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三十五章 醉饮芙香

(三十五)醉饮芙香

最后有十三人进入骑射考试,此轮最末三人淘汰,余者进入兵法考论。

晏如陶目送她和众人同去候场,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你刚刚去同阿鹭说什么了?怎么在那站了那么久?”

“只是提醒她几句。”

李擎不满地嘀咕着:“看你不管不顾往台上冲,跟丢了魂似的。”

晏如陶心虚,只当没听见。他环顾四周,虎贲进场后大家都老实多了,现在趁着骑射还没开始,窃窃私语的不少,再没人敢大声喧哗。

十三人按上轮的顺序依次骑马射靶。因为跑马的地方需开阔,安排的距离更远,秀仪县主连杨依也没认出来,场下再无波澜,两人顺利进入下一轮。

兵法考论是在书院里特设的课室进行,演武场中的人肃立恭送官家后,三三两两聚作一团议论此事。聂煦、沈植等人则是匆匆回家告知长辈。

林翡和杨依并肩走出时,等在书院门口的李擎迎上来,上下打量她几眼,明明嘴角忍不住往上钩,却仍佯怒道:“好你个林阿鹭,居然瞒得这般严!若非我眼神好,得等到凌赫报名字才能知晓!”

能安稳结束比试,林翡心情大好,眉梢眼角都透着笑意,晏如陶远看着,心中也跟着快活。

只见她抬手推开挡路的李擎:“若是早早告诉你,怕从知道的那刻起,你嘴就乐得合不上了,实在惹人怀疑。”

唐愉和晏如陶正欲跟着说笑

两句,忽然看她们身后又出来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听见二人话音,又细看眉眼身姿,竟也是身着男装的女郎!

杨依回过身,冲她们招招手:“湘兰阿姊,宝梅阿姊!”

高一些那个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小点声!”说罢张望着四周。

李擎想起自己是见过这两人的,一个是杨俨胞妹杨佩,一个是陆宏堂妹陆寒,好像都在乙四就读。

见唐、晏二人仍在愣神,他悄悄过去告知。

晏如陶暗自称妙。世家本以为寒门无人,找的那些三脚猫便能稳进武科,谁曾想到寒门各家中,兄弟们挨了打,姊妹们都能顶上。

恐怕到此刻,世家还以为如此“胆大妄为”的只有林翡一人……

晏如陶走上前,向她们问了好,说道:“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我已叫人去芙香楼备下酒菜,给四位女郎庆贺庆贺。”

看林翡有些犹疑,李擎劝道:“今日这事,你回去了也是被舅母骂,能拖一时是一时。你上次不是还说想吃芙香楼的宝塔肉吗?”

林翡白了他一眼,恼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今阿兄和阿鸾都不在家,阿耶又要留在宫里商议明日朝会的事,阿娘发起脾气来仅凭阿鹤定是拦不住……

心一横,她点点头,扭头问杨依等人:“你们可要同去?去的话叫人回家递个信儿。”

杨佩和陆寒虽未同晏、唐二人打过交道,但今日所经历的事情实在是紧张刺

激,迫不及待想聊个痛快,不愿匆匆回家,便也欣然应允。

几人一进芙香楼,掌柜的瑶华娘子亲自来迎:“晏郎君多日不来,今天带了这么多贵客,快快请进。”

她梳着反绾髻,插着两支金钗,身着明艳的橙黄团花纹夹裙,笑得热情明媚,举手投足又很是自然大方,一边引他们向里走,一边说着:“碧波水榭给您留着了,已用炭火烘了半个时辰,只是今日风大,毕竟在水上,怕您同行的女郎们畏寒。因此,我特意留了间楼顶景致好的厢房备选,只等您定好了,我就着人上菜。”

林翡正想着这掌柜娘子说话办事真是周到,就看晏如陶回过身来看自己。

她一愣,扭头问唐愉、杨依等人:“你们若是怕冷,就去楼上?”

几个练武的女郎自然不拘此事,手一摆就道“无妨”,但看唐愉似有些犹豫,她还是对晏如陶说:“要不,还是去楼上?”

他一颔首,瑶华娘子就接过话头,脚下也不停:“人日刚过,楼里剪的镂金彩人、绢人还贴在各处屏风和花灯上,连碧波湖里也放了莲灯,从厢房里推开窗往下看,比在湖上看还妙呢!”

女郎们听她讲着,张望着周围物件上贴着的这些用彩绢、金箔剪成的人影,栩栩如生,多是神仙瑞兽、窈窕女子、稚气小童,很是活泼有趣。

待落了座,瑶华娘子亲自奉上热茶,同诸人报了已点的菜肴,又问

还有什么要添的。

晏如陶说:“加道宝塔肉,其他还有什么想吃的?”

林翡听到宝塔肉本就有些尴尬,发现晏如陶问这话时又是看向自己,连忙别过头去问唐愉:“你想加些什么?今日天寒,要不再加道热羹暖一暖?”

唐愉欣然应允,却颇有深意地看了晏如陶一眼,叫他很是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这是何意。

唐愉腹诽道:演武场里冲上台就够张扬了,自打阿鹭出了书院,这人说两句话,眼睛就要往她那看,真是旁若无人!往日里却也不见他如此毫无遮掩,今日究竟是着了什么魔?待会儿灌他两杯酒下肚,就更有趣了。

说话间,六碟凉菜已经上桌,倒不是什么稀罕食物,糖藕、青豆、鱼鲊一类都算常见,只是摆盘很是精致,瑶华娘子一一介绍是化用了哪些诗赋名句,可看出几位女郎对这类典故不太有兴致,也不再多言,转身拿来两壶烫好的酒。

“这壶二十年陈酿的曲酒,见郎君和女郎们面带喜色,今日定是有乐事,畅饮曲酒再好不过。只是这酒后劲足,各位可莫要贪杯啊!”她拿起另一壶时露出了珊瑚臂珠,衬得皓腕雪白,“这是金浦的米酒,滋味甘甜,若不胜酒力的话还是饮米酒的好。”

唐愉道:“给我斟杯米酒。”

醉了可怎么看戏?

瑶华娘子给她斟完,试探性地看向另外几位穿着男装的小女郎,对上眼神后立刻明了,

连忙给她们倒上曲酒。

给所有人斟好酒,热菜也上了四五道,她便缓缓退出厢房。待门关上,房内气氛才又热络起来,众人随意说起话。

“快!同我讲讲,你们是何时预备这次比试的?”李擎急忙问道。

林翡夹了一枚糟鸭舌,头也不抬,敷衍道:“自然是案子敲定后。”

李擎见她只顾着吃,又扭头去问杨依:“这我也想得到!可究竟是怎么得了准允?”

杨依刚吃了一勺青豆,好容易咽下,回道:“就是京兆府把聂焘他们抓了那天,下好大雪呢,阿鹭来我家说可以报名参加武科,还让我告诉相熟人家符合要求的姊妹。我原本还担心,毕竟骑射可不是我的长项,没想到临阵磨枪也通过了!”

晏如陶慢慢喝着酒,回忆着落雪那天,眼睛又不自觉地看向拿起一串炙羊肉的阿鹭,咬着酒杯才勉强没让自己笑得太明显。

“是呀,我从没想过还能考武科,阿萍同我讲时,还以为她唬我呢!”陆寒也是个活泼的性子,“后来我一想,那些人打伤堂兄他们,不就是为了占尽武科的名额?那我偏要去试试!”

李擎拊掌叫好:“有志气!”

说罢举起酒杯:“我来敬敬几位女中豪杰。自从腊月出了那事,我正旦都没好生过,心里就像坠了千斤担子,沉得很。可今日看了你们在演武场的比试,真叫人畅快!”

听完李擎爽朗之语,连几人中最为端庄

稳重的杨佩也笑弯了眼,皆举杯与之相碰。

晏如陶也跟着碰了一下,特意微微倾斜杯壁,挨上林翡的杯子,他心中窃喜,自以为动作微不可察,却都被唐愉收入眼底。

她等晏如陶吃了两口菜,举起自己刚斟满的米酒,笑吟吟地看着他:“今日你做东,才有我们聚起来畅快聊天,也该敬一敬你。”

他虽觉得唐愉这话似是别有用心,却又一时之间琢磨不透,尤其是林翡抬眼看向他,添了句“正是,晏郎君做事向来细致”,他不知怎的就仰头饮下了两杯曲酒。

李擎给他斟酒的时候还嘀咕了句:“这酒劲头大着呢,你也不悠着点。”

陆陆续续菜上齐了,因为要说话,没留布菜的侍女在内,他亲自动手把宝塔肉放到林翡面前,还欲盖弥彰地说了句:“今日辛苦了,多吃些。”

李擎倒没觉出什么,毕竟是他提出的阿鹭爱吃宝塔肉,可心思细腻的杨佩不禁多看了几眼晏、林二人。

林翡也确实饥肠辘辘,道了声谢就专心致志地吃起来,挨着她坐的杨依近水楼台先得月,跟着一同大快朵颐。

李擎不好总拉着女郎们饮酒,就逮着晏如陶碰杯,一会儿骂几句聂焘、沈权,一会儿又眼泪汪汪说着阿峻。

半个时辰的工夫,两人喝完了三壶曲酒,四个女郎才分掉了一壶半。

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唐愉起身推窗去看,发现是湖中水榭有人在奏乐,小舟上

有两位歌女,正在随乐声吟唱。

她畏寒,只看了一会儿就躲回桌前:“景致倒真是不错,就是风有些冷。”

说罢,林翡也去了窗前,晏如陶的目光紧紧追随,唐愉灵机一动:“阿适,你不是喜欢莲灯吗?湖里有好些,你不去看看?”

晏如陶两颊泛红,已有些醉意,唐愉的话朦朦胧胧在耳边,他却想不起自己到底爱不爱看莲灯,但既然林翡去了窗边,那他借着这话跟着过去,倒是正好。

他撑着桌子起身,还记得拿杯茶漱了漱口,才勉强稳住步子慢慢走去窗前。

“莲灯?我也要看!”李擎仰起酡红的面颊,似是醉得厉害。唐愉拍拍他:“你老老实实趴一会,吹了风当心头疼。”

李擎眯了眯眼睛,也不知脑袋转没转,“嗯”了一声,哐当一声又趴回桌上。

杨佩一手拉着一个:“我想去湖边看看。”

三个女郎都是微醺,身上正热,不惧寒冷,携着手下楼去了。

唐愉看着她们的背影挑挑眉,也跟在后面。

原本热闹的厢房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李擎微微的鼾声和远处传来的乐声。林翡知道晏如陶站在身后,但仍旧倚窗望着楼下湖中的灯火,默默无言。

夜里的风越发寒凉,可她却丝毫不觉。

今日登台前,她料想过若被人拆穿该如何自处,可反复思量忖度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甚至有些盼着被人识破。

穿着男装实乃无奈之举,她真

想让众人知道,女子不惮交战,不逊男子。

只是没想到被秀仪县主叫破,看她那得意的模样,确实有些不悦。

罢了罢了,今日事已毕,烦忧抛明朝,刚食过玉盘珍馐,饮罢陈年美酒,还不抓紧享这片刻安宁?

她凭窗远眺,从蹙眉凝思到自在放松的神情,皆落入站在侧后方的晏如陶眼中,他不敢出声惊扰,屏息凝望着。

“晏郎君。”她回过身,淡淡看着他如梦初醒般无措的模样,“若你近日得空进宫,烦将今日之事告知阿鸾。她正旦只在家里住了两日,回宫时眼睛都哭肿了。”

他应了一声“好”,脑中却想的是——她好像同我讲话更熟稔了?

没有客套的拜托与感谢,没有堆出的满面笑容,如同好友一般,开**托件小事。

他忽觉东风替了北风,冰消雪融,春意始萌,低头去笑,心口跳得有些发痛。

他像一个多年来只敢远看的孩童,等了许久,水汀浅沙上的那只白鹭鸟终于肯让他靠近一些,不再动辄鼓翼飞去,留下一片月影霜华。

能成为她的友人,可真是件幸事啊,他盯着地上的宝相花绒毯想着。

想开口叫声“阿鹭”,却又不敢,毕竟她称呼的还是“晏郎君”。

可转念一想:我今日喝了酒呀。

“阿鹭。”含含糊糊的一声,音调又低,比李擎的鼾声大不了多少。

他不敢抬眼去看,也再没勇气喊第二声,心中叹息这句呢喃要就

此淹没在冬夜里,欲转身离去。

却忽地听见她拖长了尾音,扬起声调:“嗯?”

他抬头,看见她灯火映照下的脸,似是漫不经心随口应道,却叫他心头酸软,脑中沉沉。

怕她又扭转头去,错失了这好时机,他仓皇开口,却是一句:“阿鹭,我头疼。”

话出了口,他自己也是一愣。

林翡怔住,看他两眼恍惚、耳郭绯红,真像那么回事,于是回身把窗关上:“是不是吹了风?你看李擎多好,闷头就睡。”

鼾声戛然而止,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林阿鹭,又喊我名字,叫表兄——”

说罢,鼾声再次响起。

林翡:“……睡个觉还耳听八方!”

晏如陶不甘心让方才的气氛**然无存,又怕李擎留了只耳朵,小声同她讲:“应是受了风,右颞直跳。”

林翡因阿娘常犯脑风,知道头痛发作起来畏光怕声、目不能张,她左右看看,指着里间的三扇屏风榻说道:“那里没什么灯火,又安静,你去歇歇。”

晏如陶点点头,转身迈步的动作却有些迟缓。见他头重脚轻快要绊到一旁竖立的架子灯,林翡一把掣住他的手肘,将他身子拉正:“慢点儿。”

见没几步,就架着他的胳膊将他引去榻前,待他坐稳,道了一句:“榻旁就有盆盂,若有不适记得弯腰寻。”

晏如陶又抬头看她,点头轻声说了句“好”。

此处昏暗,他的面庞轮廓不甚清晰,林翡

却不知为何能看清他一双眼,无辜又质朴,痴痴望着自己。果真是喝多了。

忽又见他垂了眼,双手撑着榻边,轻轻晃动双脚,似个稚童,喃喃道:“真的好疼啊。”

最开始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头疼”,是他无意识间吐露出真实之感。凝神看她时,其他感知皆抛诸脑后,可叫出“阿鹭”的那刻,仿佛自然而然牵引出这股被压抑的疼痛。

想让她知晓,又渴盼她的关心。

真得到了她两句好言语,身体又不愿再逞强,疼痛如消融的雪水般倾泻而出。

其实,也不是不能咬牙忍住,只是他恍惚间觉得,她似那锄强扶弱的侠客,若是谁拔剑与她对上,她就算头破血流也要与之缠斗到底、不肯罢休。

可若是似阿鸾、阿鹤的幼童喊累喊痛,或者哪怕是唐愉露出体弱畏寒的迹象,都能得她十分的怜爱关心。

这些想法瞬间在他心中融会贯通,尤其是发现阿鹭此刻正撑着膝盖俯身看他时,他心中暗喜——她果真是个“怜贫惜弱”的女侠!

可近到呼吸相闻,他倒怕口中有酒气,不敢说话了。

“若是实在疼痛,你揉揉颞颥穴和风池穴,我喊人去倒醒酒汤。”

林翡想到阿娘因脑风卧床时的情形,心中不忍,饶有耐心地同他说。

谁知他却皱着眉,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揉了揉眼,口中问道:“阿鹭,风池穴在哪里?”

林翡有些哭笑不得,还从未见过他

这副懵然无知的样子,怎么一醉就变成了孩童?

“在颈部,枕骨下。”

看他费力地抬手绕到颈后,无奈笨拙的模样,林翡叹了口气:“你侧躺着,面朝里。”

晏如陶乖乖按她说的躺好,手攥着衣襟微微发抖,呼吸急促。

忽然感觉到她两指沿着自己颈后两侧的凹陷向上推,触到平枕外粗隆处用力点按,顿感此处酸胀难忍,轻轻“哎哟”了一声。

她却没放轻力度,待揉捏片刻后松了劲,他直觉头部轻快许多。

他喃喃道:“谢谢你呀,阿鹭。”

他满心觉得“阿鹭”二字真是动听,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轻呼出口的时机。

林翡听着这怯弱的声音,又看他蜷缩起来的身子,少有地感到无措。

她绕过屏风,推开门找侍女们要醒酒汤和被衾,指着里间说道:“晏郎君醉了,在榻上安歇,去同瑶华娘子说一声。”

一个侍女躬身答应,匆匆去了。另一个跟着林翡进来,从榻边的绿釉陶柜中取出鹅绒衾,给他盖好。

林翡想了想,又叮嘱道:“他刚才嚷着头疼,你给他揉揉颞部和风池穴吧。”

侍女垂首应下,跪坐在榻旁,以巾帕垫隔,轻轻揉捏。

背对她们的晏如陶满腹委屈——我才没有“嚷着头疼”,只说了两句。

等唐愉她们回来,见一卧一趴的两人,笑道:“这曲酒的劲儿可真大,竟把两人都放倒了。这下可怎么好,是叫人搀上马车,还是就在

这里歇一夜?”

瑶华娘子刚踏进厢房的门,笑道:“楼中有几间客房,两位郎君留在这里尽管放心,奴家定会着人好生照看。”

谁知李擎挣扎着抬起了头:“不行——我得回去,万一舅母要打阿鹭,我、我还得拦着呢!”

除了林翡外的女郎们皆笑出声来,唯独她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万般无奈地说了句:“安心睡你的!”

唐愉揽过她的肩膀:“不如你也装醉,叫车夫搀着你进家门,倒头便睡,你阿娘怎么也得等到明日再同你计较。过个夜,这气就消了一半。”

卧在榻上的晏如陶听到“也装醉”三个字,越发觉得淳筠今晚很不对劲儿。

不过她出的主意确实不错,挨到明日林郎中回家,就有人替阿鹭挡着了。

林翡也点头赞同,见天色不早,与众人道别,各自乘马车归家。

李擎先被车夫扶下去,林翡在车上听到阿娘的声音:“怎么喝了这么多?阿鹭呢?她若也醉成这般,我定要让她在这大冬天的醒醒酒!”

她咽了咽唾沫,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的,否则怕是等不到明天阿耶回来了。

果然,贺宁见她自己跳下了车,眼神尚算清明,怒气收回去不少,但仍忍不住念叨:“险些误了宵禁!今日你是索性放开了胆子,要看看能否气得我倒厥过去?跟我过来!”

她被阿娘拽回房里,李擎推开搀着他的仆从要跟上去:“我……我得拦着舅母…

…阿鹭今日没做错……”

阿鹤两头看看,最后叹着气去拉住表兄:“表兄,我阿姊不会挨打,你放心,快回去歇息。”

李擎睁着惺忪的眼,定定地看着到自己肩头的阿鹤,想了片刻,揉揉他的头发:“唉,阿鸾不在家,就属你力气最小,拦也拦不住,还是我去看看。”

阿鹤:“……我不跟醉鬼较真儿。”

最后好说歹说,才把李擎劝回了房。

阿鹭听见房门被阿娘拍上的动静,讪笑着说:“阿娘,您这手劲,也适合去练武。”

贺宁眉毛一挑:“林汀鹭!你还在同我说笑?”

“多笑少愁,不见白头嘛!”阿鹭心想这酒真是个好东西,到这时了自己还有胆子逗哄阿娘。

果然,贺宁被气得站在原地抬头望屋顶,直喘粗气。若不是还顾及着身份仪态,真恨不得将女儿拽过来,像她小时候淘气钻雪堆那回一样,狠狠打上几下屁股出出气。

可一扭头,看到比自己高出不少的阿鹭,又不得不承认她已是十三四岁的少女,不能再似幼时那般教训。

她深吸几口气,质问道:“你阿耶瞒着我,等他回来我再算这笔账。你也同他一起瞒我,叫我从旁人处得知此事。你们一个二个都懂时局、有谋算,只我是个深宅妇人,不配知晓?”

林翡看她摇着头,在房中踱来踱去,一句话也不敢应。

“你外祖做过先帝的侍中。你进过天明宫,知道站在官家身边的

人该是什么身份地位。他只我一个独女,教养的心思绝不比你阿耶对你少半分。”

“你阿耶从前在南溪、蕲春的时候,内外事务都少不了我。怀着你阿兄时我还冒雨去察看堤坝。并非我逞强,那时你阿耶被郡守强留在州府内,我若不去盯着整个县都可能被淹掉!”

“你阿耶历练数地,如今在朝中稳住了脚跟儿。我生养了你们几个,近年顾着阿鸾、阿鹤,对时局政务也淡了心思。可你们不该看轻我!”贺宁满怀愤懑地说道。

贺宁稍稍平复,沉下声道:“你从前服软低头,现下想来……怕都是做样子。”

“我盼着你能同普天下好人家的女郎一般无二,读书习字,嫁人生子,平安一生,唯愿你少遭些磨难,莫要再涉险境。用了这些苦心,在你看来恐怕反倒是受制于我,心中早憋着这口气,待到今日登台比试才发泄出来吧?”

贺宁抄着手,自嘲地笑笑。

林翡被言中心事,抿着唇,眼中已有愧色。

贺宁接着说道:“可打从巍州回京,我也没真下狠心禁过你练武,只不让你冲动惹事,是也不是?”

林翡默默点头。

“阿峻昏迷,我日日守在床前,对聂、沈两家的恨,绝不比你和你阿耶少一分。”贺宁咬牙说道,双眼在灯火映照下闪着泪光,“今日我知道你去演武场的事后,坐在庭院里想了半晌。官家用你打世家的脸,你同你阿耶想为

阿峻出气,你自身也想一展抱负,这都好猜。我只想不通,你们究竟为何觉得我会拦着此事,才瞒得这么紧?”

林翡飞快地抬眼看了看阿娘,又立刻垂下头,小声说道:“怕您觉得我是在惹事……”

贺宁看着她,苦笑着摇摇头:“你幼时与晏郎君对上,事后我教你,能讲理时莫要动武。和阿岭比武那回,我看你争强好胜、出手狠厉,忧心你日后闯祸,才以禁武来逼你冷静处事。冯贼那事我气恼,是怕你一时冲动、不计后果,之后既能妥善处理,我也并未禁你习武。”

“可世家的明枪暗箭,岂是你招惹来的?你阿耶早就与他们针锋相对,阿峻也受了算计,我虽疼惜你是女儿家,但若能叫他们恼怒失算,我自然不会拦着你们行事。”

林翡听了这话,抬头直直看着阿娘,神色肃然:“阿娘,您疼惜我,因为您是我阿娘。请您如同疼惜阿兄、阿鹤一般对我,不需因我是女儿而多出几分。”

她想到今日之事,那些站在台上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此刻终于可以宣之于口:“至于旁人,我无须他们半分怜惜。今日台下众人因我是女子便要我退出,可明明所有参与比试的郎君皆不敌我。阿娘,他们明明是怕男子输给我,却说成不屑与我比试。您说,是不是可笑又可恶?”

看女儿眼眶含泪、愤愤不平的模样,贺宁也喉头哽咽。

她如何不知女

儿寒暑不歇地苦练,冬日手背皲裂的口子,夏日额头豆大的汗珠,谁能比她做阿娘的还心疼?

贺宁一把将阿鹭搂在怀里,揉着她的后背:“阿娘怎会不知?当年你外祖早逝,他们欺我是个孤女,要吃绝户,还好遇到你阿耶。正是吃过女儿家的苦,才更不愿你重蹈覆辙啊……”

她回抱住阿娘:“只有不被轻视,才能不重蹈覆辙。阿娘,哪怕是做官家的棋子,我也要当举足轻重的那颗,在这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同父兄成掎角之势,遏住世家。”

阿鹭这番肺腑之言,让贺宁不得不扪心自省:女儿有此鸿鹄之志,要与那士族争个高低,她若再继续固执己见,是想成为阿鹭展翅的桎梏吗?

不,她不愿。

贺宁稍稍松开阿鹭,凝视着她坚定的双眼,轻声说了一句:“好。”

在女儿的眼中,她看到自己正在笑。

昔日破落世家之女,今朝寒门新贵之妇,数十年的世间冷暖、际遇起伏,塑成贺宁心中的成见,终在今日彻底抛诸脑后。

再温暖安全的巢穴,也留不住欲振翅高飞的鹰隼,何不痛快放手,任她自在翱翔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