在侧殿门口,晏如陶过去一问,得知自打夜里丑时过半移至侧殿,阿鸾就在里面没出来过。
“药可曾服过?早膳也没传吗?”
“夜里服了药,早膳并未通传,许是用了房中备的吃食。”唐峦说道,“因殿下就寝前吩咐过,养病时不可打扰,我们也不敢叩门。”
这防的是自己,晏如陶心想。
“侧殿里也没留婢子服侍?”
唐峦摇了摇头,见晏如陶急得原地转圈,问道:“豫安伯寻殿下有事?”
晏如陶脑子里已经在琢磨溜到无人值守的窗户、悄悄喊阿鹭出来是否可行,身后侧殿的门忽地开了。
“豫安伯,殿下有请。”说话的正是阿鸾,探出来一个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傻孩子,还有心思乐,晏如陶愁得连一声都没应,直接走了进去。
“阿鹭,你坐下好好讲话。”林翱劝道。
林翡似回到几岁的小人儿一般,在帐子里跺着脚气得两颊圆鼓鼓:“阿鸾怎么可能不愿回家?那可是阿鸾啊!”
杨依快步走过去搂着她哄:“你也说了这信里的事唯有她知晓,不会是别人冒充,既然是她亲笔所写,自然是有她的缘故。”
李擎也心焦,又不敢从正在气头上的阿鹭手里拿信,只好小声问:“阿鸾是怎么说的?”
林翡恼得说不出话来,将信纸往杨依怀里一塞,李擎识相地凑上前来,伸出双手向杨依讨。
拿过来一看,喃喃道:“还
真叫阿鹤说着了,不愧是龙凤胎……”
林翡一听,越发觉得委屈:“怎么,我这个做阿姊的不够懂她?不配让她惦着想着?那人有什么好,竟值得她抛下一大家人守在那宫里?错失了这次机会,今后更难还家!她若遇险,我们哪里救得了?”
李擎张口就劝道:“阿适的信我看了,说会好生护着她。”
说罢想到她和阿适瞒着自己的事,肚里的怨气也翻了上来,闷闷地退到一旁不说话,拿起笔开始给阿适写回信。
另一边林翱好生劝解着妹妹:“若阿鸾是被扣在宫里,我同你杀去京城救她出来自无二话。可她既然是想好了才留下,咱们做阿兄、阿姊的也不能强逼她。新君能开出巍州免两年赋税的条款来换,也确是看重阿鸾。”
林翡埋在兄长肩头忍不住哭出来:“左右打赢了,梗着脖子也可以不交赋税上去,有本事发兵来打……”
林翱摸摸她的头发,笑道:“这话就儿戏了,既然要签议和书,明面上就还没撕破脸呢,我们何必上赶着去背‘叛军’的名号,对阿鸾也不利。”
他扶着阿鹭的肩膀,接着说:“气话讲完,把眼泪擦擦。天寒地冻的,又临近正旦,咱们还有不少伤兵,尽快签好议和书回巍州,养一养明年开春还得忙屯田的事,阿耶一人可顾不过来。”
杨依拿袖子去搌阿鹭的泪,扭过头问林翱:“我阿耶、阿兄赋闲在家,
能否一道去巍州?”
林翱眼睛一亮:“自是欢迎!”
“请伯父邀一邀相熟的陆家、秦家,若是有心北上,可结伴同来,姑父和阿耶定会好生安排。”林翡眼睛还红着,说的话却已是有条有理,林翱欣慰地拍拍她的背。
杨依想着李擎还在这里,他身为李都督的次子,总归还得问问他的意见,谁知李擎写信正在兴头上,连头也不抬:“放心好了,人越多我阿耶越高兴,都是旧友。”
这封信三日后到了晏如陶手里,彼时他刚接了祠部尚书郎一职,负责筹备新君登基的典礼,忙得没日没夜,总算回家吃了顿饭。
看了没两行,刚饮的一口酒呛得他咳嗽不止、面红耳赤。
“写的什么?至于这般激动?”熹平瞥了他一眼。
晏如陶以手抚额,气得哭笑不得,这一个个的,自己上辈子是欠了多少债,今生才叫他们这般揉搓?!
信开头便是:“阿适:凌霄关两战告捷,不日便回巍州,你在京城可好?耶娘已为我定下亲事,新妇正是舅家阿鹭,你也识得。开春后三月廿六乃是婚娶吉日,届时若有空,望来巍州一聚。”
他自然不信阿鹭会应下这门亲事,却也想不通阿岭胡诌这封信是何用意。
再看一眼信,“新妇”“阿鹭”这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心肝直颤,一气之下将那信纸揉成团掷到墙角。
可饭又实在吃不下,坐着等阿娘吃完,他回房前溜
到墙角又把信捡回来。
“成日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熹平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