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旁观者
陈彻离开后没多久, 涂然拿着“太阳太晒,回教室拿伞”的理由,也离开了看台。
运动场外, 三三两两的学生并肩在散步在说笑,依稀能听见场内传来的加油声, 和广播里给运动员加油的口播, 振奋人心的声音,却没能让涂然的心情跟着振奋。
她蔫了似的垂头走在路边。
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是因为不喜欢赵从韵吗?所以不希望陈彻和她走得太近?
但又好像不是这样。她并没有不喜欢赵从韵。
虽然感觉得到赵从韵挺不喜欢她,不愿意她加入音乐社,但她们之间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恩怨,也没交集, 说的话都不超过五句, 只能算是知道名字和班级的陌生人。
她没理由也没必要去讨厌一个陌生人。
那为什么赵从韵一出现在陈彻身边, 她就觉得难过呢?
涂然想不通,但直觉这样不好,赵从韵也是陈彻的朋友, 甚至比她还先认识陈彻,她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
可是一想到赵从韵比她先认识陈彻, 甚至比她和陈彻的关系更好, 她好像……
更难受了。
涂然蔫得更严重了,没力气地往下蹲, 脸埋在双臂间,闷闷地抱怨:“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头顶传来像温开水般柔和的声音,涂然身体一顿,缓缓抬头, 进入视野的,是张熟悉的神色温和的脸。
周楚以双手撑着膝盖, 弯腰站在她面前。
视线扫过她微微发红的眼眶,他镜片下的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哎呀,捡到了只红眼睛小兔子。”
涂然又把头埋下去,挡住想要流泪的眼睛,闷声说:“别笑话我了。”
“抱歉抱歉,”周楚以没什么歉意地弯着眼睛笑,“作为赔礼,我请你吃胡萝卜?”
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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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荫下,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阳光细碎地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脚边。
涂然咬下一口雪糕,巧克力脆皮在齿间咔擦地响,舌尖的苦味,让她又后悔,为什么选了一根巧克力味的雪糕。
“我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阴暗?”
把心里的那些困惑和情绪倾诉出来后,涂然问他。
周楚以一只手也捏着雪糕棍,长腿微微敞开,他沉吟了声,说:“不愿意跟人分享喜欢的东西,是人之常情,谈不上阴暗。”
涂然摇摇头:“可是我爸爸以前就告诉我,人不能自私,要懂得分享,就算陈彻是我很珍惜的朋友,我也不能把他绑在我身边,不让他去结交其他朋友。”
周楚以笑了声,带着肯定的语气推测:“叔叔教你这个道理的时候,你应该还很小吧?”
涂然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周楚以咬了口雪糕,慢吞吞咽下后,才说:“因为那个年纪,还不需要意识到,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能够分享。”
“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能够分享?”涂然困惑地喃喃。
她爸爸教她学会分享的时候,她应该才六岁?还是七岁?具体年纪记不大清了,但记得是因为什么事。
那时候,堂妹家出了事,堂妹的爸爸,也就是涂然的亲叔叔,因为意外去世。
堂妹家那时候很乱,婶婶又要办丧事,又要和人打官司,又要照顾年幼的堂妹,每天忙得脚不离地,人都感觉老了很多。
她爸爸便把堂妹接到家里来,住了小半年。涂然明显感觉到,她爸爸更关爱堂妹。
年纪尚小的孩子,还并不知道死亡和亲人离世的痛苦,只看得到眼前的偏心。
涂然那时候闹了好几次,撒娇也好,故意闯祸也好,闹脾气也好,想让爸爸的关注回到自己身上。
但一向宠爱着她的爸爸,并没有再向着她,而是在她又一次故意闯祸时,很严厉地批评了她。而后,父女俩进行了一段很长时间的谈话。
涂然年纪小,记不清那段谈话究竟多长,只记得自己的肚子饿了很久。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从爸爸那里学到,要懂得分享,即使是父母的关爱,即使是亲情,在某些时候,也不能吝啬给予。
在涂然心里,父母大过天,连父母的关爱都能分享,那应该就是所有东西都能分享。
可是,现在又有人告诉她,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能分享。
涂然感觉自己有些混乱了。
似乎是看出她的困惑,周楚以换了种说法,循循善诱地问:“如果我和赵从韵玩得很近,你也会不开心吗?”
涂然脸上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说:“我想象不出来。”
“嗯?”
“我想象不出来,你和谁很亲近的样子。”她说。
擅于捕捉某些信息的周楚以,很轻易就注意到,她说的是“他和谁”,而不是单指“他和赵从韵”。
他脸上挂着毫无瑕疵的微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涂然下意识就回答:“因为你给人一种很难亲近的感觉。”
说完立刻后悔,这话很冒犯。
她马上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会生气。”周楚以脸上仍是笑着,“你继续说,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他这么说着的同时,换了个坐姿,没拿雪糕的手撑着长椅,身体的重心偏在远离涂然的那只手上。
涂然看着他笑眯眯的脸,迟疑了一下,还是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因为你总是笑着和我们相处,好像从来不会有情绪。虽然你也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但就是让我感觉,你像是一个在旁观的观察者。就好像……我们在玩游戏,我们是参与者,而你只是一个看着我们玩游戏的人。”
看似在享受游戏的乐趣,但其实并没有参与进来,他自己不会有参与感,对其他人而已,他的存在也可有可无。
周楚以眉梢轻轻一挑,并没因为她的剖析而露出惊讶,只是脸上的笑意浅了几分,而语气仍旧温和:“原来是这样,涂然同学是个很敏锐的人呢。”
涂然把最后一口雪糕吃完,摇摇头,说:“我不敏锐。”
“嗯?”
“大家应该都有这种感觉吧,只是,都没说。”
“哦?是吗?”
手在长椅上撑得久了,手腕有些发酸,周楚以收回倾斜的身体中心,身体坐正了些,伸直的长腿交叉着。
他不怎么在乎地说:“不过也没什么。”
做一个游戏的旁观者,同样能享受到游戏的乐趣,同时规避了游戏的风险,不会因为游戏里发生的任何状况而产生损失,只赚不赔的买卖。
周楚以转过头,微笑看着她,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又重复了一遍,“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涂然也看着他,和他对视的目光坦然而直接,“总是这样,不会觉得寂寞吗?”
周楚以笑容僵住。
眼前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小以,升上初中也要常联系哦。”
“啊,是楚以啊,好久不见,诶,怎么没联系吗?抱歉抱歉,上学太忙了。”
“周楚以吗?哈哈哈他就是个烂好人而已啦。”
“周学长很帅,但谈恋爱的话还是算了吧,跟中央空调谈很累的。”
“要妈妈说多少次,你需要的不是朋友,是利益伙伴。”
“李叔叔顾伯伯的儿子女儿都在智明的国际班,让你去智明读书,也是为了扩展你将来的人脉。”
嘈杂声潮汹涌而至,令人窒息。
“周楚以,周楚以?”
涂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好几下,才把他喊回神。她目光担忧地问:“你还好吗,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周楚以又恢复了和往常无异的笑容,“没事,太阳有点晒。”
他接着回答她的上个问题,“当然不会寂寞啊,我和每个人都能说得上话,只是走在路上,就会有人打招呼,所有人都喜欢我,在微博上也是,有那么多粉丝每天给我私信评论,我……”
他剩下的话没能说完,就被涂然抓住了手。
炽热的掌心紧贴他的,过于灼热的温度,让人第一时间想退缩,又矛盾地想要抓住。
她琥珀色的眼睛望过来,分明是澄澈的,却像一面明镜,教人躲无可躲。
涂然抓着他拿雪糕的那只手,举到另一边,她的目光在他的手上,“雪糕化了,差点滴在你衣服上。”
周楚以垂下眼,没搭腔。
像是忘记了台词的演员,他的沉默来得突兀。
校园的广播里,播音员仍在激动振奋地口播加油稿,加油,加油,加油!运动场的呐喊声传到这一边,像在填补什么空白。
长时间没吃而融化的雪糕,还是滴了一滴在他的衣服上,白色的**落在白色的衣角,分明是一样的颜色,区别却那么明显,脏得那么明显。
涂然从裤兜里拿出手帕纸,抽出一张给他,他却没接。他一动不动,脸上也不再有笑容。
涂然低下头,亲自给他擦拭。在这些喧闹的声音里,她的声音依旧清晰:“楚沫之前在简阳光家和他打游戏,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们赢的时候很开心,我也为他们高兴,但总归不是在跟他们一起玩,我很明显地感觉到,我的高兴,远不及他们的雀跃。”
“就好像我喝了一口水,只是解渴,而他们喝到的,是他们想要的冰冰凉凉的汽水,有一种更痛快的感觉。大概这就是参与游戏和观看游戏的区别吧。”
她捏着他的衣摆,纸巾一点一点擦掉上面的雪糕痕迹,白色和白色就要融为一体。
“就算能和每个人都说得上话,就算有很多人排着队和你打招呼,就算对你表达喜欢的私信和评论有很多很多,我也希望,周楚以你能试一试,和我们一起玩游戏的感觉。”
不知道是哪一位运动健儿赢下比赛,运动场内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运动会是周楚以不能理解的奇怪,一个人在赛道奔跑,牵动场外几百个人的心,平时的同学关系似乎也没那么紧密,全班的人却愿意在这刻为他呐喊欢呼。
终于擦掉了雪糕的痕迹,涂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在庆祝胜利的欢呼声里,她弯起眼睛:“下一次,我请你喝汽水吧。”
周楚以看着她,也看着琥珀色镜子里的自己。
良久,他终于笑起来:“好,我要喝可乐。”
梧桐树荫下,他们在长椅上并排而坐。斑驳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温柔或灿烂的笑脸上。
像正在拍一部青春电影,画面宁静而美好。
电影镜头之外,一片树叶,飘飘然往下落,像飞舞着的蝴蝶。
蝴蝶落在一双白色球鞋旁边。
陈彻站在另一棵梧桐树下,一只手拎着把还没拆吊牌的遮阳伞,修长的手指抓着伞柄,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转身,白色球鞋踩过脚边的落叶,细微的咔擦声响被广播里的喧嚣淹没。
穿过斑驳的日光,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路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