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替身和你说拜拜

第83章

冲到雪峰时, 冥冥中魂魄共振,晗色第一个抬起头望去,看到那长着嚣厉面容的天鼎山神。

他看山神, 看过去三百年飘忽的嚣厉,而祂看晗色, 看千百年不复的周倚玉。

他们同时想着——你不是他,可你偏偏拥有他的面容。

一妖一神之间大雪骤临,雪雾如瘴气拔地狂涌,遮蔽了踏入瘴气的不速之客的视野。

山神伸出长着锋利钩甲的手, 大雪化而成锥, 怒不可遏地逼向小妖。

大雾一起,晗色瞬间展开感应的灵力网, 抬手发力一划,面前雪地无数草叶拔地而起造成一睹绿墙,堵住无数利箭似的冰锥:“破!”

他扣拳往回一收, 草叶化成密织的网裹住冰锥收绞,冰水淅淅沥沥如情人吻般抚过草叶,坠到地面上时淋去霜雪,露出了平滑的冰面。

周隐几乎是瞬间便把田稻塞到了嚣厉手里, 和晗色一起同时把他们推出大雾,异口同声吼了一声“走”。

他们两人垂眸往地面只看一眼,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冰面下,静静卧着的数具周倚玉。

陷在死亡怀抱中的周倚玉们封在逼仄冰下,面朝广辽天空,仿佛等着下一个自己再来掩埋作伴。

不问剑悲, 不祸刀怒, 他们握紧神自己打造的弑神刃朝入了魔的神冲去。

“天地如一鼎——众生烹其间!”

大雪满弓刀, 伴随着两张相似面容发出的嘶吼,天鼎山神沉默地将同心结放入怀中,赤手沉稳地接下双刃,祂的瞳孔中出现倒影,看出一妖一人使出的是周倚玉常常临水照影的招式。

起剑探星河,落刀烫日月。

万里铺红尘,方寸扫青山。

周倚玉初入山时喜欢随意地组合人间的文字,编成招式的阐释,比划完便拎着酒,笑意温热地来到祂身边。祂只饮天鼎露为食,他便辟谷不碰烟火,捧冰雪酿酒,然而酒香越来越醇厚,人却越来越沉默。

后来他沐雪创了最后的剑势刀术,一句“天地如一鼎,众生烹其间”落拓,从此潇洒恣意的周倚玉远去,变成活着的冰雕。任凭祂再怎么爱抚和亲吻、抵足和侵压,冰雪不再化开。

祂朝他说,我爱你。

他背对着祂笑起来,赤着的脊背泛着一节一节咬痕,随着上升的体温,无数雪花胎记浮在玉一样的肌理上。

他说神啊,你爱倚玉什么?

祂亲吻他的第七节 脊椎,贴着他的心跳回答,爱你和芸芸众生不一样的心。

而后祂忽然听到指尖刺破血肉的声音,周倚玉转身来,指尖贴着剖出一半的心脏,浑然不觉痛楚地抵着祂的额头:神啊,那我将这颗心送给你。我累了,你若还爱我,下一世,我再来将心脏奉给你。

血腥味弥漫在鼻尖,山神的瞳孔回到当下,雪花乱影水汽间,祂看到自己锋利的指尖已经刺进了小妖的胸膛,再深入两分,祂能缴获一颗周倚玉食言的心脏。

但指尖贴着滚烫的鲜血,让祂恍惚仿佛回到三百七十年前,触碰到周倚玉温热的肌肤一样。

小妖的不问剑也披荆斩棘地刺到了祂心口,似乎也突然僵硬住了。

双方都迟疑,不问剑率先向上挑起,劈砍了山神半边肩膀,又灵巧飞速地掉转方向,斩去了祂一整只手臂。

山神一点都不觉得疼。

神不会疼,神也不会像凡人一样,没有了心脏,就要再等下一世才能归来。

所以祂不许周倚玉死。岁月只有在遇到他时是流动的,每一世他死,静静等待的二十年都是停滞漆黑的。

祂不要他不会跳动的心,但祂可以把自己永不停息的心送给他。只要他收下这颗笨拙的心脏时能笑一笑,那就能让祂在往后的岁月里雀跃。

可是他没有收,也没有笑。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尝试各种方法,妄图用死亡的方式提前结束这短暂的一百零七世。而无论用哪一种方法,祂都能把周倚玉的伤痕抹去。

祂要周倚玉活着,即便支离破碎。

悍战如山崩,山神强大的自愈力来自天鼎山乃至整个世间世人的信奉,天空上的七方祭神阵还在运转,祂有源源不断的养料,断手断足于祂便都无关紧要。现在,祂不想再让步了,这漫长的、没有周倚玉的三百年让他受够了。

山神急剧吸摄祭神阵供奉的生气,澎湃的天地灵气卷着狂涛下坠到雪峰,被祂一口吞噬。断臂创口处长出新的手臂,祂赤手空拳抓住了一妖和一人的脖颈,将他们扼在半空。

“倚玉,倚玉……”

我爱你认真地守护我的样子,也爱你执着地反抗我的样子。

我爱你一百零七次爱上我的刹那明亮,也爱你发现离不开我的长久灰暗。

这都是你,周倚玉。

我的新娘。

那个小妖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忽然用灵力震出沙哑的询问:“周倚玉为什么从来没有给你起过名字,只用神来称呼你?”

山神眉心敛低,自顾自地想,这不重要。

祂将锋利的指尖戳入小妖的喉咙,按住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眉心的心魔印泛得越发鲜红:“我不需要答案,更不需要他。我将踏出天鼎山,君临人间,永享臣服。”

小妖锲而不舍地发着声音:“你什么也不是,不神不魔,就是个六界谁也不认的怪物——世人用愚昧的贪欲、无计可施的信仰寄托出来的假想怪物。九天不认你,人间不见你,是你被抛弃了,是周倚玉不要你。”

住口。

雪花片片如轻羽:“你要谁的臣服?千秋万代,四海列国,世上唯一的周倚玉已经死透了,你最渴望的,永远遥不可及!”

住口!

山神的眉心魔印扭曲起来:“待我践踏整个人间!我想要谁,谁敢不从!他若想跑,我就打断他的腿;他用手伤我,我就折了他双臂;他以目仇视我,我就让他失明;他逞口舌之快骂我,我就让他做个哑巴!”

小妖眼里蔓延起血丝,眼神彻底变了,仿佛在透过祂如今顶着的黑蛟嚣厉的脸,回望和他的初见异样。

祂与两个身负残魂的“周倚玉”僵持之间,不远处的大妖忽然手出墨扇,迅雷不及掩耳地瞬息而来,一扇劈入祂侧颈,硬生生切开了祂半个脑袋。

山神勃然大怒,腾出手来把左边的小妖扔飞出去,扬手便要把偷袭的大妖一击震碎,千钧一发间,右手里一身血的虚弱小修士的不祸刀拦下了祂的一半攻势。

这个和后期冰雕一样的周倚玉如出一辙的小修士沾着血低声说:“丢了。”

天鼎山神停滞了动作。

祂诞生意志时便意识到自己原形来源于人间滞涩不入天河的灵气。祂化成白鹿的兽形,是人间的信奉者对祂的想象,而祂化成的人形,却是数千年来摸索着倚玉的喜好,自己设想出来的模样。

祂从开鸿蒙的一团灵气,变成与芸芸生灵一样的有血有肉之形,几乎都因那个名字。

祂在无尽岁月里长出一颗心脏,神心镌刻着源源不断的爱意和贪欢,祂把心给了最爱最想贪的周姓倚玉,只为讨他一星半点的欢心。

可当祂询问他如何处置自己的心时,周倚玉便是这样回应祂的。

丢了。

丢到天雷下,劈到烟消云散。

*

久寇使出剩余力气,凭着老奸巨猾的一口气,看准时机召唤出本命武器,本想一扇收割那伪山神的头颅,谁想这厮的自愈力恐怖到这等程度——他将扇砍到祂脖颈中间时,这山神便无底窟窿似地吞噬天地灵气,直接把他的扇子愈合进了血肉里!

一朝突袭不成,久寇便淡定地接受了接下来躲不过的山神重创。他从容地想着老子活了这么久,纵死也够本了,谁知周隐垂死似地劈出一刀护了他一截,久寇又麻利地收回自己阵亡当下的想法,果断地偏了身体,换成肩膀挨了山神一拳,而后久违地体验了一把被殴打到飞出去的滋味。

他摔出浑浊的雪雾,翻滚到了战场后方,半个肩膀都碎了,正想绕个路跑去嚣厉那崽子身边,谁知余光看到了一个大雪纷飞里的意外人影。

那个东海的少睢?

少睢压根不搭理这时不时地动山摇的战场,他只顾着抱着怀中人,屏气凝神地等待她的苏醒。

她的归来源于他的愿望,少睢还不敢轻易离开天鼎山,万一她还没能成功复生呢?届时他还需要求助于放言大开杀戒的天鼎山神。

神也好,魔也罢,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能把她送回到自己身边,他就都愿意信服和献祭。

身后忽然有剧烈的灵流凝聚,少睢从凝神里警惕过来,抱紧怀里人便往雪峰上躲避。回头,他认清来者,还能扬起笑意来:“久寇前辈,您也进天鼎山了?太好了,正巧……”

久寇一头白发比纷飞的雪花还白,原本收敛的煞气尽数爆发,满眼阴鸷地盯着他怀里捂紧的人:“你他妈对我妹妹干了什么?!”

少睢抱起她,用下巴摩挲她发顶,亢奋得手臂不停发抖:“前辈不用这么激动,我只是用献祭换了夫人的复生,您不如和我一起避战,等待夫人醒来,见证神迹。”

久寇怒火冲天,一惯的冷静斯文**然无存,什么山神通通先滚一边去,他一瞬瞬移到少睢眼前去抓人:“复你妈的生!死者不可复生,生者尚有来世!我妹妹魂魄早入六道轮回,你草率复生她,难道就不怕害她彻底的灰飞烟灭?!”

少睢腾出一手来打架:“她是由神复生的,不会失败,前辈何必危言耸听?您是她的兄长,为什么一点也不为她的归来高兴呢?”

久寇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

高兴?

他那愚蠢的想背负一切的妹妹,当年修习命理术,窥探天机后不仅身体彻底病弱,魂魄也经受了损伤,她死后,他也踏遍了山川河海想找她的来世降生处,然而因为魂魄受损,轮回也不易。

现在这个神经病的龙族却要彻底搅乱她的来生!

“你和她有个屁关系!凭什么自作主张妄想复生她!”

“什么关系……夫人愿为我死的关系,这还不够我为她献出一切吗?”少睢挨了一连串打,越发抱紧怀里的人,脸上浮现疯狂的神情,“当初我父王死,大哥夺权,二哥被剿,他们要顺手杀我,是夫人带我奔逃,为我而死!梨夫人至死的遗言只为我,只为我!”

少睢陷入病态的痴狂,他从记事起就是谁都能践踏的龙贝杂种,怀里人却是无数妖族钦慕爱恋的稀世美人。

是她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只有她关心、爱护、怜悯他,在生死攸关之际,她甚至放弃救助嚣厉,拖着病弱的躯体护着他奔逃。

少睢爱恋她的美,贪恋她的善,这幽暗肮脏的一生,唯有怀中人捧着阳光为他清洗过污垢。既见天光,何忍深夜。

他要复生世上最独一无二的梨夫人,既要回报与求取她的爱,更是要抹去那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赴死的无能自己。

久寇一拳揍飞他,看见那家伙护着心肝宝贝一样地护着梨,愤怒与作呕之情双管齐下,待要夺回妹妹,他忽然猛烈意识到一件被忽略的要事。

复生者很有可能……会用有血缘关系的人的所有物做引子。

他瞬移到少睢面前,打了个假拳假招式,少睢单手护着她中套,久寇趁势抬起肩膀碎了的左手直奔梨的心脏处——

他感应到了熟悉有力的心跳。

下一秒换久寇被踢飞。

他摔在冰面上,漫天白雪飘落到脸上,融进眼中成了滚烫的浊泪。

当他挖了萧的坟,猜测出真相时,彼时没有落泪,只有满心被命运戏弄的灰望。此刻他感应着心脏的跳动,却撑不住了。

那个从小只会咋咋呼呼、空有脸没脑子的妹妹,她把惊险的命理推算出来了,连同自己,也推演成了可利用的一环。

久寇闭眼,笑得碎了的肩膀直抖,与泪水齐爆出的还有声音——

“晗色!不用再对山神留情!祂胸膛里已经没有了嚣厉的心脏!嚣厉的心完好无损地藏严实了!”

这声音震耳欲聋,大雾当中酣战的神与妖都被震得攻势一顿,再然后,神发现眼前的小妖睁开血糊住的眯眯眼,眼里光芒万丈。

他昳丽的脸上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骤然灼烫了山神的视线。

不问剑上的灵力狂涌,剑尖一转前面的沉重踟蹰,来势变轻灵无阻。

晗色释放所有灵力,那些经由黑蛟渡进来的、历经百日闭关煎熬消化出的灵力,阴霾尽散光明俱显地倾洒。

山神的视线落在狂风裹挟的一片雪花上,看着那雪花亲吻小妖沾满希望的眼瞳,随后轻飘飘地落在锋利却温柔的剑身上——不问剑毫无阻碍地刺穿了祂的心口。

山神突兀地感受到了痛的滋味。明明不管是自己的,还是黑蛟的心脏都已经不在了,祂还是感觉到了可怖的疼。

周倚玉剖自己心的时候也是这样疼吗?

祂不由自主地想,突然感应到怀里的同心结被剑气震碎了。祂一下子陷入了无边的狂怒,嘶吼着化成了巨大白鹿的兽形,无数冰锥将近在咫尺的小妖穿透。

祂朝他愤怒嘶吼:“这是我握着他的手锻造的剑!你竟敢——”

晗色半步不退,身上疯狂催生出的草叶覆盖在伤口上迅速愈合,痛痛快快地高声笑起来:“对,就敢!我们就是敢用周倚玉的东西葬送你,大怪物,你有意见吗?”

白鹿拖着他和飞雪跃上天空,神之心的烟消云散和偿还小龙复生死者的愿望掏空了祂大半灵力,幸好高空上还有运转的七方献祭阵,在这里祂能得到无穷无尽的灵力。

心头伤急剧愈合,嗡鸣的不问剑自己抽出去,祂面孔扭曲地悬在空中:“小草妖,你杀不了我,而我能将你一寸寸撕成白雪!”

晗色提着不问剑距离在祂不远处踏风,擦过眼睛上糊着的血:“知道了知道了,我都看见了,切脑袋和穿心口都杀不了你嘛,说怪物真是没错,还有,我有名字,这点和你完全不同。”

山神不想和他争口舌,操控天地灵气向他发起攻击。

“大怪物,不用得意……”他恃剑劈开灵刃,粗略地揩去满脸的血迹,仿佛感知不到痛楚,眼睛亮得胜于一切。

不问剑指高举,恰巧指向了苍穹上的巨大献祭阵,阵下身影渺小的晗色什么也不怕:“我的凡人朋友会阻止你的再生,而我们——绝对会中止你的祸害!”

混沌的高空传下来激战的骇人声响,周隐强撑着用不祸刀站起来,深吸一口气也想御剑飞上去,然他双腿的骨头都折了,修士之躯比不上妖怪,他撑了几个呼吸果断放弃了上天。

他低头看到了冰面下的一具具尸身,淌血的舌尖舔过干裂的嘴唇,周隐转头呼唤帮手:“久寇老前辈!你还有力气吗?”

风雪里传来老家伙不斯文的回应:“要什么力道,说!”

周隐举起不祸刀向下劈砍,才堪堪劈开一道小缝隙:“帮个忙,把这层寒冰打破!”

风雪中隐隐传来久寇对谁的痛骂,骂完狂风呼啸声加剧,令人头皮发麻的蛇信声响彻在大雾弥漫的头顶,周隐自觉不妙,赶紧把刀当划桨使,一把让自己撤出老远。果不其然,刚离开原地片刻,一条大得离谱的黑蛟尾巴便劈头盖脸扇了下来,一瞬间,冰面缝隙遍布。

周隐看着那大尾巴陷入短暂的失语。

这要打在他身上,瞬间就无了。

“子藏!”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用他的字来称呼自己,周隐握紧刀柄回头便厉喝:“大雾里危险,你和嚣厉不要靠近!”

大雾隔开了混战内和跌宕外,模糊了视野,田稻大声回呼:“我知道!我们两个武力渣帮不上忙只能不给你们拖后腿!天鼎山神很难打,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事,只是暂时脱力,晗色在天上和山神对战。”周隐压抑下喘息,拼力用灵力愈合骨裂,快速地和他陈述战况,“稻儿,只要头上的献祭阵在运转,那山神就几乎没有破绽,你们绝对不要靠近雾里,灵流太危险。久寇前辈险些把祂的脑袋割下来,晗色也用剑捅穿了祂心口,然而这些致命伤害对祂都起不到多大作用。”

田稻那边静默片刻,很快回应:“子藏,别怕。”

田稻此刻窝在嚣厉手掌心里,两人几乎身无灵力,被推出大雾后不过也才着急一会,雪雾里便已经酣战拉锯数回合。如今听完周隐的话,两人都找到了问题方向,同时陷入了静默的溯洄。

头颅不行,心脏也不行,山神的破绽在别的地方。

嚣厉闭上眼,在识海里回溯当初在天鼎山里的十年记忆。周倚玉身负仙盟烙印下的守山誓约以及山神监视的两重束缚,他说话总是半真半假,但想要逃离天鼎之心千真万确,如若他指引他们走向弑神之路,那么一定曾暗示过山神的破绽。

他沉没在记忆溯洄里,整理出了周倚玉在十年里最常对他做的动作——轻抚发顶。

每次周倚玉那么摸他头顶都让他感到抗拒,因为手法太像摸一条狗了。

“如果你没有遭遇横祸,成功化龙,这里就会长出龙角。”周倚玉朝他闲聊似地说过几次,“如若龙角被折下来,你就死了。”

嚣厉原本以为只是周倚玉蜗居天鼎山太久,不知妖界之事。龙族被斩断角并不会死,如吾乐被晗色斩断角,久寇化龙瞬间被天雷劈下龙角……

田稻也闭上眼,沉浸进【天道拯救系统】之中,用代价扣响了主干系统的窗口。

这世界对于他而言其实只是一个穿书救纸片人的任务,如果任务失败,作为【天道拯救系统】的模范员工,他面对的也不过是扣掉一半从前攒下的业绩,照样能全须全尾地回到自己的世界作威作福。

在踏进天鼎山之前,他是为这个世界里的纸片人们震撼和感动过,纠结和自我撕扯过,可这里的一切和他自己的世界依然没有可比性。

然而当他发现周隐不知从何时起便在自己身上设下转移伤害的咒术、一身伤却捧着他问是否有受伤的时候,他不停摇摆的内心终于确定了方向。

主干系统提醒他:【田稻,你想好了,想要额外获得击败最终boss的外挂是违规的,当然,除非你自愿上缴之前攒下的所有业绩。但这对你而言不值,你完全可以选择任务失败的选项,扣出一半业绩回来,挑选别的任务继续执行。】

“我知道,这么一来我完成的九十九个任务就都白费了。”田稻以为内心会很沉痛,没想到在做出选择的刹那只有平和,“我回到一无所有的起点,但子藏会享有一个全新的开端。这对我来说——太他妈值了!”

主干系统替他感到惋惜:【好吧,既然你做好了决定,我没有理由拒绝无偿捐款。看在都是凄凉社畜的份上,我再给你倒数十秒的时间吧,这十秒里你还可以反悔……】

田稻一秒都不想耽搁:“业绩都给你,现在就给我外挂!”

混沌的天空中爆出灵力炸裂的巨响,嚣厉和田稻同时睁开眼睛,朝大雾里的厮杀者传音:“犄角!斩祂的犄角!”

*

人世,药宗据点小山谷,纪信林维持着搀扶自己师父的姿态,被定在了原地。

他已经被定了一天一夜。

他从琴宗甄业章那儿接到太师父的传唤,说师父试毒反而解不开毒陷入昏迷。他才火急火燎赶回来,诊上师父脉搏瞬间,便猛然感觉到山谷的地面出现地裂。

刚搀扶起师父,比地裂更能引发恐惧的是脚下浮现的巨大阵印。

仙盟自去年围剿完鸣浮山,整顿完便一直喝令七宗攒出人手,起初还道貌岸然地扯着为除妖卫道作准备,到了今年暮春,仙盟需要人手是为设祭神阵的消息才走漏。

仙盟总部长老透露,天鼎山中有神,神收下仙盟供奉的祭品,则必须回馈报酬。百代以来,仙盟代代献出祭品,获得天鼎山神的恩赐和神力以令自身壮大,整个仙盟的日益强盛便是建立在百代祭品的枯骨之上。

盖因黑蛟嚣厉当年对仙盟的大肆屠戮,祭品的献祭方法已经失传了三百年,仙盟的实力也由此停滞甚至倒退了数年,越来越败于妖族。如此长往,妖族将称王,人族将为奴。是此,这一回的献祭阵至关重要,可堪为仙盟的“绝处逢生”。

七宗之中,邪宗带头不用本门内的弟子做祭品,转头去掳掠人间的凡人充当祭品。只此开例,其余四宗依样画葫芦,唯有药宗和剑宗坚决反对。

剑宗捍人间正道,药宗怜人间病患,两宗干不出为子虚飘渺的神祇掠夺凡人性命的事,私下结盟准备摧毁仙盟本部,来日自己重建新盟。

然而眼下药宗自己呼应了献祭阵的一角。

纪信林意识到这一点时瞬间扣开传唤阵给甄业章和孟怀风,刚告知了两句,手里的传唤阵便被人打散了。

他和昏迷的师父一起,被献祭阵中的灵纹捆住,毛骨悚然地感受着自己身上的灵力,被抽丝剥茧地一缕一缕抽出来。

他僵硬地搀着恩师,满眼茫然地抬头看向打散传唤阵的老者:“……太师父,为什么?”

白发苍苍的药师神情一如既往地和蔼:“信林,你还记得药宗的宗旨吗?”

纪信林脑子嗡嗡响:“医治苍生……不问贵庶。”

“不错。”药师满意地点头,“那我们药宗得以医治苍生的医术是从哪得来的呢?”

“祖师爷尝百草,分辨药毒两家……”

“不,我们的医术药籍是神祇赠予。”药师叹息,“光凭我们凡人一代一代地尝百草,根本不能迅速演进成蔚为大观的药宗。我们随着仙盟进行百代献祭,从神祇的恩赐里,一代一代地完善本门心法,这才是我们践行医治苍生的依仗。随着守山人的断代,我们药宗的医典也停滞了三百年,可你看,这人间新的疾病、剧毒层出不穷,我们力不从心的越来越多——信林,你是最聪明不过的孩子,你能明白太师傅的一番苦心吗?”

“……我不明白。”

药师又叹息:“太师父是想让药宗的医术药典换代,只需要七百个祭品,我们便能获得更好的新医术,来日便可以拯救更多的苍生。”

纪信林呼吸混乱起来,不敢相信地望着一直以来敬仰着的人:“太师父,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即便您说的是真的,医治苍生后面还有一句不问贵庶!那些被药宗推出去的祭品,他们就不是苍生了吗?!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神,神是善是恶是生是死无从定论,我们每天见到的是痛苦难当的病患,那才是活生生的当下,才是我们践行门派心法的生命!七百个祭品,亏你说得出口,七百条凡人的生命——”

“信林,你不必着急,放心,我们药宗不会与邪宗一样,太师父奉给神祇的祭品不是那些无辜凡人。”药师微笑,“都是我们宗门弟子。”

纪信林如坠冰窖。

从入夜到天明,现在,日上中天,这献祭阵仿佛运转了百年千年,纪信林感觉自己身上的生气要被抽干了。

药廖门口,药师一直期待地望着苍穹:“天鼎山神何时现世呢?”

纪信林疲极,想要开口,却被施了禁言术,浑身不能动弹。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怎么办,只能企盼甄业章和孟怀风他们能扭转局势。疲惫得昏昏欲睡时,他忽然察觉到手里搀扶着的师父出现了异常——

师父的脉搏停止了。

药师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转身向眼眶通红的纪信林走去,蹲下去轻触脉门,摇摇头叹惋:“不行了,得更换新祭品了。”

纪信林睁着遍布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药师看出他眼里的悲愤,情不自禁地抬手拍了拍他肩膀:“信林,不用这么伤悲,身为药修,你也见过了许多生死,死亡只是自然,天理而已。你师父能以自己的性命为药宗搭建出未来的桥梁,这是幸事,不必替他、替你自己伤悲。”

纪信林的灵核剧烈地运转起来,竟超越素日的修为瓶颈,一举冲破了禁言术的束缚:“你更换了多少……师门弟子……”

药师神色沧桑,却依然没有流露出难过的意思:“你们师徒撑的时间长些,前头陆陆续续换了不少祭品下来,想来换了有一轮了。”

纪信林眼里涌出寒亮的水光:“太师父,难道那神祇不现身……你就一直、一直这么让我们换上来吗?”

药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大道如此,我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说罢,他便搀出纪信林臂弯里的人步伐稳健地离去。

纪信林手中空空,他低头怔怔看着如蜘蛛丝一般缠住自己全身的献祭阵灵纹,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越来越震耳欲聋的声音:要打断这个吞噬了代代师门子弟的邪阵。

打断它。

轰碎它。

不然,再这么下去……这人间就完蛋了。

纪信林顺着意识里的想法照做,他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愧疚,如果能早点想出自爆灵核毁掉这一阵法,师父和其他的师兄弟们是不是就不用白白丧命呢?

“业章啊……”他脸上骤然眦出了暴虐的灵纹,“早知道……年少时就该跟着你一起多修炼法术了……”

他的灵核剧烈运转、透支,献祭阵的灵纹愈发汹涌地缠住他,不断攫取他的灵力。纪信林的七窍逐渐溢出血丝,视线模糊时,意识却无比清晰坚定。

“纪信林,第一百零七代药宗首徒,愧于人世……不负人世。”

话音落,一声清越长啸掀开了药廖的屋顶,剧烈的灵力在周围轰炸开,将地面的献祭阵轰碎了一角。

一环引一环,药宗献祭阵断开,仙盟的七方献祭阵亦断开了一个大角。

天鼎山中,持着本命剑围剿仙盟长老的甄业章忽然心中一抽,抬头朝苍穹看去。

高空上,巨大的七方祭神阵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

*

晗色在高空上正面和天鼎山神对战,一听到嚣厉心脏不再在祂身上,他彻底放开手脚,不留后路地和山神对殴。

神有人间的供奉做依仗,他有的只是跋涉红尘所获的粗浅经验。

方洛传**在鸣浮山里的虎啸,阿朝指尖里捏着的绣花针,李鸣潮站在高塔上的静默,余音唇齿间磕碰出的鱼泡泡……

红尘里生者不为过客,死者不为归人,他们浓烈的七情六欲都还停留在晗色的记忆里。希望和绝望相携相生,幸福和苦难互为表里,晗色想要希望和幸福,那些带来绝望和苦难的,都是混账。

他一剑劈砍过了山神的腰腹,瞬息的擦肩而过间留下了怜悯的低叹:“你真是个可悲可怜的怪物。”

山神不在乎不问剑劈在身躯上的伤害,祂唯独无法忍受晗色的嘴炮,面目扭曲地震碎了缠在身上的草叶,操控着无尽的灵流轰向晗色。

晗色展开阵法屏障,生命不息怼人不止:“可你更是个面目可憎可恨的混账。”

不问剑和灵力聚成的锋刃对击,每一击都给空中的云层震**出浪潮一般的伤痕。晗色毫无保留地调动一身修为,生死关头感叹起嚣厉那厮的千年灵力着实深厚,难怪成了命运争相捉弄的棋子。

他持剑和山神的冰刃劈在一起,盯着眼前嚣厉的脸,满脸血痕,一字一字地输出:“你根本不爱周倚玉,你在意的只是仙盟献祭出的第一代守山人,凡人的今世和前生根本就是两个人,你分不清也不关心,要的只不过是打发孤寂的美丽傀儡。”

冰刃断裂,不问剑出现裂口,神和妖不停受伤,有些伤可以一直愈合,有些疤永远无法抹除。

“你无法忍受的也不是周倚玉的离开,而是漫长岁月的孤独。”晗色呸掉口中血沫,双手握剑再次砍了上去,“没有人会眼睁睁看着爱人自残自弃,你爱的只有自己,所以你才是怪物,不是神不是人,只是一个酷爱囚禁无辜人的狱卒。”

话语越是戳中死穴,天鼎山神便越失控,操控起灵力来毫无章法。晗色意识清晰,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着祂的破绽,把不问剑劈砍过去,可惜除了增添剑身上的缺口和身上的伤口毫无进度。

意识再清晰,他也控制不住灵力的严重流失,风驰电掣与神激战数百回合,那山神在人形和兽形之间一瞬切换,晗色反应慢了一步,被白鹿的前蹄踢个正着,瞬间如同流星般从天上摔下去。

“靠,疼死我了——”

晗色在下坠间内心大呼,握紧斑驳的剑想再次蓄力约上天去厮杀,一道穿云箭般的声音却猛烈地传进识海:“晗色,到冰冢来,合力斩祂犄角!”

晗色瞳孔泛起灵纹,毫不犹豫便加速自己的坠落。

怎么斩?不要紧,斩。

他在坠落间看到苍穹上,那个七方献祭阵像一只来自地狱的邪瞳,白鹿以更快的坠落速度冲他而来,一副要在空中把他撕成碎片的凶狠架势。

晗色在空中翻身,狂风刮起长发,大雾如沼泽,他朝下方催生出无数草叶驱散了大雾,终于看到了地面的情况。

周隐握着不祸刀在大雾的边缘隐匿着,悄无声息如山阿。

地面,埋葬了一百零六个周倚玉的冰面碎裂得彻彻底底,曝出了恍如沉睡的一具具尸身。

晗色瞬间就明白了周隐要他干什么。也许这也是周倚玉生前想做,却始终做不到的事。

他将催生出的无数草叶对准了冰冢里的周倚玉,狂风刮得面庞生疼,他却在即将坠落凡尘的瞬间感觉到了周倚玉死前的痛快。值此一死,万山无阻,自由生于废墟上。

晗色心中默念,周倚玉仙君,你的躯体会和魂魄一起,归于自由。

背后的白鹿降落到了咫尺之间,晗色瞳孔里倒映着一百零六个“自己”,掌心操控下,藤蔓一样的草叶疯狂暴生,噼里啪啦轰开了碎裂的冰面,卷住一具具周倚玉拖出来悬着,不过须臾,周围的冰雪上、大雾里尽是闭着眼的周倚玉。

白鹿目眦欲裂地陷入癫狂,慌乱地叼住了距离最近的一个周倚玉,宛如溺水者攥紧的一块浮木。

晗色扫了一眼周围长着和自己相似的一百来具尸身,心里不合时宜地想着,真是地狱一样的画面,我以后一定会做噩梦。

他握紧了手掌,每一缕卷着周倚玉的草叶上都爆出澎湃的灵力,伴随着冲天的狂风,白雪化为霜,大雾尽去——

一百零六个周倚玉同时化为碎片。

白鹿仰天发疯长嘶,斑驳的不问剑和血迹未干的不祸刀同时掠起,拼尽了透支完倒地前的最快速度,一左一右,长风一样劈向两只巨大的犄角。

与此同时,苍穹上的献祭阵骤然崩裂。

晗色张开口,嘶哑地念出了当初离开鸣浮山时,小小的、近乎透明的鸣浮山神对他的祝愿:“天地不可追,来路不可阻!”

弑神剑和刀同时崩碎,长风灭,犄角断。

晗色意识湮灭前望了一眼苍穹,看到邪瞳一样的献祭阵碎裂,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周倚玉仙君,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