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雕心雁爪
(三十一)雕心雁爪
秋末,熬过疫病后休养生息数年的阿勒真蠢蠢欲动,数次骚扰巍州边境,百姓屡遭劫掠、苦不堪言。刘刺史本要上报京里,却被聂家门臣出身的主簿拦了下来,劝他再等等看。
聂都督年逾甲子,身体大不如前,入秋后腿疾复发,连上马都困难。
若此时报了上去,主上断言边疆战事蓄势待发,趁机安排寒门将军前来辅佐都督,立下功劳后便可趁机取代。
眼下只是扰边,不如拖上一拖,等开春聂都督身体将养好了,再报不迟。
此事主簿也与京里聂家通了消息,本以为压下此事不成问题,谁知巍州边境许多牧民的妻女被劫走,心中愤恨难忍,在巍州上告无门,便逃难到钦州哭求刺史府发兵救人。钦州刺史正是从前与林济琅在巍州共事过的潘守仁。
他深知其中利害,修书一封密送林济琅。
正是这封信,让巍州刺史和主簿丢了官职,被押解回京受审。官家派孙丞相的长子孙济做天使,至钦州迎聂都督回京休养。
钦定的新任巍州刺史是李宣威,但他不像当年的林济琅,是不掌兵的单车刺史,而是持节都督巍州。
聂都督原先麾下的军队包括亲军和巍、钦两州的地方兵,李宣威肯定无法差遣聂家亲军,因此主上给了他动用巍州地方兵的权力,钦州地方兵自然也落回了潘守仁手中。
此番安排是林济琅想出的法子。若是
将李宣威连擢数级出任两州都督,也依旧动不了所有的兵,反而容易被掣肘。
更何况门阀士族怎会同意他完全取代聂都督,浪费时间同他们周旋更易生变。
还不如将兵权拆开,聂家亲军先抛开不说,至少巍州、钦州地方兵权能分别握在可靠之人的手里。
主上即刻采用了林济琅的安排,并且将他现在所领的祠部改为度支——掌管财政,包括军队粮食衣着供应。
至此,若战事兴起,所必需的将领、军队、钱粮都已安排妥当,世家被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人事变动所震慑,但已来不及反对。更何况是自己人瞒报在前,若站出来唱反调,保不准被牵连进去。
正憋着一口恶气,又传来消息——今年武科结业的人要被送往巍州。
世家更是坐不住了,只一个李宣威,还能找机会扳倒,若是一群寒门子弟到了巍州,培养数年,边疆哪还有士族立足之地?更何况其中还有李宣威的长子李擎。
最要命的是,开春后武科又要招考,李宣威的次子李承年纪可是够的。细数一数,还有杨仑的侄子杨俨,秦家的长子秦茂……绝不能让他们再顺利入武科。
谁料他们商议之言被聂煦透露给了幼弟聂焘,本意是想让弟弟也知晓时局,却惹出了大事。
聂焘向来仰慕叔父,本就对其被强接回京之事极为气愤,听闻那群与自己同在书院的寒门子弟妄想通过考入武科
来打压自家,更觉恼怒,纠结了一批年轻气盛的世家子弟,带上奴仆,手持棍棒,光天化日之下围殴李承等人。
林翡听见动静时还不迟,可夫子只皱着眉顿了顿,在吵闹声中提高声音:“继续练习。”
她提笔练字,却有些心神不宁,谁会大清早在书院喧哗?
忽然听到有人痛呼哀嚎的声音,林翡停了笔。竟还打起架来!
声音不远,好像就在旁边的乙三。
她正在犹疑,抬眼看向门外,只见杨依冲了进来,冲她喊道:“阿鹭!他们在打李承和我表兄!”
林翡脑子一热,掷了笔就向外跑去,心里有个声音似勒马一般扯着她:不能动手,这是书院!
可看到乙三门口一群人手持棍棒,围成一圈拳打脚踢,还是叫她心惊肉跳、怒火上涌。
原本她想着以李承的功底,书院里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子弟,他打三五个不成问题,可万万没想到是十几个人持械围殴。
有几个眼熟的寒门子弟企图拉架,但根本碰不到跌倒在人群之中的李承几人。
杨依冲上前拼命拉拔那些已经打红了眼的人,声音带着哭腔:“你们住手——”
林翡怕她被误伤,将她拽离:“去找辛院长,这里有我。”
杨依点点头,一把抹掉眼泪,向后院跑去。
林翡紧盯着众人,趁外围一人扬起长棍时劈手夺下,那人回过头看见是个女郎,一愣,随即喝道:“哪里来的女郎误事!将棍子
拿来!”
林翡见其他人并未停手,正欲出棍打将上去,手腕却被人压住。
晏如陶跟在林翡后面跑出来,环顾周围旁观之人,看出抱臂笑看的聂焘、沈权似是主使,他怕林翡惹上麻烦,拦下她后跑到二人面前。
“你们干的?!”
二人正在兴头上,见晏如陶咄咄逼人的模样,不搭他的话。
晏如陶一把揪住聂焘的领子:“你疯了不成,在书院里公然行凶?这事闹大了,要置你姑母于何地?”
聂焘看他拧着眉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又听他提起身为后宫之主的姑母,微微有些惧意。
可沈权开口讥讽:“晏适之,知道你同李家走得近,要打抱不平何须藏着掖着,抬出宫中贵人来吓唬谁?”
晏如陶心头火一蹿三尺高,忽然又听旁边喧闹声更盛,乙四似乎也打起来了。
林翡挤不进这团人,张望着看到乙四那边还没有围起来,立刻冲过去看情况。
晏如陶回头时,正看见她拿着缴来的长棍挡住几人,秦茂和陆宏跌坐在地上,二人的腿似乎被刻意击打过,站不起身。
好在这边找麻烦的人没有乙三的多,局面还不算太糟。
“你既好‘抱打不平’,快去援手,莫要同我们这些看热闹的纠缠。”沈权笑睨着他。
晏如陶虽心有不甘,但又怕林翡出事,一把搡开了聂焘跑过去。
只听林翡大喊:“李承他们被围了起来,怕撑不住。”
秦茂和陆宏这才留意到旁
侧的情况,心中惊骇,以肘撑地、拼尽全力勉强起身,踉踉跄跄向乙三冲去,林翡负责断后。
晏如陶怕自己去了添乱,想回去继续威胁聂、沈二人,看到唐愉在大声和聂焘辩驳什么,而沈权站在阶上使眼色,乙四那几人竟转而对林翡动起手来,逼得她不得不出手自卫。
这下晏如陶再忍不住了,绕到回廊上,一把勒住沈权的脖颈,将他往院中拖,高喊一声:“再不停手,沈权血溅于此!”
院子里太过嘈杂,有些正动手的人血气上涌,根本听不到周围的动静。
个别人被晏如陶的话吓住,看到他勒着沈权,手里拿着一根珠钗对着沈权的咽喉。是晏如陶摸到他身后的途中,随手从某个围观女郎头上拔取的。
晏如陶看李承那边尚未解困,将珠钗抵到沈权喉头:“让他们停手。”
沈权虽惊愕,却不信晏如陶真敢伤人:“有胆子你就……”
晏如陶抬手就扎在他肩膀,掐着他脖颈的左手收紧,咬着牙说:“我没同你商量,让他们停手!”
沈权痛呼出声,聂焘见他肩上的血透过冬袄渗了出来,面色突变。
唐愉厉声喝道:“他若出了事,难道不怕沈家找你这个始作俑者麻烦?!”
聂焘嗫嚅片刻,才大声勒令围殴李承等人的奴仆停手。
此时秦茂和陆宏已被斜里冲出来的两个郎君持棍打得扑倒在地,摆明是阻碍他们去救李承等人。
林翡见人群散
开,连忙扑到蜷缩在地的李承和杨俨兄弟俩身边,看到地上星星斑斑的血迹,手都在颤抖。
“阿峻、阿峻……你怎么样?伤到哪了?”
林翡不敢随意触碰,只能连声问他。
杨俨两兄弟已经被围观的寒门子弟扶了起来,看样子伤得不算太重,只是额上的青紫实在吓人。
李承捂着头的手微微发颤,林翡从他手臂的缝隙里看到他口鼻流出的鲜血,吓得她脊背发凉,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说:“我是阿鹭姊姊,没事了,你别怕。书院里有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李承的嘴一张一合,只看得到喷出的白气,却听不见话音。
林翡紧张得嗓子干哑,落下泪来:“你别睡过去,阿姊在这里——”
好在已有人抬了担架过来,只有两副,众人先将最严重的李承扶了上去,林翡的眼睛片刻不敢离开他,跟在一旁小跑陪着。
晏如陶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唐愉:“叫你的婢子去我家请肖大夫来,你去练武场上通知阿岭,让他直接到医馆,切莫冲动。”
他转身想跟上林翡,却忽然发现阿鹤在不远处站着。
世家的人仍在一旁虎视眈眈,他生怕阿鹤也遭黑手,跑去将他揽到身边,低声问道:“你怎的在此?”
阿鹤下巴指了指远去的担架,晏如陶心头一跳:“你去喊来的?”
阿鹤点点头,面色沉重。当时同班的杨仞被人叫走,说他兄长被人打了,大家都跑出来
看热闹,他也跟着出来,结果看到阿姊。
他看出形势不对,连忙跑到书院里的医馆叫人帮忙,没想到伤得最重的是表兄。
晏如陶不禁感叹他心思灵敏,但愿阿峻能平安度过这一劫,其他事情慢慢算账。
去医馆的路上遇到辛院长和杨依,他将阿鹤托付给杨依,让她带去医馆。他要把这件事好好和辛院长说一说。
李擎大汗淋漓地冲进医馆时,大夫已为李承诊治过了。
林翡等他察看完李承的伤情,示意他出去说话。
“大夫说命保下来了,只是不知何时能醒,醒过来的状况也不好说。”
李擎呆愣住:“何意?”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一切如常,但也有可能会时常头痛,或是记事模糊,或是……神志受损。”其实大夫还说,最差的情况是昏迷不醒,但她实在不忍说出口。
她看李擎面色涨红,眼睛瞪得滚圆,连忙抓住他的手臂:“他们人多,你现在找他们算账讨不了好。”
李擎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你同我讲,都有谁,我等天黑拿麻袋装了扔进曼春江里去!”
林翡将所知的事跟他讲了一遍,他听得血气上涌,又问杨俨等人伤情如何。
“都比阿峻的伤势轻。杨俨兄弟俩后脑勺也有伤,但不算重,主要的伤和陆宏两人一样,都是手臂和胫骨。”
李擎的眉皱成一团,林翡刚才冷静下来已经思考过,给出自己的猜想:“他们都是寒门子弟,
且都习武。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新招武科了。”
“所以才专打在手臂和胫骨上,伤筋动骨要百日,此次武科便要落空。”李擎想了片刻,冷冷说道。
“在书院里逞凶,像是头脑发热的行径。但若真冲着武科的事情去,又不似十几岁少年郎的主意。”
“你拦我拦得对。”李擎回头看了一眼合上的门,“只是打回去太便宜他们了。”
书院停课一周,有人报了官,涉事的奴仆却没被拿到几个。谁敢去敲聂家、沈家的门要人?冯家、萧家象征性地交了两三个奴仆应付,问也只答“口角纷争”。
李承被抬回了林家。李宣威上月赴任巍州,林雪青带着还未开蒙的阿慕同去,将李擎兄弟俩托给了林家。
好在长公主府上的肖大夫赶到后,亲自熬好两服药,守了李承一昼夜,次日他呕出两口血来。
虽还未醒转,但肖大夫告诉众人已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每日喂两服药,最多五日就会醒来。林翡和李擎这才知道书院里的大夫怕是误诊,若真遵医嘱服药静养,拖下去真会出大事。
当日,林济琅和杨仑在书房里商量到天色黑了才出来,一脸的疲惫心痛,到李承床前对满面泪痕的妻子说:“我已修书一封寄给定方,信里如实相诉,待阿峻醒来时再给他写信。”
贺宁抓着他的手,小声呜咽着:“我们阿鸿跟着定方三年,如今又跟着去了巍州,他把阿鸿
当亲儿一般栽培。可阿峻托付到我们手上才不到一个月,就被伤成了这般,我怎么同孩子的小姑他们交代啊!”
林济琅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好在阿峻命大,挺了过来。你放心,此事我会为他讨个公道的。”
次日,林济琅从天明宫里出来时,看到立在丹陛下的阿鸾,快步下去将她拉到一旁的角落:“前朝重地,你如何进来的?”
阿鸾肿着一双眼,摊开手心:“皇后殿下特允,赐了令牌。”
“唉,你不必焦心,阿峻目前没有性命之忧,过几天就能醒了。”林济琅攥着女儿冰冷的手,知她在这寒冬腊月苦等,必是为阿峻被打之事,“你如何知晓此事?宫里可有人为难你?”
她噙着泪摇摇头:“是皇后殿下告诉我的。我在宫里没受什么委屈,只是为阿峻不平。阿耶,他们为何要打阿峻?他从不曾惹是生非啊。”
昨天傍晚皇后殿下召她到内室,面色很是难看,将事情全盘托出,承诺会好生教训聂焘。
她想了大半夜,虽然皇后没提阿峻伤势有多重,但既然特意告知她,定不会是小打小闹。可恨身在深宫,身边连个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她辗转到天光微亮,疲倦不堪,才渐渐入睡。
还没睡多久,符茵娘子来叫她,说林郎中入宫拜见主上,若她有心相见,可持中宫令牌候在天明宫外。
她一听,心里更慌了。聂家是惹了多大的祸事,
才需皇后来做这些人情?
见到阿耶,她听到“目前没有性命之忧”才确信自己猜得没错,竟真的重伤至此,要在鬼门关走上一遭。
她看阿耶叹了口气,不欲告知的模样,央求道:“阿耶,我虽不如阿兄、阿姊聪慧,可也知晓事体轻重,您就告诉我吧!”
林济琅看幼女泪涟涟的模样,心中也是不忍:“不止你表兄一人被打,书院里预备考武科的寒门子弟,皆受了轻重不等的伤。”
阿鸾惊疑不定:“他们又不屑考武科,何至于为此几伤人性命?!”
“你姑父赴任巍州后,边疆快没有他们的人了。长岭他们这届武科结业后也都要送去巍、钦二州,他们急了,要断后路。”
林济琅说罢看看四周:“虽是皇后允许的,但眼下正处多事之秋,你还是早些回去。家中有我,你好好保重自身。”
他也是万分不舍,难得见一面幼女,屈膝捧着她的脸细细打量,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浮现出慈祥的笑容:“看起来并未消瘦,甚好。你安心读书,调养好身体,我们等你正旦回家。”
阿鸾攀住他的手臂,也知不能挽留,却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阿娘、阿姊她们都还好?”
林济琅苦笑:“身体都好,只是为阿峻伤心罢了。”
阿鸾垂着眼点点头,口里喃喃道:“那便好。”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对阿耶说:“阿耶,若有什么消息,可托晏郎君告
知我。月中他进宫时特意同我说了阿姊的近况。”
林济琅心知宫内不可随意传递消息,这责罚自然到不了晏如陶身上……但为了安抚阿鸾,还是笑着点点头。
他目送着女儿进了旁侧的宫门,回身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长叹道:“风雪欲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