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替身和你说拜拜

第86章 番外.倚玉

一、初代

1.

“天鼎山?那是哪里?”

“是神祇居住的福地。”

听到这个回答的少年抬头看天, 心想,神不是都住在天上么?

于是他再问:“那么,待会我要上天?”

忙着画稀奇古怪阵法的七个修士烦了:“别问那么多了, 待会你自己会知道。”

少年歪着脑袋哦了一声,又低头玩起了身上穿着的红衣。

他出生于深山中的一个古老山村, 家徒四壁,母亲体弱,他与父亲打猎为生,底下还有六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 前几天在山中打猎时遇到两个穿着华丽道服的人, 他们见了他也不知道在惊叹些什么,硬是跟着去了他的家, 一顿口舌和一袋金子,他爹娘就同意让修士带走他。

少年失落了半天,待被带出深山, 见了一眼苍茫辽阔的新鲜大地,很快就振奋了。

修士们向他父母说他根骨奇佳,要带他去圣洁之地修炼。少年听得兴趣盎然,感觉修炼可以飞天遁地, 只是他们既没教他怎么飞,也没告诉他最基本的修炼事情,只是把他一顿捯饬,然后和另外五个人汇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晦涩的话,就在这里画什么阵。

他问做什么, 他们说送他去一个有神的天鼎山。

那就是他要去的圣洁之地。

少年是个天性热活的话痨, 他自娱自乐了片刻又碎碎念起来:“天鼎山里好玩吗?我从小就在人的山里打滚, 见的可多了,神的山是什么样子的?和我们的山有什么差别?”

画阵中的七个人没理他,只有一女子百忙之中抬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一鱼。”少年笑出了一侧的梨涡,“我娘想去看海,给我们取名都加了鱼字,一鱼、二鱼……”

那女子语塞片刻,低头继续画阵:“这名字太俗了,若你进了天鼎山见到山神,就说你叫倚玉,倚靠的倚,白玉的玉,倚——玉,记住了。”

少年有些好奇:“发音不是差不多?白玉再白也是块石头,还不如一条鱼热活。”

女子抬头再看了他一眼,轻叹着劝他道:“比起平凡的鱼,你更像未经雕琢便石破天惊的稀世宝玉,这样好的容颜和根骨,还是换个名字吧,更贵重些,更衬你些。”

少年听出她在夸自己,快活地想了想,欣然接受了新名字。

两音两字之差,天壤之别。

修士的阵法画成了,那女子牵他衣袖入阵中,看了看他,忽然凭空从手中变出了一块精致红帕子,抬手准备盖到他头上,并嘱咐他入了山再掀开。

少年拦了一下,不解:“我为什么要戴这块红盖头?”

女子看他一眼,轻声说:“倚玉,你是我们献给山神的新娘。”

2.

刺目光芒一瞬即逝,一鱼再睁开眼时,隔着红盖头看到了朦胧的鲜红世界。

这就是神的山了?

他一把掀开盖头,看到了壮丽辽阔的山峦,被眼前至纯至美的绝景惊叹。

一鱼对山不陌生,他爱着山川,不仅爱山中的美丽神秘,也爱山中的危险与无常。

天鼎山比他的故乡广袤、壮丽、安全千万倍,山是他的乐园,也是他愿意扎根的归宿。

他一个人在山中自娱自乐数日,无人相伴,也没有看到修士们口中的神,率性地随处走随地玩,直到一夜幕天席地呼呼大睡时做了个梦,梦见一只野兽在漫天星光下嗅他,咬他。翌日梦醒,一鱼拍拍脸,二话不说便在山中找武器,他用最天然原始的石头麻利地取木削弓箭和短匕,入夜时便抱着自制的武器入睡。

一鱼从山中生,是猎物,也是猎人。

夜深露重,他假寐半宿,在霜雪气息逼近时猛然睁开眼睛,短匕直往来者身上招呼,野兽猝不及防地趔趄着往旁边歪倒,下一秒就慌里慌张地撒开四蹄奔逃。

一鱼这才看清那是一头犄角发光的白鹿,看着祂那样狼狈的跑姿,他玩心重,朝祂大喊:“有胆来偷看人怎么没胆留下了?胆小鹿,再跑我拉弓对准你了!”

那白鹿仿佛听懂了话,当真刹住蹄子回头来。

祂圆滚滚的银瞳里倒映着少年拉弓的身影,不知怎的,如若他真的投来箭矢,祂不想躲。

那少年却只是慢慢地放下弓,冲祂笑:“你是神养的鹿吗?真好看。我从前在山里追过很多鹿,从没见过你这样纯白好看的。”

一鱼放下伤人的物件,两手空空地邀请那头灵性十足的白鹿来和自己玩。

没等多久,那头白鹿向他迈开蹄子,逐渐从走变成跑,跑到他面前,低头用犄角戳他的胸膛,像人类伸出指尖的触摸,像蜗牛伸出触角的亲吻。

3.

一入天鼎人世绝,一鱼生来惯于与山中的孤独、危险相伴,天鼎山和他的故乡不同,他喜欢用自己的脚去丈量、探索这座世外桃源,带着亦步亦趋的白鹿。

时间在脚下如无痕流走又归来的溪水,等到他从寻山乐山的沉溺里回神过来,时间已经过了数年。

“鹿鹿,你见过天鼎山的山神吗?”一鱼趴在白鹿身上,抱着祂的脖子打哈欠,“送我进来的人们说我是献给山神的新娘。”

白鹿低着头嗅花,听到这一句惊得打喷嚏,澎湃灵力没收住,一瞬间,脚下大地的繁花风一样怒绽,开成蓬松的云,聚成不灭的彩虹。

新娘……

祂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你愿意吗?”

“我得看看山神是什么样子。”一鱼爽快地答应,“我们故乡的人奉行山中法则,恩必偿,仇必报,他们带给我家人富足安宁,我进天鼎山来偿报,合情合理。就是进来这么久,还没见过山神,那些修士既然让我当新娘,那神就是个男的?也不知道神在哪玩泥巴。”

白鹿噤声,是夜祭品沉沉睡着,祂去往他来的阵法遗迹,第一次同意山外人族的请求。

七个修士虔诚恭顺地跪在祂面前,声音平缓,话里的索求却比从前高昂得多。

修士们被召唤时便知道,从前他们献祭的珍品山神不屑收下,现在神应允了,他们献出的人类从美丽的“玩物”升格变成了珍贵的“新娘”。

这一回,修士献上鲜美供品,神收下并品尝,回馈、恩赐、实现修士的所求。

人族与山神的交易成立。

一鱼醒来时,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摸白鹿的柔软皮毛,却摸到了一只人族的温热手掌。他睁开眼睛,看见身旁坐着银发银瞳,头上还有熟悉犄角的大家伙。

一鱼怔怔瞧了祂许久,试探地伸出手去,祂顺从地低下头,让他抚摸脑袋上的漂亮犄角。

一鱼摸了半晌,去摸柔软的银色长发:“鹿鹿?”

祂应了。

一鱼又去摸祂眉眼:“山神?”

祂赧然,支支吾吾地应了。

山神初次体会到纠结和羞赧,不敢问他自己的人形如何,祂用一夜时间窥探了他的记忆,琢磨着祭品的喜好塑造了自己的人形形态。

一人一神之间寂静半晌,最终是一鱼一拳头猛捶:“不早说!”

山神被揍得咳嗽,惶然间听见祭品绷紧的声线:“没想到世间真有活着的神,我叫一……咳,我叫倚玉。“

倚玉。

倚玉。

山神默默将名字咀嚼在唇齿间。

这是人间给我的新娘。

4.

入山前,修士们承诺带他去圣洁之地修炼,一鱼稀里糊涂而心甘情愿地踏进天鼎山来,毫无准备、一无所知、简单热烈地成了与世隔绝的修士,毫无怨言、一心一意、纯粹忠诚地成了不可替代的守山人。

一生付于天鼎山,牵一个忽鹿忽人的神侣,一生漫长又短暂,充实又单一,满足又寂寞。

踏进山中时,蒙在头上的红盖头在数十年中磨损,一鱼把盖头裁成一段红绸,系在山神的犄角上:“我属于你,你也属于我。”

但他要死了,他只有一辈子,一条命,一个誓约。

他很想很想说,鹿鹿,我舍不得你。

想找到世上最美的文字给你取名字,可我生来贫瘠浅薄。

想找到最好的修炼脉络来延续寿命,可我生来短暂易折。

想在这出不去的囚笼里守护你,想在这过不完的岁月里陪伴你。

可我只是只有一生的凡人。

二、末代

1.

周倚玉生来就是周倚玉,所谓的六道轮回,只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是为了继承一脉相承的誓约,回来做不可替代的守山人。

山神懒洋洋地趴在花草中,轻抖短尾凝望身前打坐的周倚玉。

一百零七代了,川流不息的时间改变了人世,祂镇守唯一不变的天鼎山,无需选择和思考,只需等候与接受。山外千万人族的信仰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气,山中守山人的代代忠诚提供浓烈醇厚的爱意。

神爱着美,爱着爱。

至于不断轮回而来的倚玉,他们有时性情习惯不太一样,但魂魄与心灵仍然一致,祂是这么想着。

这一回回来的周倚玉也是如此。

日上中天,周倚玉准时地结束打坐,睁眼仰首吐出一口浊气,疏通灵脉中的滞涩,身轻魂盈。他起身抚平衣摆,眉眼舒展地来到白鹿身边,见祂还眯着眼假寐,便整衣并躺,折下一片草叶轻轻吹起小曲。

山神心中微微一动,突然化成人形扑到他身上:“嚯!”

小曲被打断,但周倚玉避着祂不安分的爪子顽强地把曲子吹完了,他是个力求善始善终的执着修士,每日必定修炼够时辰,必定巡山,即便天鼎山完全可以任由他放肆撒野,他依然克制守序。

小曲吹完,周倚玉看到山神耷拉着的神色,噗嗤笑开才抱住打滚求关注的山神。岂料光天化日,山神得寸进尺,扯开了他腰封就想胡来。

周倚玉立即扣住祂的手:“回屋。”

他亲力亲为在四季皆春的山脚小溪旁建了一座小木屋,有院落,有篱笆,种着四季花,栽了梧桐树,埋了一坛又一坛好酒。

山神搞不懂他哪来的框框规矩,天光正好,情正浓烈,何须转移阵地?

祂一口亲在周倚玉喉结上,就想当下纵欢。

周倚玉颤了些许,仍软言软语地哄:“回屋好不好?回到屋里怎么做都好。”

山神心想麻烦,压住摩挲,虎着脸道:“不。”

周倚玉泥鳅一样挣出手来,勾着银发伸到祂后脑勺,将神压下来双唇厮磨:“回屋,好不好?”

山神犄角克制不住地冒出来,心口怦怦地答应了。

回到合居的小木屋里,祂摁着周倚玉在被褥里翻来覆去,从天光大亮到日落西山,还想揉搓他到入夜,周倚玉又挣出手来弹祂脑门:“纵欲过度了!”

山神捂着脑门委屈地想,这就叫过度?怎么就过度了?

屈指数历代倚玉,没一个像他这样摆谱的。

周倚玉不予取予求,挣开他爬起来穿戴整齐,指尖都是红的、汗津津的、颤巍巍的,整理完他微愠地又敲了祂脑门几下。见山神捂着额头神色委屈,他才摇摇头,轻笑着附过去亲祂犄角:“我去巡视一下,回来入夜,再随你继续,好不好?”

犄角最敏感,山神尝了一口糖,抿着唇答应了,随即化成巨大的白鹿兽形,轻轻叼着他后颈把人叼到后背上。

周倚玉轻咳一声,趴在祂背上环住祂脖颈。白鹿踩着凝固成露珠的灵流,风一般飞上半空,看一眼夕阳,觉得风景寡淡。

“真美啊。”背上人却喟叹了,“神,你看云海和夕阳,像不像翻炒得半生不熟的蛋清和蛋黄?”

山神被逗笑了:“倚玉,你饿肚子了?”

“是饿了。”他笑,“巡过森林时你等我一下,我去掏几个鸟蛋。”

“你这么爱修炼,怎么不辟谷?”

“这是两码事。”周倚玉有他自己一番道理,“修身养性和有滋有味不冲突。”

山神辨不过他,抖抖他继续飞行。周倚玉回头看了一眼祂疾飞过的轨迹,又笑道:“你飞过的路拖着一条闪光的灵流痕迹,我要是在地上看,一定觉得你像拖着尾巴的扫帚星。”

山神哼了一声:“待会回去就扫你。”

但回去后并没扫成功。周倚玉揣着鸟蛋和果蔬进小厨房,又从树下挖出一坛酒,乒乒乓乓地鼓捣出一桌晚餐。

山神看了一会,坐到一旁生闷气:“不吃。”

周倚玉笑了半天,也不哄祂,自顾自吃饭去了,不仅吃,还从乾坤袋里掏出在山外就备好的话本,津津有味地自斟自饮看闲书。

山神闷了一会,又生气又无奈地戳到他旁边去:“看什么这么开心?比和我在一起还好?”

周倚玉牵着祂的手慢条斯理地讲起山外的话本故事,让祂听到一愣一愣,忘了夜深应入床帐。

他是那么擅长拿捏祂,一曲一故,一言一笑,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你不喜欢也喜欢”。

2.

在看过冰冢后,周倚玉一夕之间不一样了。

山神看着他烧毁亲自搭建的小木屋,看着他烧毁不计数的话本和随记,看他辟谷,看他一个人安静地走在巡山的路上。

起初祂想着也许这是什么新的不按套路的相处奇趣,直到花费数年,才不得不承认,祂与这一代的倚玉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周倚玉在与世隔绝的天鼎山里自我隔绝,他出身御宗,原本对山中无数大小动物充满兴趣,自此之后除了祂,已不主动靠近任何活物。

山神初次品尝到悔,也品尝到真切的怒。祂与他之间有长达百代的前缘,这是什么值得自闭的事吗?

祂向周倚玉说了数次,他只回了一句“滚“。

仿佛从前种种都不作数,那些浸透爱意的日常都成了笑话。

愤怒之下,还有另一种滋味,祂不愿承认。

周倚玉成了予取予求的尽职尽责的守山人。祂一步步磋磨,打破他从前定下的种种规矩,抱着他去天鼎山的任何一个角落磋磨,看着他的反抗被磨得逐渐消散,最后只剩下在冰冢上逼迫他时,他才能激起一星半点的反应。

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再经年过,周倚玉忽然又开始打坐修炼,祂痴痴地看着他背影,心想,终于可以回到从前了是不是?

祂专注贪婪地看着他随后的每一点变化,只要一个微笑,或是吹一支曲,曾经不以为意的任何一点日常都变得珍贵无匹。

山神期待着那个时刻禁欲又时刻放纵恣意的周倚玉回来,但还没完全等到,先等来他的要求。

他说他感应到了山外的风云莫测,他要开山门,看一眼。

天鼎山的山神不能踏出天鼎山,否则人世的灵流将失衡,酿成灭顶之灾。而守山人受到山神的桎梏,同样出不去。祂纵容地想着,不过就是看一眼。

看一眼,然后周倚玉放进来一个奄奄一息的黑蛟。

这回祂不肯了。

他说:”我终有一死,但我想留下念想。黑蛟寿命漫长,我将他驯为灵宠后,即便我在下一世还会回来,你也无需在等待的二十年里孤身。“

”你是为了我?“

他像以前一样,勾着祂的发梢伸手来捂住他后脑勺,压下来双唇厮磨。

周倚玉定定凝望着祂,爱意糅杂了泪意:”是啊,为了你,我的神。“

3.

山神看着周倚玉开始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去治疗陪伴那条黑蛟,难以言喻的焦躁日复一日地噬心,远远看着他为一个低贱的妖物费心费力仿佛就是一种酷刑。

可周倚玉在驯黑蛟时才会有从前的影子,祂既厌恶黑蛟,又不愿看到驱逐黑蛟后周倚玉的失魂落魄。不知何时起祂想要的不再是予取予求的遵从,祂沉迷在周倚玉不复再有的克制温柔里,浑然不去想,明明只要他一死,再等二十年就能有一个更好的倚玉。

祂只会在夜里抓着他不住纠缠,焦灼的七情六欲仿佛把神烧成了人:“我不需要灵宠,别理那只妖怪了好不好?”

周倚玉在喘息里回答了许多次:“不好……我终究会死。”

山神在无尽岁月里从来不需要选择,人族来供奉、献祭,收下即可,守山人困于寿命堕入轮回,那便等二十年,等仙盟把他找回来、送进来即可。

但是周倚玉……

祂尝试去创造选择:“你不会死,倚玉,我让你不死,你可以和我同寿,所以我们不需要一个外来的灵宠,你不要他好不好?”

周倚玉枕在祂臂弯里合眼,声音轻得像一片飞去的羽毛:“这怎么可能呢?”

山神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把神的心送给你,你若拥有我的心,就能变成半神,天地俱在,我心不停,我们能够相伴到世间毁灭的尽头。”

周倚玉睁开眼睛凝望祂,一双承载一百零七代记忆的眼睛,不知是布满绝望还是希望的眼睛。

山神一般般地追问:“我把心送给你好不好?”

最后周倚玉闭上眼睛,轻声道:“那我们交换心脏吧,我也把心送给你。”

出乎意料的选择,是祂未曾设想的未来。

“好。”山神低头亲吻他,“那么我就能理解你,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隔阂。”

那么我就能理解你的痛苦从何而来,想通我们的喜乐从何而去。

4.

“倚玉,我把心给了你。”

雪峰冰冢,山神站在周倚玉面前,抬起手,不知该摸哪儿。

“我的心呢?你把它放哪了?”

周倚玉用他们一起铸造的不问剑和不祸刀在雪地上刻下结界,他抬眼扫了一眼冰面下封着的尸身,低声答:“丢了。”

“……你骗我。”从胸膛中的心脏传来无数不属于祂的苦痛记忆和情感,祂哆嗦着在风雪中哀鸣,“周倚玉,你骗我。”

祂茫然地看着泪水从自己的眼睛里掉落,止也止不住,那到底是祂自己的眼泪,还是黑蛟的,祂分不清。

“很疼是吗?”周倚玉刻下了一半结界,“换入你胸膛的心脏属于嚣厉,蓄了许多的毒和伤,发作起来确实会令人痛不欲生。”

山神蜷在地上泪流不止,视线模糊地看到冰面下静静沉睡的逝去面容,黑蛟的心脏带来无所适从的痛苦,祂不明白。

周倚玉刻完结界,割开掌心,用鲜血将祂封锁在雪峰上:“神,山中百代,人间沧海,我是你最后的祭品。神心湮灭……最恰当不过了。”

他转身离开,留下祂在冰冢。

直到十年后,周倚玉才回来。

5.

山神记得每一世的倚玉。

困在冰冢的十年,祂孤寂地守着封在冰面下的一百零六个倚玉,自风雪里怔怔地回忆祂的守山人。

回忆祂与倚玉,缘何变成今天这样。

很久以前,人间的拙劣修士通过神行阵献进来许多讨巧事物,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想要换得祂的更多恩赐。然而人间贫瘠,献出之物在富饶壮丽的天鼎山面前不值一提,祂一样一样地退了回去。

直到人间献进来一个,找不出任何缺点的“新娘”。

千万年过去了,祂还是记得初代的倚玉踏进天鼎山的模样。

他穿着大红色的嫁衣,长发从红盖头下垂散,他掀开盖头,望着辽阔天鼎山陷入惊叹。而祂远在雪峰上望着他,忽然也陷入了惊异。

祂记得初代的倚玉是那样的温柔和包容,夺目和璀璨。

他说我是来守护天鼎山,和山中的神的,我是你的守山人。

寿命将近前,他抚摸着祂的犄角笑着指向苍穹:“神,人终会死的。但你别伤心,死亡是身体的尽头,我的灵魂对你的守候却是不休。我会化成天上星宿,无论夜与昼,都守候你依旧。”

可比起星宿,祂更想要这样充满温热和爱意的躯体。

于是在倚玉闭上眼睛前,祂在他掌心轻轻一吻,留下了一道刻入灵魂,浮于肌理的雪花印记。

人间初建立的仙盟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祂想要的只有倚玉。

人间便找到了沾染神的吻痕的倚玉,一世又一世地送入天鼎山,送回祂身边。

山神静静地回忆起来,反刍一样地品了一百零六世的甜,然后在回忆到周倚玉,甜里忽然掺了苦涩,最后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痛苦。

山神低头听着胸膛里不属于自己的心跳,泪水不受控制。祂是神,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到底是因为祂被“污染”了,还是纯粹被周倚玉牵动的,祂分不清。

祂只知道一件事,很疼,真的太疼了。

祂抚过冰冢的每一寸冰面,从初代守山人一直到末代守山人,唯独抚摸不到一百零七代的周倚玉。

“倚玉,周倚玉。”山神攥着掌心的同心结,疼得仿佛断了角,“唯独你……唯独你……”

模糊间又想起初代的倚玉曾经笑吟吟地问过祂:“神啊,你喜欢我什么?”

祂答:“爱你像活水,像山火,和你在一起,时间才是川流不息的。”

然后祂也反问:“倚玉,那你喜欢我什么?”

他答:“爱你善良与悲悯,孤独与牺牲。”

这个问题,祂问过每一世的倚玉,回答的理由都不太相同。

只有这一代的周倚玉,在他还不知道冰冢前,他的回答与所有前世都不一样。

周倚玉说:“爱你不需要理由,不爱才需要。”

*

周倚玉记得每一世的前世。

那逝去的一百零六世就如一场场默剧在他脑海里上演。

他在千万年的记忆里瞬间崩溃,又在其后的六十年里一点一点修补自己崩溃的心智。即便如此,还是陷入了一个解不开的深渊。

他坚信自己生来独一无二,生前天地无他,死后人间也无他,纵有前世,前世也不是今世。

若他足够强大,应能坚定脑海中的百代前世皆不是他,苦痛皆他人,可他还是陷入了这样的“我非自我”残局。

这深渊里还缠绕着他和山神无法割裂的羁绊。

六十年,无数个相拥过的星夜,山神枕在他心口沉睡,他无数次静静望着天上星宿,漫无边际地发呆。

作为一个信仰神的信徒,我曾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决定舍弃这一生所有自由来做你的守山人。作为一个守山人,来到这山中十年,我曾经想好了,决定抛下一切世俗伦理来做你的道侣。

然而原来,我的守候和爱意是你钉入灵魂的一百零七朵雪花的作祟。

原来你的爱恋……不是针对我这一人一魂。你望着我,望的是千万年前踏入山中的倚玉。

我是一个本该化成星宿的逝者的替身。

替了一世,替了百代。

我是周倚玉,却不是倚玉。

*

窃取神之心的十年后,周倚玉放走黑蛟嚣厉,回到雪峰的冰冢上。

山神在结界内凝望他,看着他一身如雪白衣似丧服,和初代进山来的大红嫁衣截然相反。

周倚玉跪在冰冢上,脱下身上单薄的里衣,雪满面,鬓如霜,寿命终于走到尽头了。

他亲手打碎自己的骨,放尽自己的血,撕裂自己的魂魄,就像当初烧毁小木屋一样。

大火焚尽一切,灰烬也没有留下。

山神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寿命的尽头。冰冢里的一百零六个守山人都在祂怀里睡去,唯独眼前的周倚玉。

从血到骨,碾碎入风雪,从魂到魄,撕碎入天地。

唯独这个周倚玉,再也触碰不到。

“神啊……你千秋万代地当神吧。”

“最后一代周倚玉,与您永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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