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辩 4K
禁卫军包裹着葛根，与荀武、周昀等人，慢慢地把人带到了衙门之中，上百人围在衙门偏屋之中，更是有周昀亲自与葛根同处一室，以防不测。
宗师高手，不能丝毫小视，稍有差错，可能便会逃走，禁军不敢丝毫怠慢，排了近五百军士，分成两批，分次休息，务必十二时辰监视、镇守。
在这个过程中，葛根非常配合，或者说，他远没有荀武遇到的那些比较凶恶的贼人那么狠辣，除了在罗阁主的死这个问题上不松口，其他的所有事情都供认不讳，里济世阁的绝大多数事情都被他交待的明明白白，而里济世阁的那些主要成员，也基本上被他透露了出来。
对他来说，里济世阁似乎并没有多重要。
而在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罗曼也终于忍不住，与荀武道别，和楼绍元一同去寻找那些人。
只有荀武，依旧留在房间中，和周昀、葛根同处一室。
屋中有茶，上好的麒麟茶，葛根就像平时一样，照常地煮茶，自己给自己倒茶，完全没有阶下囚的感觉。
按理说，遇到这种犯人，应当解除其武装、力量，然后限制人身，可惜，葛根是个宗师，还是擅长药理的宗师，想要通过药物限制其内气、拳意，皆是不可能的事情，故此，也就只能这么凑合了。
当然，最重要的，其实是葛根并没有反抗，不然葛根真要动手，禁军早就直接想办法合围杀他了，哪怕死伤惨重，也不会变色。
不过葛根并没有这么做，那禁卫也就不需要牺牲了。
荀武并没有看两个宗师，他站在窗边，默默地、就这么站着，思考着、沉默着。
葛根倒是很有聊天的兴致，一直都想跟周昀攀谈一二，不过周昀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只有偶尔遇到感兴趣的时候，他才会回答，其他时候都在默默地吃着东西。
周昀喜欢吃东西，喜欢各种美食，如今要监管一个宗师高手，那朝廷自然要好吃好喝地给他提供、养着，他就顺便标了一堆自己喜欢的东西，让捕快们在城里买来送给他。
论饭量，他便不下于霜满秋，甚至有可能接近公主殿下了。
而且，葛根身上的各种药品，都已经被罗曼带走，周昀也不需要担心他下毒，吃起来就更畅快了。
毕竟每天照常干活儿，还能吃美食、看书休闲，也没有外人、学者来打扰他，这不轻松舒服一万倍？
“罗阁主也不是好人吗？”荀武看着窗户，并没有回头，而是低声开口。
正准备喝茶的葛根，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水，缓缓地喝了一口再开口说：“罗曼他爹...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荀武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那么——便是【罗家】有问题咯？”
“唉...”葛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早在和荀武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葛根就有想到今天这一幕，荀武实在是太聪明，又太敏锐，只要让他知道足够的多的细节，又能藏到何时？
“我早就拜访过那些金医，和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有聊，葛前辈你交待出的那些人，绝大多数，哪怕不是罗氏派的医者，也是坚定的罗家拥护者。
那个时候，我就想，你们济世阁，一定有什么秘密。”
葛根听到荀武的话，又是沉默了片刻，抬了抬茶杯，却怎么也下不了口，喝不下去了。
“嗯...多谢你没有在罗曼在场的时候问这个问题。”葛根轻轻地开口。
荀武转过身，看向葛根。
“哦？”周昀却是忽然有了兴趣，因为他觉得，这好像是个非常适合、有意义的题材，“罗家有问题？莫非，这【里济世阁】的建立，和罗大善人、罗氏一族有关？该不会是罗曼爷爷或者太爷爷建立的吧？”
周昀放下了手里的辣椒，摸着下巴，颇为好奇。
“比那还早，早很多，早上几百年。”
“几百年？”周昀有些意外。
他倒是能理解【里济世阁】这种单纯为了攫取利益的组织，毕竟，哪怕是再大、再善良的组织，其内部也一定有蛀虫，他曾经是绝天会的星君，也有惩治过内部的贪污之徒。
济世阁的医者，在行医的时候或许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但肯定也有贪图享乐之徒，有里济世阁这种内部组织，也不奇怪。
但——
如若是【几百年】，那就不是一回事了，因为，这很有可能代表的是，在济世阁草创之时，其实就已经诞生，与济世阁一同发展，完全融入济世阁的，一个内部的“分阁”，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居然是罗大善人建立的？”周昀也有些惊奇，“没想到...虽说在史书之上，看不到几句济世阁的描述，但罗家先祖，可是世人称赞的善人，原来他也有这么一面啊？”
“完全相反。”葛根转着手中的杯子，慢悠悠地开口，“罗氏先祖，非但不是什么善人，还是【剧毒五族】之首【恨伤心】的...家主。”
？
荀武直接愣在原地，周昀也是皱紧眉头，完全没明白。
他们最不明白的就是——这剧毒五族是啥啊？
原因也很简单。
这所谓的剧毒五族，在当年就不是什么名声响亮的家族，后来出了济世阁，更是抢光了“医者”这个行当的眼球、目光，自然没有多少人注意，如今数百年下去，江湖人也没有他们的事迹，自然没有几个人能知道。
葛根没有卖关子，既然荀武已经猜出了一部分的事情，罗曼也并不在此处，就干脆把罗家、济世阁，以及罗卫的事情和盘托出，告诉了两人。
“嘶...”周昀忍不住把自己的几根胡子给揪下来了，忍不住惊叹莫明，“这...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是。”
“罗曼比罗卫更温柔，他比罗卫更有天赋，不论是医道还是武功，都远胜当初的罗卫...他比罗卫还要善良，善良的让我以为他不是一个活人，而是话本中走出来的人...
可正是如此，我才担心。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善良，也比我想象的更有行动力，但作为回应的是，他却比罗卫更崇拜他的【先祖】，比罗卫更加相信济世阁的【荣耀】，更加想要实现济世阁的【理念】——却独独少了一点。
他远没有他爹，更有【勇气】。
如果告知他真相，他...我对他能否坚持活下去，非常没有信心。”
他这么说着，有对着荀武说：“荀武，你是罗曼的好友，你如何看？你又会否告诉他？”
荀武沉默了。
他遇到了一个难题。
没想到啊——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心中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本来来这医者大会，是来帮助罗曼，顺便试着破除自己的“心劫”，来消除自己潜意识中的自毁冲动。
可——
自毁冲动，也只是一个冲动，荀武在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冷静的，就算有这种冲动，也不会真的就危及生命。
可罗曼这种情况，是真的有可能当场自裁。
但...
里济世阁涉及多方...
“荀武，我听闻，你正大光明，行的正坐得直，但我也知道，就算是你，也不会真的把所有事情都说出去。
你身边有一个从魔教脱离的女子，绝天会的一些事情，你也并没有完全告知天下，因为这都是在职责之外，也并非取决于【正义】。
罗家确确实实曾经坑害过无数医者，但数百年来，罗家带领济世阁，让这中原的医者越来越多，让医者们的生活有了保障，为越来越多的穷苦百姓治病活命...这，也并非是什么坏事。
天下世事，皆有其理、皆有其道，正道可行，邪道、外道，亦可以造福百姓、兼济天下。当今天下，历朝历代，皆有阴险狡猾之徒，皆有阴谋诡计，此非善恶之别，只求仓生一隅罢了。
便是当今的叶家皇室，数百年前争夺天下，不也用过无数阴损手段？
济世阁当年诞生，又被罗氏鸠占鹊巢，对于那几个被杀害的医者，罗家乃是世仇，可对于天下、对于济世阁来说，一个更加优秀的领导者，带领了更加美好的济世阁，不也是好事吗？”
“此言差矣。”还不等荀武开口，才思敏捷，同样身为宗师的周昀，就立刻反驳，“这世间，阴谋可行、阳谋可行，行商之人，亦有各种阴谋诡计，此为合情合理、合乎商道之理。
叶氏一族，偏安一隅、协东山派先祖，创立盛晋，期间用过阴谋、骗过他人，也曾利用计谋，让敌对君臣离心，赚取强力武将，亦曾将自己幼小的女儿嫁给老态龙钟之辈，只求一时喘息再做打算。
他是武者，他是阴谋家，他是战略家，他是盛晋太祖，但他，不曾以武力强行杀死竞争对手，更不曾阴谋下毒。
不管是好是坏，不管是什么事情，就算是让幼女嫁给老者这种事儿，他都明确写在史书之上，可罗氏却是鸠占鹊巢，以本人自居，这是好事吗？
若是叶家先祖一统天下，大兴文字之狱，焚书坑儒，灭尽史官，掩盖真相，如此...还能称得上善？称得上明君？
还能是【好事】吗？”
荀武张开嘴，准备好说两句，却不想葛根远在他开口之前，就立刻接过周昀的话尾，同时开口：“明君也好，暴君也罢，盛晋之百姓，所求的究竟是明君暴君？
非也——盛晋百姓，求的是安心，求得是生存。
如今陛下，杀人无数，朝堂重臣，被他杀了一批又一批，单说这北衙之中，就已经被他杀过至少三次，甚至有一次仅仅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可天下人，依旧称呼其【明】...百姓不在乎这些。
而且，便是他，不也想要掩盖其子【叶永】之错？若非这位荀武和其上官包怀英，恐怕如今世人，也不知太子究竟造了多大杀孽吧？”
“哈哈——”两个宗师的动作实在太快，就算是说话，荀武也抢不过这两人，只见周昀又是瞬间接上葛根的话音，紧接着说，“阁下之言，何其谬也。
太子有错，陛下有愧。陛下不欲昭告天下，可荀武、包怀英当场出言，这不正是因为，他二人无法接受这等事情？
天下恶人、善人皆为少数，常人最多。可便是这朝堂被无数庸庸碌碌、无数昏聩谄媚之徒包裹，也绝不会缺少一个包怀英这等样的人。
或许他不如包怀英，或许他没有荀武这样正直的帮手，或许，他只能在心中默默地记下。可这分韧性与精神，无人可灭。
只要我等【人】还存世一天，便永远不灭！”
葛根第一次没有紧接着跟话，与之相反，不太喜欢言谈的周昀，则是对着荀武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这世上，正道才是永远的核心。
我曾见过一家老小被恶商欺凌，其子被恶商强买，最后认贼作父，忘记仇恨，反而以恶商唯首是瞻。
亦有外族人杀戮我中原人，抢占百姓，壮大自身，后来几代生育，后人反倒视中原为仇敌。
在这，难道不让人悲痛？不令人痛苦？
或许未来某天，中原不再强大，世上强敌无数，到了那时，外族欺凌我中原人，最后强迫我们学习他们，乃至奴役百年，再发点儿他们不要的【骨头】，我等后人，就可以摇尾乞怜，不再拼搏，不再努力了吗？
葛根，你亦是宗师，不会想不明白吧？”
葛根沉默着，没有开口。
“正义或许会被罪恶压倒，善良可能会被邪恶欺凌，但你我知道，求善、求正，祈求美好，寻求公平，才是百姓、才是世人...心中的美。”
周昀说完，默默地又啃了一口果子。
葛根一声长叹，双手举到身前，稍微行了一礼，赞叹：“不愧是周先生，当真是让人敬仰。”
“只可惜。你我二人之辩，终究也不能决定什么。”他缓缓地转头看向荀武，开口，“荀大侠，不知你要如何选？
是告知罗曼，还是就这样当没听到？”
周昀也适时地开口：“荀武，你无需担心我，我不会说出去。至于到底如何，则要看你自己的决定。”
荀武让他们俩人一阵抢白，加上本来就有些两难的问题，弄得有些头疼。
不——
荀武在心中又很快地跟自己说。
有什么可头疼的！
他目光坚定，正欲开口，外面跑来了一个捕快，急促地敲着房门，大声疾呼：“荀老大！荀老大！！出事了！出大事了！！！罗曼——罗少阁主被袭击了！”
话音刚落，荀武感觉眼睛一花，下一刻，周昀和葛根已经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到达了门边，周昀一只手抓着葛根肩头，葛根则怒目微瞪，回视周昀。
荀武甚至没反应过来，二人就似乎已经交手了一招。
“周先生，麻烦你松一下手。”葛根依旧很有礼貌。
周昀却没有开口。
真动手，他不会废话。
但这个时候，荀武终于开口了。
“葛前辈稍安勿躁。”荀武快步走过二人，说，“就让荀某去看看——顺便，做一个决定吧。”
二人再度对视，葛根冷哼一声，默默地走回座位。
“去吧，荀武——我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符合本心的答案。”周昀说。
荀武点头，开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