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山雨欲来
(四十七)山雨欲来
她到值房门口时,突然改了主意,朝旁边的虎贲值房走去。
叩了两下门,留守的虎贲禁卫打开门看见她一愣:“女官有何事?”
侍卫和虎贲的两排值房在东掖门内两侧,抬头不见低头见,前日正式搬进值房时,林翡就亲自带人送来四坛曲酒、四提食盒,为免落人口舌,还专门说的是“请虎贲兄弟们交班时带回营舍里喝,免得误了差事”。
因此,这人见是她,也还算客气。
林翡笑笑:“今日领班的是哪位?有事想商议一二。”
“是我。”
林翡回过身,见凌赫站在身后,虽有些讶异,但还是老老实实弓腰行礼:“见过左仆射。”
凌赫神色淡漠,一脸公事公办:“何事相商?”
“宫禁护卫之事而已,本该向陈上官讨教,偏未遇见,便想就近请教虎贲将领。不想今日是左仆射当值,不敢叨扰。”
说罢拱拱手,转身回值房。
找谁打听消息也不会找这铁面阎罗,于是随口一诌,脚底抹油。
谁知这阎罗偏偏出人意料,喊住了她:“不碍事,我今日正好有空。”
林翡愤愤地翻了个白眼儿,转过脸又挂着笑容,似是感激万分:“那就多谢左仆射了!”
两人进了虎贲的值房,那虎贲禁兵站在一角不敢动弹,凌赫为避嫌,也不发话让他在外等候。
这几步的工夫,林翡已经编好了几个问题预备搪塞过去,谁知凌赫刚坐下就抛
出一句:“今日老实待在值房。”
林翡和那虎贲禁兵相视一眼,不知他是在交代谁。
凌赫瞥了一眼林翡,她立刻垂下头装鹌鹑,可眨眼间又转过头小心翼翼问道:“师长可还有其他吩咐弟子的?”
得寸进尺。
凌赫的脸上写着这四个大字,但林翡假作未见,笑得一脸真诚。
既然他这座石山开了条缝,那她便要趁机撬开更大的空隙,多问出些东西。
凌赫见她死皮赖脸,别过头不再说话,喝起桌上的冷茶。
林翡不肯放弃,若是真的出不了宫、困在值房,便是一丁点儿消息都难获得了!
她决定先抛出鱼饵:“我方才巡逻到西斋时,看见皇子、公主们急匆匆地出来。”
凌赫“嗯”了一声,丝毫不意外,看都没看她一眼。
这个态度摆明了是不准备再多说,那她也犯不着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抖搂出来,于是换了个法子。
“明日……我还能赶得上师长的枪棒课吗?”
凌赫放下茶杯:“将自己分内的事做好。”
下巴指了指门口,意为送客。
合着喊她进来就为说这两句话?糊弄谁呢?林翡压下火气,冲他行礼告辞,回到自己值房门前重重地“哼”了一口气。
就不该对凌赫这人抱有一丝希望!
她心中恼怒,将房门猛地一推,忽见榻上那团被子抖动瑟缩——里头有人!
寻常女侍卫都在旁边四间值房里休息、交班,不会有人随意进她的房间,更
不必说蜷缩在自己被子里。
她将门合上,抄起旁边的长棍,指着榻上,肃声道:“什么人!”
那被子开了条缝,随即被掀开来,那人露出半个身子,坐起来与她对上脸,竟是晏如陶。
“你怎的在此?”林翡收起棍子,很是诧异。
晏如陶慌忙下了床榻,赧然说道:“我本在你房中等候,可方才有女侍卫来叩门寻你,我怕她闯进来,就慌忙藏进被褥里。她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我还以为她折返,自然不敢出声,直到听见你讲话才出来。”
他也知此举很是唐突冒犯,情急从权也就罢了,本想起来将她床褥收拾好,可又偏生被她撞个正着。
“是有事要讲?”林翡正愁毫无讯息,对他闹的这出倒不甚在意。
“京中起疫病了,宫内似有迹象。”晏如陶压低声音,“我刚从霁云宫出来,听闻和五六年前巍州的疫病症状极似。”
林翡心中大骇,宫中恐怕没人比她更清楚那场劫难的惨状。
“这实在……始料未及。”她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惧来思考现状,“眼下已出不了宫吗?你先出去!”
首先涌入她脑海中的便是封城后的惨状,若是宫城封闭,留在宫里未必安全,能出去一个是一个。
晏如陶见她慌乱不安,攥住她的手稍稍用力:“阿鹭!我先将知晓的消息全数告诉你,你听了慢慢想,眼下还来得及做打算。”
他见她
眼神聚焦在自己脸上,稍稍松了口气,开始说起来。
“昨日我回到亭子时,阿舅刚和薛翰他们离开,我将牡丹献给舅母和阿娘后,阿娘同我使眼色,让我替她向寺里的观世音菩萨供上鲜花。我便从最近的小路返回般若寺,探听到……”
“女官可在?”
有人轻叩了两下门,晏如陶连忙噤声,林翡听出是当值的女侍卫,起身走到门边,问道:“何事?”
门外的人先解释方才来寻林翡,敲门无人回应,后来在自己值房中听见门扉响动,猜想是林翡回来了。
“小的方才遇见陈仆射,他让女官将在值的侍卫分为两批,预备好日夜倒班。”
“好,我知晓了。你去通知驻守各宫和巡逻的女侍卫,留下一半的人,剩余的回值房听我训令。”
“是。”
林翡回到桌边,看着晏如陶:“长话短说。若是她机灵,晓得让被通知的人一起帮忙,不一会儿人就都回来了。”
晏如陶点点头,不再赘述经过:“薛翰最早知晓京中有疫情,聂都督今日进宫恐怕也为此事。”
“宫中发现异常是何时?”
“就是午间。我一大早就和阿娘进宫,在承祥宫坐了半晌,当时舅母虽神色忧虑,但尚且不知宫里有疫情,只说京中疫病怕是阿勒真再次蓄意散播。我看像是在为聂都督回钦州守边做铺垫,因此离宫时寻了托词去西斋寻六皇子,毕竟薛家知晓得最多。谁知还没走
到,就见他急急忙忙迎面而来,带我同回霁云宫。”
应是与自己走了南北两条不同的路,先后遇见了六皇子,林翡想。
“正是薛贵姬派人让六皇子速速回宫,说是暴室宫婢疑似染疫。”
暴室……林翡缓缓吐出一口气,那里是与各宫来往最少的宫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也正因位置偏僻、地位低下,恐怕会当机立断一封了之,任宫人自生自灭。
“医司可有人去救治?”
晏如陶看她满眼的痛惜不忍,垂下了头:“薛贵姬说,暴室东院有些宫婢会些医术,恐怕不会再叫专人入内诊治。她得信后已命人悄悄抛掷了药物,其余只能听天由命。”
“那你做何打算?”林翡心知自己负守卫宫禁之命,无法离宫,但此刻还未接到下钥的命令,晏如陶未必出不去。
“在承祥宫和霁云宫眼里我已离宫,不会再留心。我阿娘则会以为我被锁在宫里,即使心忧,也亦无他法。”他看着她的脸,神情庄重,仿佛将自我交托,“阿鹭,我是一步活棋。”
林翡的手攥成拳,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没错,他带着宫内外的隐秘讯息,又在众人视线之外。如今午间出宫的阿耶他们尚不知宫内已有疫情,若是早一步知晓,必能提前打算,可晏如陶出宫后又无法将他们的信息再传回给自己……
这步活棋该怎么走,才不至于白白浪费呢?
他多少猜到她为何犹豫
,替她缓缓分析:“你若是忧心家中,我替你去传话。若需在宫中探听消息,我便留下来,只是中宫若下令各宫封闭,我就再无用处,到时只能向你借值房一隅容身,还望你莫要撵我走。”
林翡听到他最后那句玩笑,稍稍放松,心中也做好了决断。
“你出宫吧,替我回家一趟。”
晏如陶盯着她的面容,万分不舍,她这份笃定决绝背后想必已有成算。
“那……你好生珍重。”
林翡苦笑:“宫外也未必安全,你和长公主可避去京郊。”
他忽地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方巾帕,里面包裹着一朵“潜溪绯”,递到她手中:“昨日采的时候偷偷藏了一朵。”
林翡接过,心中似垒了千斤石头,再说不出什么调侃的话语,将牡丹搂在怀里,低声道了句:“你也多保重,来日再见。”
林翡站在陈逊身后,看五丈宫门缓缓闭合,将宫内外隔绝开,心头随之震动。
对主上而言,疫病已起的京城自然是更为危险的。
她一度以为自己身负官职、无路可选,同阿鸾一样无奈被锁宫中。
可晏如陶道出“活棋”一词后,她脑中灵光乍现。
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步活棋呢?
方才感叹宫中无人比自己更清楚那场劫难的惨况,可换言之,此刻宫中亦唯有她亲身经历、处置过这种疫病。
彼时历经绑架一事后,耶娘不再拿她当稚童看待,从八月初到冬月里的近四个月,
她和阿兄常一道在阿耶府衙旁听议事。
闭锁宫门后,消息虽能借纸面递送,但君臣无法再似往日般共议政务。
偏偏此事涉及边关与都城安危,主上正是心急如焚,身边却无得力之人时时相商。
聂都督今日进宫,必然是趁机提出回到钦州驻守。可主上却先宣了李擎他们入宫,想来是要堵死聂都督这条路。
林翡转过身看着空空****的甬道,与其自哀时运不济,不如寻机登青云,成为那枚眼下最有用的棋子。
林翡安排好巡值的班次后,一头钻进房中,拿起笔开始写奏疏。
这份奏疏七日后才递到皇帝手中,林翡巡视时听闻暴室中人病情加剧,猜想此时宫外亦如星火燎原,待时机成熟才去堵吴内官。
她塞了把金碎瓣,还附耳道了一句话:“内官是最为体恤陛下之人,此疏可解陛下之忧。”
被宣进天明宫时,林翡刚踏进门内就俯身下拜:“陛下圣安!”
离龙椅两丈远本已竖立了一面螺钿屏风,吴内官也没料到她在门口就叩拜,提醒道:“女官近前几步回话。”
她看看离了两步远的吴内官,客气地笑笑:“多谢内官。臣常在各宫巡视走动,为保龙体康健,还是在此回话。”
果然如她所料,主上开口:“依她。起身吧。”
吴内官低头应下,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这几日奏疏似雪片似的,皆是长篇大论。你这奏策倒新鲜,就这么几行字。
”
林翡听见他抖落纸张的声音,说道:“回陛下,臣乃武人,不善文辞。近日每每忆起曾历经的巍州疫乱,只恨当时年幼,未能尽一份力。故冥思苦想,觍颜以武职之身,献治疫之策,望能为陛下分忧。”
“呵呵,不善文辞?口才倒不差,得了你阿耶几分真传。”
林翡心头一动:“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若论治疫,臣实远不及家君。”
“唔,这话不假。”
听动静,他好像在翻找什么,片刻之后说道:“吴恒,给她念最后两句。”
吴内官快步上前接过,朗声念道:“故京中之乱虽近,筹谋得当便可一击制胜,并非燃眉之急。钦巍两州虽远,应严加提防内外勾结,免百姓再遭涂炭之苦。”
笔直站着的林翡悄悄捏了捏拳头,压抑兴奋之情。她与阿耶想到一处了!纵使分隔宫墙内外,父女总归是心有灵犀。
“寡人现在就叫人送你那张纸出去,看看能否将你阿耶气个倒仰。他洋洋洒洒千余字,自家女儿只寥寥几行,可真个是……”
主上笑了出来,似是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对父女,隔着屏风林翡都能想见他摇头无奈的样子。
“既然你心中有数,那宫里这档烂摊子就交由你了,要什么人手、药材提前想想明白,到时可没人帮得了你。”
“臣谨遵陛下旨意。”
主上正欲离开,忽又想起什么,转身扬声道:“反正要在宫里耗着,
将你那字好生练练!”
“……臣遵旨。”
林翡走在空无一人的甬道里,长舒了一口气。头回独自面圣,多少有些紧张,况且还是自己一个人闷头做的决定,好在并未行差踏错。
她抬头看看碧蓝的天空,真是明媚的时节,可惜要被圈在这宫里,不知何时是个头。
罢了罢了,先将眼前的事做好,时间还来得及,暴室里患病的人八成能救得下来。
她十指交错旋拧,像极了即将提枪上马的态势,隐隐透露着兴奋。
可主上一盆凉水泼在了她脸上。
“还不领旨?”
“臣惶恐。本以为陛下是命臣制住疫病、救治宫婢,不承想贵人们亦留居宫中,若有波及,臣万死难辞其咎!”
“如眼下一般各自闭锁宫门即可,何来惶恐?”
林翡苦笑:您留下的可有薛贵姬,这几日明里暗里不知托我送了多少药材去暴室,若真是帝后双双离了宫,贵姬还能老老实实自锁宫门,我这“林”字倒过来写!
可她也知道,主上是怕在行宫里出了岔子,还不如将贵姬和六皇子留在宫里更为安全,为免此意路人皆知,还将贵姬位份以下的嫔妃也一并留在宫中。
就这份用心,也难怪……
“是,臣领旨,定能尽心竭力,护各位贵人安全。”
千秋门与万春门一同落锁,林翡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带着聂后和沈贵嫔去往行宫“避疫”的主上似乎更为艰难。
戏倒是先做足了。
林
翡有意无意透露出霁云宫有宫婢悄悄出入,将风声散出去,前日又报上霁云宫有宫婢疑似染疫,这时主上再“临时”决定前往行宫,顺理成章只带走了位份最高的后妃。
只是阿鸾也被一同带离,叫她心头很是不安。
纵是早有准备,可听到蒋二娘来报,说薛贵姬正在暴室门前,被拦下后不肯罢休,她还是被没咽下的炙鹅肉噎得满脸通红。
吞了两口王春递来的茶水,林翡摆摆手:“走——”
她带上五个女侍卫,蒙好面巾,在官服外套上油纸罩衣,快步向暴室赶去。谁知到了门口,负责守卫的刘幺娘却道:“贵姬见进不来,方才已回了霁云宫。”
林翡扯下面巾,问她:“医女今日可来过?”
“正在里面诊治。”
林翡本想进去看看,但转念一想,还是先去劝服薛贵姬更要紧,交代道:“王春、王秀在此等着医女出来,问明白今日病人情况,若缺药材之类的,你们帮着跑腿。其余的跟我去霁云宫。”
薛贵姬看她煞有介事地上门来,上下打量一眼,也不叫她起身,懒懒道:“就是你下的命令,不准本宫进暴室。”
虽然并非问句,但林翡没胆子不回答。
“回贵姬,臣实在是为贵姬和六皇子的……”
她坐在院中海棠形状的圆杌上,一手斜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摆了摆打断林翡的话:“少与我行官腔。”
林翡见六皇子从殿内走出来,满是希
冀地看着他。
他笑得很是亲切:“女官快起来啊。”
林翡直起身子,冲他眨眼示意,想请他帮忙劝说两句。可六皇子恍若未见,笑吟吟地问她:“女官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林翡微笑的脸上写着“明知故问”,口中却道:“臣恐冒犯了薛贵姬,特来请罪。”
“哼。”薛贵姬冷笑,站起身来,摇着便面往墙边的一丛芍药走去。
六皇子无奈地冲林翡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林翡凑过去,小声道:“我知贵姬心善热肠,但主上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我怎敢让贵姬身涉险境?”
六皇子犹豫地看看她弓身折花的背影,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不如,你让医女来请教请教阿姨,或许她是有什么法子想试试……”
林翡眼睛一眯,薛贵姬除了爱下庖厨,对医术竟然也有研究?
她毫不迟疑地应下:“好,我明日就叫医女前来。”
次日中午,林翡看着医女呈递上来的药方,头也不抬地问:“这方子的效力同眼下的相比,孰佳?”
那姓顾的医女答道:“回女官,这张方子上的药材名有一半是我从未听闻过的,虽得贵姬一一解惑,但疗效如何,尚不能断言。”
因阿鸾自幼吃药,林翡也算通些药理,她抖抖方子叹了口气:“若不是难寻的药材,你花个两三日配齐,药房那边清洗、晾晒和研磨的杂事,我派两个人手去帮衬你。”
顾医女点点头,退了
下去。
林翡在值房里踱起步,巍州的疫病最终靠的是娄清和的方子,虽然那张方子也改了数十回才奏效。如今暴室里的宫婢吃的就是娄清和当年的药方,正经吃上也不过三日。
让顾医女按薛贵姬的方子配药,也并非仅仅因为畏上。林翡本以为暴室中人常干重活,又有些人通医术,故能撑过主上离宫前的一旬,可现在细想想,与薛贵姬之前送的药兴许有些关系。
若真是良方,届时亦可抄送一份寄予姑父备用,她隐约记得当时治疫有起色时,阿耶私下宴请娄清和,酒过三巡,他摇头叹气说了句话,大意是“虽一时之难已解,可若风波再起,未必管用”。
因此,她不得不多留个心,谁知这卷土重来的疫病是否会更凶猛厉害……
次日蒋二娘来报,说近日守暴室的两个女侍卫身体不适,似乎也染上了疫病。
林翡掐了掐自己手心,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们二人不曾进暴室一步,只是站在门前看管,最多和顾医女说几句话。
“快去打听顾医女是否有不适。小心些,披好油纸,别靠太近。”
林翡唯一觉得庆幸的是,顾医女是单独住在暴室旁的一间小房子里,这几日无论见何人都是身穿油纸衣、蒙着巾布,只远远地站着说话。
巍州疫病是同吃同住的人最先染上,次之是相对交谈过的,若眼下竟连未直接见过患病之人都能染上?!那宫中
岂不是……
林翡心中一凛,披上油纸、蒙上口鼻,亲自前往宫中各处传令封闭宫门,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还没走回值房,远远见东掖门前坐在肩舆上的薛贵姬,她以手覆额,愁得停在原地吸了两三口气才继续向前走去。
薛贵姬哪能没看见她恨不得转头躲开的模样,没等她开口假模假样地请安,就不耐烦地说道:
“闭宫门有何用?将我那方子熬煮好,散下去让众人喝了。”
见林翡还是心存犹疑,薛贵姬拍打着扶手恨恨道:“我见过的疫病比你这小女郎不知多了几何。若我能早些进暴室,而非昨日才听那医女叙述,这宫里的疫病早就清了!”
林翡鲜少遭人这般指责痛斥,脸上有些挂不住,解释道:“贵姬的药方,臣已命顾医女配齐,这两日应该就能好。”
薛贵姬眉一挑:“一个药方也要两三日配好?!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稀罕药材。”
“顾医女说……”
“罢了罢了,同你也讲不清楚,我去寻她,一个二个办事这般不利索!”
林翡目送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心知拦也拦不住,好在顾医女是个心思灵巧之人,若身感不适,定不敢面见贵人。
她进了值房,灌下两杯冷茶,鼓胀的双颞总算舒缓了些。
或许真是自己太过狂妄,自以为凭借着旧日的经验尽在掌握,可自己无论是对疫病本身还是对药物药理,皆不能算是精通,遇上变故难免
无措。
班门弄斧的尴尬只是一时,可若真让疫病蔓延开来……她紧紧捏着茶杯,想起那年巍州的初秋,街巷萧索,灵旗飘摇,风中尽是焚烧后的枯焦气味。
主上临行前言语间尽是信任和托付,总不能还他一座空**凄凉的宫城。
还有耶娘、鸾、鹤,自己若将一步好棋走成死局,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她伏在桌上,看着笔筒里那朵有些枯萎的“潜溪绯”,眼神发愣。
至于他……林翡合上眼睛,摇头苦笑,这人竟还想着将身家性命相托,不知何处来的胆量?
诸般人事在脑中翻来覆去,压下了她原本消沉愧疚的心思。
错了,便改。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里迸出光亮。
医药之事交由薛贵姬和顾医女,要人她便给人。
她现在要做的是去常备营里的女侍卫住所,将人员身体状况核实一遍,不适者划分出来重点照看,安定人心。
各人行各人最擅长之事,不再自恃经验见识,死守尊卑规矩。
自打林翡依照此法而行,薛贵姬偶尔见到她也不再横眉竖眼,她还有幸吃到了两回六皇子遣人送出来的菜肴。
后来,她还在暴室中见到了来帮忙的凌美人。
她问薛贵姬今日情况如何,可还需添些人手。
薛贵姬原本在屈膝查看病**宫婢的舌苔,闻言直起身:“多了人也只会添乱。你安生盯着各宫的药,此处不必多问。”
如今最愁的,是她的女侍卫军,已经
病倒了十余人。
常备营里的右卫尽数随驾去了行宫,倒不会再蔓延开来,正好让康健的女侍卫暂时借住右卫的营房。
林翡私下里给御膳房塞了些金银,让他们多添些鸡肉、鱼肉送过去,药汤也是每日不断,只是才过了短短几日,目前还未见好转。
但城外的疫情似乎越发严重,每日运进宫的食材和药材越来越少。为免疫情再度传入宫中,运送的人只将板车停在东掖门外,御膳房的内监们待其离去后才尽数运回去。
因此也没处可打听外面的情况,只知道再这么下去,宫里的饮食要成大问题。
她一时也想不到别的门路,只盼望着先将宫里的疫情断了根儿,待主上回宫再行决断。
可世事并非如她所愿,这般日复一日地煎熬了半个月,暂时操持宫务的冯昭容已经削了两回各宫所的饮食。
最让林翡感到沉重的,是暴室的两个宫婢不治身亡,女侍卫中亦有一人病重。
薛贵姬在霁云宫里闭门两日,拿出了两张新的方子,一双眼通红:“去,抓好药,分别给暴室里的宫婢饮下。”
好在顾医女并未染病,接过方子还与薛贵姬商议一番,改了两味药,立刻去抓药熬煮。
深夜,林翡走出值房,望着高大的宫门和一钩弯月,忽然生出无助之感。
“阿耶,当年在巍州,您也是这般感受吗?”林翡喃喃道。
可巍州有相邻的州郡相救,京中亦送医送药,
如今身在这皇宫中,怎反倒像是孤立无援一般?
更令林翡担忧的是行宫的情形,今日已是四月初六,若按之前的谋划,指挥可定,为何还未回宫?
难道是因疫病尚不明朗?
那也该遣人回来探问一二。
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外大力拍击宫门,驻守两侧的王春、王秀立刻登上门楼,借着火光看见是个男子,身后并无他人。
她们喝问道:“何人?竟敢夜闯宫门!”
林翡跟在她们身后,也探出头去看。
那人抬头看见了她,面目惊惶仍未退去,双唇颤抖着喊道:“阿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