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五十四章 百折千回

(五十四)百折千回

薛翰见到久别的妹妹和外甥,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将他们搂在怀里,长叹道:“走,我们回乡。”

他本名薛汉,以楚地汉水为名,后来是受乡贤举荐进京,才改了个文雅的“翰”字。

一场宫变让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原本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无奈那人生出疑心病,将最后一点希望也拖得消失殆尽。

他又得到京城传来的讯息,说薛贵姬被赐法号“净知”前往普明寺修行,六皇子却并未一道。

聂檀没有立时斩尽杀绝,而是竖起了一幅招降旗。听闻林济琅的长女也被送到了普明寺,想来用意也是一样。

先降者,尚能谈条件。

等被逼到绝处再降,谁知会付出什么代价?

他见识过聂檀的手腕,若是彷徨犹豫,下次接到的或许就是报丧帖了。

于是他抢在林济琅之前,向聂檀寄去密信。

他简短地向妹妹和外甥解释完,乘车由一队护卫跟从,沿小连江向西南而去。路上,他还说起为免引人注目,薛珩、薛瑫携妻带子乘车走在前面。

薛银这几日一直隐隐担忧留在普明寺的林翡,当夜走得匆忙,未能与她话别,她一个小女郎在聂檀手掌心里,又会遭遇什么呢?

如今听了阿兄的解释,越发感到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一行人马走了半日,至清平郡地界遇上流民,说昨日发山洪,冲垮了不少村舍,连官道也是泥泞难

行。

“难怪小连江的水泛浑,阿兄,咱们还是改道从京郊折回荆州。”薛银道。

薛翰其实想离京城越远越好,但清平郡是冯家本族世居之地,郡内山水密布,若是再遇上山洪,耽搁行程也就罢了,让冯家人知晓更是麻烦。

他命两名护卫先行返回凌霄关南边的城镇,为绕行远路添置些干粮、酒水,今夜先歇在镇上。

谁知次日傍晚行至京郊附近,又遇上了一群“流民”。

薛银正在打盹儿,倒是阿黍扒着窗子往外看,认出几张熟悉的脸。“阿娘!阿娘!是普明寺中的姊姊们!”

人实在太多,昨日新添的干粮也不够分,前头的人掰下一小块胡饼或者粟米饼,再递给身边的姊妹。

蒋二娘也是腹中空空,但她先向薛翰三人行礼,低声诉说寺中遭人放火之事:“幸得女官临走前提醒,夜里安排了人轮岗,及时发现火情,从后山冲破哨岗逃了出来。当时哨岗只有两个虎贲守着,不知前山门的守卫情况。”

“如何发现是蓄意放火?”

“当夜无雷电,也并非从灶房起火,似是从寺门处燃起,好大一股火油味。”

“林翡还交代了什么?”

“女官说,遇上变故,我和王春须将众人团结在一处,若无去路,就向北走。”

蒋二娘识得薛翰,因此未将前往“巍州”说出。

薛银向后看了看,见王春正在照料几个体力不支的人,叹道:“真是不易!寺中姊

妹都在这里?”

“下山后有些姊妹想结伴回南方老家,还有十几个说去投奔亲友,天亮点了人数,统共一百二十三人。”

薛银点点头,林翡想必是跟着自己下了山,只是不知眼下身在何处。

薛翰见阿妹看向自己,那眼神,摆明了是想插手帮忙。

他让侍卫从马车里拿出一贯钱给蒋二娘,又开金口提点:“你们这浩浩****百余人,又无过关文书,假作难民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分成十几二个人一队,相隔个半里地,不会太过显眼,又能互相照应。”

蒋二娘捧着沉甸甸的铜钱,叩谢道:“多谢贵人们相助!”

薛银扶她起来,拉着她的手叮嘱道:“我们朝夕相见近四个月,今日能再重逢也是缘分。凌霄关似已封关不让进出,你们先停留几日看看情况,白日里几个人进城镇买些吃食,夜里还是在乡野寻个居所。”

匆匆分别后,蒋二娘一行人寻了路边一座荒庙过夜。

庙里已有十几个流民落脚,见她们皆为女子,忍不住打量,可又人数众多,并不敢多问多言,只是往里边缩了缩。

庙里躺不下,不少人坐靠在墙边打盹儿,还有的睡在廊下。

蒋二娘睡不着,拔了根栅栏上松动的木头,拎在手里,围着破庙转悠,正好守夜。

死里逃生后,又经了这几日跋涉的煎熬,正觉前路迷茫,幸好遇上旧人,能喘口气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女官应是追随

薛贵姬母子下山,算算日子,今天是七月十二,按脚力估算,与女官最多差个一日半的路程,既然凌霄关已封锁,那女官多半就在附近。

她打算明日找几个姊妹结伴进城镇探听消息,再买些干粮、布料和鞋底,趁这几日歇息赶制些衣鞋。半夜两手空空逃下山,如今有了钱,总算能让大家的心定下来。

谁知连着几天进城,发觉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有些商铺也闭门不开。她们同店家打听,只说闭关兴许是要打仗,再多的消息也问不出。

蒋二娘同王春、王秀几个姊妹商量,手里的钱还得吃用,不够再买铁器防身,不如去附近农户手里买两把称手的斧锯。反正附近山林里的好树多的是,如今世道乱,又无人看管,伐些做棍棒,心中也有底气。

“幸亏人多,否则哪有人手缝衣、伐木、采果子?”王春在溪边揉搓着堆成小山的衣物,如今做了些新的简便衣袴,才好换洗。

“是啊,要忙活的事真不少,好在有了落脚处。只是那些个流民开始打听起来,还有悄悄跟着姊妹们进山。”

“莫同他们多言,传扬出去要惹麻烦。傍晚有空,在庙里练练武,一是活动筋骨、以备不时之需,二是震慑震慑那些人。”王春叮嘱道。

杨雪娘应下,拎起件漂洗完的衣衫,抖了抖。

“我帮你一起拧干。”王春放下手里的裙子,站起身与雪娘各执衣衫一端,反

着拧。

雪娘低头看着衫上的纹样,叹道:“织锦绣花的手艺,如今也用不上了。”

王春忽然想到二娘说过的话,灵机一动:“闭关之后货物不通,许多店家索性关门歇业,这时候若是能有些新鲜玩意儿,兴许他们乐意收,否则只能坐吃山空。”

雪娘一喜:“那我同织锦所的姊妹这两日先赶些帕子之类的小件,拿去镇里试试。”

“好——记得绣些常见的喜庆纹样,无须太过精致,被人识出是宫里手笔反倒不好。”

雪娘连连点头,想着明日去镇里挑些素帕子和丝线。

林翡已经烧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被灌过几回汤药,稍微好一些的时候她也能挣扎起来喝点米粥,还会嫌弃自己浑身脏污、头发瘙痒,毕竟出了好多回汗,又不曾沐浴换洗。

她甚至还想,好在自己鼻塞不通,否则这监牢里的味道怕都会熏得她彻夜难眠。

直到有一天,她被两个军士架到监牢隔壁的小房间里。

冯悉和聂然两人端坐着,看着箕坐在地上的林翡,满眼的鄙夷。

聂然摇着扇子,别过头去,懒得开口。

只好由冯悉来说:“你阿兄回信了,说七月十六就能到凌霄关。”

林翡手撑着地,佝偻的脖颈微微扬起,眼皮耷拉着,问道:“今日是七月十几?”

“十五。”

她是七月十一晚上写的信,快马加鞭也得七月十三送到巍州,如此短的时间,阿耶、阿兄根本来不及筹集

兵马。

冯、聂二人自然也心知肚明,想到明日就能活捉林翱,心中痛快极了。这几日耗在这凌霄台上,吃睡和平日相比过于简陋,一直盼着早早了结此事,回京好生歇息享乐。

林翡也不再多说多问,又被带回牢中。

趁两个军士还没走,她喊住他们:“劳烦军士们拿些吃食,我病了几日,没吃什么东西。”

本来就没接到禁食的指令,加上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女郎,难免起了怜悯之心,两人没多说什么,去给她拿了些饭菜。

林翡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想着明日阿兄要来,无论发生何事,总该有力气应对——哪怕是在牢中抱头痛哭,也得哭得出声来啊,她在心底苦笑道。

她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怕吃得猛了身子受不住。

军士过来收碗筷时,她听见守在门口的人在叨咕什么“摔杯砸碗”。

这监牢幽深,听不见外面的动静,想来说的应是冯、聂那群人。

方才不还志得意满的模样吗?怎么转脸就发起脾气来?

这几日,饶是冯聂等人有意避着他议事,晏如陶还是时常借着与聂炜谈玄论道,厚着脸皮赖在他们旁边,窥听一二。

十五日一大早林翱回信送到时,他也在旁边,做出同他们一般的欣喜模样,还敲着扇子笑道:“这山中蚊虫也忒多,早日回京才好。”

聂炜连连点头附和:“本以为能顺道访古散心,谁知是个苦差事!”

晏如陶笑意不

减,心中咬牙切齿——在牢里遭病痛之苦又不是你!

之前凌瑶华当着众人面说起林翡病了,冯、聂等人当然不关心她的死活,还是她又提醒“若是林大郎不肯轻信,还得林女郎写第二封,真是一命呜呼,岂不前功尽弃”,才松口同意她去送药。

他虽是心急如焚,但又不敢显露半分。

谁知峰回路转,正吃着午饭,冯悉的羽林卫匆匆进来报信。耳语过后,冯悉勃然大怒,将面前的碗盏统统扫至地上。

聂然问道:“这是为何?”

那羽林卫看看冯悉,又悄声同聂然说了几句,聂然的脸色亦是倏然剧变。

凌瑶华冲晏如陶使了使眼色,慢悠悠地退出去,晏如陶跟在她身后。

谁知聂然开口拦住了他们:“适之、瑶华娘子留步,闲杂人等退出去!”

有变故自然是好事,晏如陶暗暗发笑,该是何等惊人,才令他们这般无措,竟要留他们一同商议。

“送完信后,留了十个羽林卫悄悄跟着林翱。他出发时只带了约两百人,不值一提,谁知昨夜途经雍州,他进了程敏的宅邸,留了一夜。”冯悉面色铁青,扫视在场的几人,接着说道,“今晨出发,多了两千兵马。”

本来大气不敢出的聂炜,一听不过两千人,顿时放下心来:“凌霄关常驻的人马也不止两千,更何况咱们还有三千水师,怕他不成?”

“你就不能将话听完?!”聂然肃声道,“雍州最

勇猛的不是骑兵,是水师!还有至少二十艘战船沿大峪河而下,快的话,今夜就能到凌霄关!”

雍州的位置得天独厚,有巍州和钦州挡住北境的大半风沙,宽广的大峪河从中间穿过,北部是平原沃土,南部有山林湖泊。

先帝是前朝的偏远宗室,因善兵事被派驻雍州,在此屯田练兵,伐木造船。

恰逢南方连年饥荒激起民变,先帝率大军乘船顺大峪河向东,攻下中部重镇莱阳府,又兵分水陆两支南下,不到半年就占领都城。

自打定了本朝,雍州无战祸、少灾荒,富庶安定,在此州掌民政、兵政的向来是皇帝的心腹。此地还保留了部分民屯和精锐工匠,赋税充足,战船坚牢。

巍州李宣威不会分出兵马救几个亲戚,是在他们意料之中。可谁知林翱竟说动了雍州出兵,局势瞬间逆转。

冯悉在厅内踱来踱去,口中念叨不停:“他巍州不肯出兵,雍州竟肯相借?!难道不怕巍州趁机南下?”太上皇据守雍州,要面临南北夹击,蓄势养兵才是常理。

沈植一脸高深:“想必是用唇亡齿寒的道理来劝说的。雍州也不想想,这借出去的兵,还收不收得回来。”

“不如立刻传信回京,调集兵马,凌霄关坚守两日夜定不成问题。”凌瑶华蹙着眉,看似忧心。

聂然腾地站起来:“我回去报信!事关重大,我亲自向司徒秉明!”

聂炜也跟着站起,忐忑

地看着聂然:“我……我也与表叔同回!”

沈植摇着扇,慢悠悠地说道:“我一介文士,出出主意尚可,真要领兵打仗还是得靠羽林中郎将。”

啧啧,一个二个都想跑呀。

晏如陶忍住挑眉冷笑的冲动,语重心长地同他们说:“走水路更快,只是乘大船太过招眼,反倒危险。”

“有道理。”聂炜不住点头,“表叔,咱们乘艘轻便的小船。”

冯悉本就焦躁不安,听见他们已经议论起回京事宜,还将重责全往自己头上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我也一同回京!当日司徒交代的是我等齐心协力,立足凌霄关,给破雍州开好第一道口子。如今战事欲来,只留我一人在此,是何道理?”

晏如陶有一肚子拱火的妙语想说,可也知此时冯悉发怒,该出面解释的应是辈分与之相当的聂然,于是同凌瑶华一样默不作声。

“既是如此,由两个小辈回去报信,我留在凌霄关同中郎将好生计划。”聂然脸上挂不住,这话说得也不情不愿。

晏如陶瞧见聂炜、沈植两人窃喜的表情,适时地添了句:“官船、战船不可动,还请中郎将派几个军士随我下山,寻艘结实点的小舟,送二位郎君回京。”

冯悉的面色稍稍缓和,闻言应了一声。

“事不宜迟,阿适你快去快回!”聂炜催促道。

“这排兵布阵的事,奴一窍不通,还是同晏郎君去买船,再给二位郎君置

办些物件,好歹要在船上过夜。军士们粗心,不懂怎么照料人。”凌瑶华笑得甚是温柔体贴,看向慌乱无助的聂炜。

“多谢娘子!”聂炜只想着速速离开此地,瑶华娘子思虑如此周全,他也顾不得尊卑地位,竟开口向她道谢。

“小郎君言重了。”她笑笑,同晏如陶一起下了山,身后跟着四名军士。

“你们身着戎装,还是先别下船,万一走漏了风声,对聂、沈二位郎君不好。”晏如陶一边快步下山,一边大声叮嘱军士们。

六人乘船过小连江,到了对岸,晏如陶和凌瑶华下船后看看周围,泊了几艘看上去很是老旧的渔船。

晏如陶回身对船上的军士道:“这附近几条船看着都不大牢靠,我们去向渔家打听哪里有新船。”

说罢同凌瑶华一起向旁边的那艘渔船走去,确保旁人听不见时,晏如陶问:“这也在你们计划之内?”

凌瑶华不答他,只说:“兵临城下之时,林翡和她阿娘、阿弟定是要被推到台前,莫要高兴太早。”

“我自然明白。”晏如陶轻叹一口气,眼看着到了渔船前,打起精神先把手头的事处理好。

渔婆指着下游:“胡家的船新着哩,是去年买的!”

定下了船,晏如陶招呼一半的军士过来守着,随即进城买寝具和吃食。

店开着的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布料店,凌瑶华问店家有没有现成的衾被和丝枕,有三个女郎闻言

看过来。

凌瑶华余光瞧见了她们,但店家正在回话,她也没工夫留意她们。

晏如陶正在店内四处转悠,心里乱糟糟的,听见店家说“有有有,小的喊人去拿”,他不耐烦地说道:“快些!”

“是,小人这就去库房找。”

雪娘见这两人衣着和身姿皆是不凡,不免多看几眼,姊妹喊她结素帕子的账,她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雪娘!”

“哎,哎,来了来了。”

晏如陶循着声音看过去,和杨雪娘四目相对,两人都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却一时忆不起来。

杨雪娘机灵,想到若是见过,定是在宫里当差时遇到的,心头忽地攥紧,连忙埋下头去结账。

晏如陶站在原地,纳闷怎么会在这小城里遇见熟悉的人呢?好像就是不久前才见过……

几个女郎挽着手臂匆匆出了店铺的门,晏如陶看着她们的背影,终于想起来——月初去普明寺时,就是这个女郎开的门!

他飞奔出去,凌瑶华追不上,正巧店家又取出衾被给她瞧,她只得留在店里等着。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晏如陶便回来了,神态举止看不出什么异样。

倒学会不显山不露水了,凌瑶华心想,猜到他定是要咬紧牙关,也懒得探话,只同他说还缺些吃食。

布料店的掌柜刚做了笔不小的生意,心里正开怀,连忙给她指斜对面巷子里有家熟食铺子,滋味很不错。

两人拎着大小包裹回到船上,令军士

安置妥当,将船划回对岸。

晏如陶站在船尾回头望,微微颔首。

监牢的门被打开时,林翡从梦里惊醒,打了个哆嗦。

她梦见自己在巍州的野林子里,地上盖着厚厚的雪,和阿兄在打猎。她还不会骑马,阿兄也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牵着她的手,循着狍子的足迹在雪地里缓缓前行。

梦里觉不出冷,只是心里忐忑,担心回去要被阿娘骂,因此醒过来的一瞬,她猛地想起阿娘也被幽禁在这凌霄关内,一时间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就被拽了出去,动作很是粗暴野蛮,似带着怒气。

她皱着眉正欲叱喝,却听见外面传来如闷雷一般的战鼓声,不由得怔在原地——

难道自己睡昏了头,已到了七月十六夜里?

听这动静,阵仗不会小,对付阿兄至于如此?

直到她被架到凌霄台上,竖写着“凌霄”二字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不止,她在灯影绰绰中看见不远处阿娘和阿鹤的背影,脱口喊道:“阿娘——”

自打见过阿鹭,贺宁这四天来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女儿,好歹阿鹤还在自己身边,阿鹭孤零零地被关在哪?有没有吃食?有没有人为难她?

听见女儿的呼唤,正揽着阿鹤的贺宁立即转过身来寻,心中大恸。她向来意气风发的长女,病容憔悴,身形虚浮,正被托着向前走。

贺宁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搂住女儿的肩:“阿

鹭、阿鹭,哪里疼?告诉阿娘……”

阿鹭还没开口,贺宁就被人架开,阿鹤也被人钳住了肩膀,只能在原地高声喊着“阿姊——阿姊——”

冯悉心里正恼,这高声叫嚷、又哭又闹的情形更令他烦躁,喝道:“都给我闭嘴!老老实实待着,否则全都束手吊在城楼上当箭靶子!”

阿鹭含着泪,冲阿娘微笑示意,让她不要担心。又看向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阿鹤,上次匆匆一见没能细看,好像长高了些。

紧接着,有人来捆他们的双手,捆好后被搡在一旁,等待冯悉的安排。

这一幕,站在角落的晏如陶只能默默看着。

他不敢一直盯着阿鹭,看一眼面容,别过头细想她的眉眼鼻唇。

再瞥一眼,才又看清她嘴唇上干涸开裂的纹,眼眶里噙着的泪。

兵临城下,一发千钧之刻,关系她同家人的生死,怎能分神?

他忍住忽然涌上的鼻酸,强偏过头去看关外的星火遍地,不远处的大峪河上串起一排火光,映照出庞然战船的轮廓。

战鼓声急促起来,火把离凌霄关越来越近,冯悉下令向有火光的地方射箭。

射过三轮,关外士兵们前进的步伐丝毫未被阻滞,冯悉察觉不对劲:“射火弩!”

晏如陶在角落里探出头去看,随着火星子坠落,隐约看见士兵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擎着十字火炬。

冯悉大喜:“只有这点人,难怪射不中。开城门,迎击之!”

又清

了清嗓子,带着几分自得,同不谙兵道的聂然解释:“这‘十字火炬’是将火把两两交叉绑住,用手握住一头,其余三头点上火,分散站开,一人就可变作三人,显得人多势众,是夜里行军的蒙蔽之术。”

“连这种伎俩都使出来了,看来雍州士兵和水师也不肯出力,都猫在后面。”聂然说道。

林翡未曾站到城楼边,看不见底下的情形,只听见冯悉的命令。

她心想:阿兄带的人少,用此计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战鼓声响了这么久,冯悉竟未提前布阵以待?此时开城门,若是阿兄使诈,提前布了人手摸到城门外突袭……

她是阿兄一手教出来的,她能想得到,阿兄会想不到?

心头随着鼓点怦怦直跳,她只觉嗓子发干,屏息静待着城门洞开的那刻。

门后防御的沙袋被搬到一旁,高大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五人宽的口子,手持盾牌的士兵们率先鱼贯而出。

凌霄关历经了大小战役上百场,城门外的阻滞陷阱也是多不胜数,由外至内设了铁蒺藜、鹿角木、陷马坑和护城壕,冯悉下午亲自察验过,因此才胸有成竹。

这等守城布置兵书里自然写的有,但林翡并未历经过攻守城关的战役,没见过实物,确实想得简单了些。

冯悉俯瞰,见手持火炬的人马被拦在铁蒺藜之外暂未前进,又命人传令:“让前锋休要急躁,先在壕沟里静观其变。”

罢,又叫军士们把林翡一家三口抵在城墙边,两侧有人举着腾腾燃烧的火把,好叫城下的林翱看个分明,有所忌惮。

那火把离林翡太近,烤得她面皮发烫,可后颈被人掐住,前身被压在城墙上,若是动弹挣扎,恐怕会伤及一旁的阿娘,只好蹙着眉头硬忍着。

她还在低声劝慰:“阿娘,叫阿鹤别怕,阿兄一定有办法的……”

冯悉见状志得意满,若是林翱知难而退,明日遣使者谈判便可不费一兵一卒。

传令的小兵还没下到城门口,忽地听见喊杀声震天,近在耳边一般,吓得不敢再挪步子,恨不得扭头往回跑。

城楼上的众人也是一惊,这动静就在脚下,听得出人数不多,却士气十足。

聂然不敢探头出去看,向后退了两步,两眼直勾勾地瞪向冯悉。

冯悉哪里还顾得上他的眼刀,急忙再派贴身的羽林卫下去探情况。

那人刚拱手抱拳领命,还没直起身,一支利箭倏而迫近——正中他颞部!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箭射中聂然的青玉发冠,箭簇击碎玉石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开,惊得他跌坐在地,高喊着“挡住我!挡住我!”

直至看见那羽林卫轰然倒地,冯悉才迅速屈身蹲下,生怕再中暗箭,周围的羽林卫也都手持盾牌围了过来。

林翡等人也十分惊愕,回首来看,她低头小声在阿娘耳边说:“我猜是阿兄射的!”

冯悉看着眼前鲜血直流

的羽林卫,心头狂跳。

他留意到箭的尾羽上绑了布条,只是已被溅上血迹,他有些嫌恶,示意属下去拿。

他仰头借着灯笼火光认真辨认,上面有两个人的字迹,第一行是句狂言,气得冯悉目眦欲裂:“非不能中尔,暂且留尔狗命。”

第二行的字迹要规整得多,就是笔触不大连贯:“江中被俘,救吾!恒明。”

聂然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盯着在地上碎成几瓣的青玉莲花冠,抖如筛糠。

冯悉颤巍巍地将布条递给他,一脸“事已至此,无颜多言”的神情,他极不情愿地一把将布条扯过来,匆匆扫完后脸色更是煞白。

聂炜的字师从聂司徒,他自然识得,细看那布条,正是从聂炜临行前匆匆换的平民衣衫上撕下的。

城下的拼杀声不绝于耳,鼓声密如雨点,聂然和冯悉一坐、一蹲,藏在羽林卫搭成的人墙后,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聂檀的独子聂嬴资质平平,他便将满腔心血都浇灌在这长孙身上,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若是聂炜在这凌霄关殒命,依聂檀的脾性,他们二人偿命也是远远不够。

晏如陶倚着柱子,看着两个世家贵族出身的人,以这般粗俗鄙陋的姿态小声耳语着。

月上中天,在皎洁清辉的映照下,杀戮和阴谋无所遁形。

晏如陶第一次体会到布局者的感受,虽是阴差阳错铸就了今夜的局面,但这种隐在幕后旁观的感觉,难免

令人痛快窃喜。

当然,最初的结网者凌瑶华连面都未曾露,才是真正的干脆利落,他清楚自己还做不到。

他欲举头望月,抬眼间,发觉阿鹭正趁着人群慌乱,悄悄回首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

他实在没忍住,钩了钩嘴角,冲她轻轻闭了一下眼睛,示意她放心。

她下颌微微抬起,眼中有了些温度,似笑非笑的模样有些勉强。

他看出她也在担忧自己,于是又缓缓摇摇头,定定地看着她,借这城楼上混乱狼藉、城门外人喧马嘶的时机,再好好看一眼……他心爱的女郎。

事成在即,他心知看一眼、少一眼,却也无奈何。

又有几名士兵惊慌失措地跑上来报信,冯悉腿都麻了,推开来扶自己的军士,手臂一挥:“还打什么!撤军、撤军!关城门!”

脸旁灼热的火光终于撤走,林翡没料到她竟被带去阿娘和阿鹤的囚室,锁门前还将他们三人手上的绳索解开。

门一关上,贺宁和阿鹤就扑上来抱住她,三人来不及哭诉近日的遭遇,压低声音说起今晚的变故。

“定是箭上的布条写了什么,让冯悉等人忌惮,今夜才肯让我们一家团圆。”林翡说道。

“既然撤军停战,想来是要和谈,阿鸿手里捏的把柄分量不轻,冯悉只有我们娘仨,还来这套先兵后礼,实在是个昏着儿。”贺宁道。

林翡不敢太过乐观:“冯悉会不会是想拖延?凌霄关坚如磐石,若

是闭门不出干耗着,阿兄也等不起,倒是京里和莱阳府的援军只消两三日便可至。”

阿鹤问道:“不过……今夜听见喊杀声好似就在城门口,阿兄是攻到近处了?”

林翡摇摇头:“阿兄若是在城楼下,那一箭就不会是他射的了。”

“会不会是阿岭表兄?”阿鹤去年清明见识过李擎射柳,印象极深。

林翡心头一跳——若是李擎也在,那便意味着姑父分兵予阿兄了!

贺宁转念想到第二箭,眼中冒着精光,兴奋地拽住女儿的手臂:“我说怎么去射聂然,恫吓他还不如恫吓指挥的冯悉。若是阿岭射的,那便合情合理了。伤阿峻的就是聂然的幼弟聂焘,阿岭自是一刻不会忘,瞅准了机会报仇呢!”

想到此刻长兄、表兄都在城外,各展所能,这份亲人之间的心心相印让林翡内心有些澎湃。

她又想到在城内竭尽心力的阿适,眼眶有些发酸,靠在阿娘怀里,悄悄抹了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