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替身和你说拜拜

第48章

和哑巴结伴赶路的第五天清晨, 晗色感觉到破晓的曙光照在脸上,他便睁开眼睛,打坐了一整个晚上, 灵力足足运转了十个周天。现在他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眼前已经能看到一些微弱的光。

他高兴地一掀衣襟下床:“哑巴!我能看见一点光了!看来我的伤不日就能完全恢复, 快起床,继续走了!”

喊完,这客栈天号房的另一端就传来玉石相击的清脆声。之前哑巴买了一堆首饰,其中就有一对玉环, 他系在腰封上, 行动时玉环便会发出一些微细的声音,以便能让晗色凭声音感受他的存在。

晗色前天还嘲讽他为什么不直接带个铃铛在脖子上, 哑巴说是铃铛太惹人注目,不好。

晗色赤脚站在地上,微微歪着头, 感受着窗外的日光越来越暖,听着那点玉环相撞的声音越来越近,心情很好地催促:“你怎么走路那么慢?像个老头子似的。”

哑巴悄然深吸了一口气,便朝他走快了些。

这些天以来, 晗色不怎么休息,一停下路途就总是打坐着治疗自己的伤,而他其实也没闲着。不同的是他运转灵力不为疗伤,而是为更好地操控这具身躯。

这小刺猬妖当初几近死去,是他一缕魂附到它身上苦苦支撑,那天伪神散去形体时, 汹涌澎湃的灵力灌进刺猬的身体, 把刺猬妖原本就奄奄一息的魂魄给灭了。由此, 这身躯便成了他得以栖息和控制的容器。然而灵魂和身躯不匹配,终究无法长久,尤其是他离开鸣浮山越来越远,魂力也越来越弱。

长此下去,总有一天会支持不住,他会被迫离开这具身体,回归原本的躯壳。

但自己那具身体……还在不在不好说。

哑巴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早,今天立秋了,我很高兴你即将重获光明。】

“立秋了?”晗色有些讶异,想了想又改口道,“才刚刚秋天啊。”

哑巴捋过他散在鬓边的碎发,牵着他出房间去,到客栈一楼的大堂用早餐。

晗色边吃边问:“离东海还有多远?”

哑巴往他的碟子里再放一个小笼包:【只靠两条腿,再走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赶到。】

晗色嘴里叼着的水晶饺差点掉桌上:“怎么这么久?”

哑巴心想不然嘞,东海东海,极东之海,他还是大黑蛟的时候足有千年修为,原身又庞大,飞起来当然快了,又不是所有坐骑能像他一样牛叉的。

晗色苦着脸,顿觉包子也不香了:“我得尽快恢复修为,这样才能更快一点儿。”

哑巴心里矛盾,他愿意这趟旅途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但若真为小草好,这样的想法便太自私。

草草吃完早餐,晗色急匆匆地出门,哑巴拉住他去马店,用两颗金珠买了一辆最舒适快捷的马车,然后叹息着把他抱进车里去。

晗色挤着眼睛分辨马车,看不清只能用手四处摸:“这是什么笼子?”

哑巴雇了个正好要去下一座城镇的旅人赶车,钻到车里来抓住晗色**索的手:【不是笼子,是马车。外头车子绑了两匹快马,他们带着车跑。这样比你用两条腿赶路快得多,你还可以坐在这车里打坐,以便抓紧时间恢复修为。】

晗色竖起个拇指:“好东西啊……不早说,早知道有这玩意儿早用上多好。”

哑巴扯谎:【之前路过的城里没看到有卖马车的。】

说话间马车发动,晗色没防备,倒栽葱似地撞进哑巴怀里,耳边听见了强有力的心跳声,震得脑子嗡嗡。

他往后挣开,胡乱拍着马车内部抱怨:“好归好,这里面就是太窄了。”

空间一狭窄,他便感觉到哑巴的注视无处不在,他无处遁形,让人别扭。他只得找着位置打起坐,专注于眼前,脑海里回想余音。

马车有些晃,摇得他脑子有些涨,晗色刚皱了眉,唇边忽然碰到了一点温热的东西,惊得他开口斥责:“干什么?”

张口瞬间,一颗甜甜的东西送进他嘴巴里,他用舌尖一卷,尝出了是一颗山楂糖。

哑巴在他手心写:【怕你头晕,我带了糖果备着。】

晗色含着那甘甜的糖,一时之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一边运转灵力,一边携着甜和他说话缓解尴尬:“一直哑巴哑巴地叫你,你的名字叫什么?”

这话说完好像更尴尬了。

【就叫哑巴。以前能说话时不大说话,说了也常常不是人话。如今做一个货真价实的哑巴更适合我。】

晗色挑了挑眉:“是被什么人嫌弃了吗?”

哑巴失神地凝视他,晗色见好一会儿都是寂静的,脸上露出了调侃的笑意:“被老子说中了吧?”

哑巴怔了一会,牵着他的手垂眸剖白:【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总是口不对心。心里想对他好,可是说出来不是一回事,总是不由自主地去贬低伤害他。】

这回的笔画划得轻浅,晗色八卦之心熊熊烧起:“这个他是你喜欢的人?”

哑巴写得有些艰涩:【他先喜欢我,我没有珍惜,后来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晗色辨认完他的意思,思绪纷杂起来。

这刺猬不是说喜欢他吗?

这落指的力度和微颤,这特么是余情犹在啊。

“人家走了,你就去追嘛。”

【追过,但还是口是心非的毛病,追回来的方式也不对。又把他伤到了,其程度比之前更深。】

晗色没往别的想,稍微有些吃味,很快又肃然地斥责和纠正他:“你要是觉得自己做错,反悔了,还想和那人好好相处,就按着对方的行事风格来,不要搞那种大男人的臭毛病。”

等了一会,哑巴才慢慢写道:【我为时已晚。】

这话让晗色不知道是该说他活该好,还是该同情他好。但他脑筋忽然一急转,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你说你喜欢我,不会是因为我像你心中那个刻骨铭心的人吧?”

他当真是受够了移情的替身情结。

等了好一会,掌心的笔画沉了:【你就是你。你是晗色,独一无二。】

马车摇晃如摇篮,晗色一动不动地侧着耳,听着心弦无形地拨,弦未停,天雨来,有淅淅沥沥的水滴到马车顶上,轻快如飞鸟的羽翼。

哑巴写道:【下雨了,深山夕照深秋雨。】

晗色舔舔唇齿间的糖味乐起来:“现在是初秋不是深秋,掉书袋掉错了!”

哑巴无声地笑,什么也没说,又给了他一颗山楂糖。

晗色吃着糖,轻声对他说:“哑巴,咱俩算扯平了。”

他安心地闭上眼运转灵力,也不用再没话找话地舒缓两人之间的氛围,只需要听同一场雨,安静地享受彼此之间的异和同。

秋雨下得绵密,似乎因为如此,马车里的温度有些降低,晗色便没把上升的体温当回事。然而随着时间和马车一起向前,雨越下越急,他的身体也越来越热。

哑巴把马车的窗户掩上,一回头看见晗色鬓边都流了汗,也没多想,伸手就给他擦拭。

然而晗色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他抓住了哑巴的手贴在侧脸上,像沙漠渴望雪水一样。

哑巴被他的温度震住,试探着往他身体里渡入些灵力察看,谁知晗色体温上升得更明显,从耳朵到脖颈,红成枫叶的颜色。他睁开眼,本就因为视线受损而茫然的眼睛更加混沌,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惑。

哑巴怔怔地看着他,即便他现在眼睛不复之前明亮,面容也不是原本的模样,他还是很快口干舌燥。

只因他对露出这样神情的晗色再清楚不过——这根本就是合欢毒发作了。

这毒在七天前第一次全面爆发,每隔一个时辰便发作一次,七个时辰后便没有了效果,周期都围绕着七的次数。他还以为这下流毒只要做上那一轮就能解开,原来是他想得太天真了。

哑巴的心跳得比马车外的雨要快,但他还是努力地克制住,传声到晗色识海里呼唤他。

晗色听到了呼唤,勉强找回了几分理智,丢垃圾似地丢开他的手,连滚带爬地摸索到马车的门,猛然打开便要跳下急行的马车,上半身都钻出去了,幸亏被哑巴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否则这么摔出去必定头破血流。

他的举动把赶车的旅人吓得不轻:“啊啊这位小公子你要干什么!”

晗色难受至极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我……我……想泡冷水……”

旅人懵逼不已:“你想洗澡?这荒郊野岭的上哪洗去?”

哑巴紧紧抱住他,环顾着周围地形,两边都是野林子,前后都没有人烟,此时天色将近晌午,要赶到下一个城镇不知道还要跑上多久。

雨下得更大了,怀里的人体温也在不停飙升,他直觉合欢毒这回的发作与上一次不同,再怎么烧下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旅人见雨越下越大,索性提议:“公子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的,要不先停下躲躲雨吧?”

哑巴眼睛亮了些许,点点头指指马车内,示意他可以进来避下雨。

旅人赶紧勒住马绳停下马车,整了整身上的蓑衣:“我也可以进去避一下吗?太好了!这雨还真不小……”

车一停,哑巴抱着晗色就跳了下去,冒着大雨炮仗似地冲进了路边的野林子里去,徒留下看车的旅人一脸懵逼。

晗色在意识模糊中感觉到了颠簸,耳边是那两枚玉环疯狂相击的叮当声,亡命天涯一样激烈急促。他摸索着抓住哑巴的衣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努力视物,只看见一个昏暗模糊的轮廓,雾里看花也不过如此了。

“哑巴……我们要跑到哪儿去……”

哑巴带着他跑到了林子深处,看到了林子里的一口清澈池塘,二话不说地带着他跳了进去。

这池塘还挺深,余温的湖水瞬息淹没头顶,晗色的神志一下子被呛醒,旱鸭子地扑腾起来,还没扑上岸,腰身就被哑巴钳住沉在水下了。他不会凫水,险些在水底窒息时,哑巴如山阿的阴影一般压过来,混乱激烈地渡来了气。如此折腾了一番,晗色才被他托着冒出水面。

“你要除草吗?!怎么突然就跟下水饺一样跳水里去了?你跟余音学的吗你?”晗色一冒出水面就破口大骂,秋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把他的脸拍打得老疼。

哑巴也狼狈地浮上来,强硬地把他推向岸边困住,嘶哑地传声给他:【现在身体还热吗?】

岸边水浅了些,淹没到胸膛间来,晗色脊背抵在了滑溜溜的池壁上,很快也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是有点热,这种感觉好像似曾相识……”

哑巴用手粗鲁地揩着他的脸,看着雨水顺着他的眉眼鼻梁嘴唇淅淅沥沥淌下,觉得自己也有些疯了:【你那个合欢毒根本就没有解开,前几天不过是潜伏着,现在它又来折磨你了,而且越往后,发作的程度恐怕越强烈。】

晗色吓得哗啦一声沉进了水里:“咕噜咕噜咕噜——”

哑巴又好笑又着急,拔草似地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泡冷水有用吗?】

晗色耷拉着眉眼使劲推他:“咳咳……你先离我远点,我忍忍。”

哑巴没远去,伸手把他抱进怀里顺着脊背,给他挡滂沱大雨,在他识海里唱安魂曲。这些都不管用,晗色还是没能忍多久,身体便开始战栗。

当他忍不住伸手抓住哑巴的后背时,哑巴抓下他的手反扣压在岸边,腰封放在岸上,低头先覆住了晗色的唇。

冰冷的雨水顺着赤露在外的肌理流淌,砸进池塘里如擂鼓,激**起层层叠叠不规律的波纹,淹没了天籁之外的人声。

不止声音,他觉得每一寸骨头、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大雨里被天地碾碎了。

待体温降下去,晗色神智回笼,挂着哑巴脖颈的手臂都要抽筋了:“雨小了……”

哑巴回神,只得咬着牙抽身而去,抱着他上岸系回腰封。

晗色腿软,身上湿哒哒的衣服有百斤重似的,哑巴见状又把他扛起来,用灵力慢慢把两人的衣物烘干:【现在好点了?】

一回生二回熟,晗色已经有点麻木了:“嗯……”

哑巴拍拍他的脸:【你别往心里介意,就当是我帮你运功。】

晗色有气无力:“……在水里运功不太行,我都站不住。”

哑巴耳朵噌地爆红:【这不没办法么,这山林荒野上哪找一张床去?要是半个时辰后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我怕你在马车上运功坐不住。】

“……我错了,我当时应该找纪小仙君把脉的。”

【顺、顺其自然吧。】

等回到马车那边,驾车的旅人都瞌睡过去了。哑巴摇醒他继续赶车,旅人拿钱办事也没说不好,就是一脑门问号地看着他们:“两位公子,下那么大的雨你们干嘛去了?出门在外切记要留个心眼,这要是换做别的没良心的马夫,直接赶走你们的车,把你们丢在这荒郊野岭,那你们就两眼一黑蹬腿看天了。”

晗色哑着嗓子扯犊子:“谢谢提醒,您说的是。是我这个瞎子肚子有点不舒服,要让我这个哑巴大哥带着我。”

“原来你们……难怪我说怎么一个老不说话,一个总闭着眼睛,俩兄弟真是可怜。”旅人唏嘘着坐上车头赶车,“那你们可真是谁也离不了谁呀。”

晗色和哑巴俱怔住。

马车继续向东走,车门紧闭,哑巴抱着晗色安静坐着,两人一起听着马蹄达达,雨声点滴,这回晗色也没有挣脱,两人都在等待和思考人生。

半个时辰后,合欢毒再次发作,老天也很奇妙地下大了雨,雨声嘈杂如鼓舞。

哑巴揣着晗色,让他咬着腰封。

赶车的旅人扬着小马鞭,对山对雨唱嘹亮的山歌,车门外峰回路转,车门内千肠百转。

大雨在下,却无法熄灭这宿命中的燎原火。

哑巴从后面抱着晗色,在他挣扎时没忍住往他灵脉里渡入灵力,感受着他回温的肌理。他埋首在晗色肩上,听着他喉咙里沉闷的哭吟,再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哑巴来。

他轻轻将晗色的衣衫扒开少许,借着斑驳光线顺着他脊背深处逡巡,看到了晗色体表上因剧烈起伏而忽隐忽现的黑蛟纹身。

那尾黑蛟纹身在他后心处戛然而止,还没有完工,象征着他半途而废的拥有。

这时马车碾过乱石,哑巴深吸一口气,将抖得不像样的晗色扳回面对面的位置,注视着他汗泪夹杂的面容。

这模样真可怜。

哑巴抽出他嘴里咬着的腰封,按下他的后颈来拥吻,替他堵住那些破碎的声音,也安抚他无处遁形的惶惑。

进行到深处时,晗色体温在下降,哑巴心道不好,情难自禁地想继续摁着他。但就在继续混账时,他突然感觉到晗色体内的灵力在不受控制地流失——流向他的身体,归于他的灵核。

仿佛他身体里的灵核是一块磁铁,正在源源不断地榨取晗色的生命力。

哑巴脊背骤然发了一层冷汗,他恍然大悟这个合欢毒的最恶毒之处,他想阻止晗色体内流失的灵力,可他无能为力。

这一次结束后晗色累得要死,直接倒在哑巴身上瘫着。哑巴的大手掌着他的后背,正在往他灵脉里注入灵力,此举让他身体又有些发烫的迹象,晗色赶紧抓着他斥责:“干、干什么?你还想干老子吗?”

哑巴只好被迫停下,双手发冷地捧住他的脸:【晗色,我知道这个合欢毒的实质是什么了。】

晗色萎靡地靠在他手上睡觉:“就是让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越搞越压抑不了,越搞越上瘾,最后被搞死。”

哑巴无声地呛起来:【不,它的实质是让中毒的人成为解毒者的炉鼎。你方才没有察觉到吗?你的灵力在不受控制地流转给我,你试试看,现在眼睛还能看到吗?】

晗色陡然睁开眼睛,情况正如哑巴所说的那样。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早上醒了还能看见微弱的光亮,此刻又重复沉于黑暗了。

【我们都知道□□焚身最难忍受,你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里寻求解脱欲望的伴侣,在做完之后会流失一部分灵力到对方的灵核内。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你的修为会不停减弱,直到灵核里空空如也……】

哑巴看到他脸色骤然苍白,知道他眼睛又看不见了,当即停下传声,把他抱进怀里安抚。

【别怕。晗色,别怕。】哑巴轻抚他的后脑勺,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一个暂时的解决方法。

晗色不信邪地自己面前挥舞左手,一点光影都看不到。

一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了新的城镇,哑巴用外衣罩住他,照旧把他抱下去,马车直接送给了旅人。

他带着晗色找到一家客栈,付好定金便带着他上楼进房间反锁。此时晗色身上的合欢毒正在濒临第三次发作,但这回他说什么也不肯和他做,抓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躲在里面发着抖不肯出来。

哑巴拍着这发抖的粽子,沉思是否要用方才所想的办法来暂时解决眼前的危险境地。合欢毒会让中毒者沦为他人的炉鼎,这到底还是他的猜测。而要印证猜测是否准确,最直接了当的便是再测试一次。

他等了一刻钟,被子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只得把被子剥开,看到里头咬着自己手腕的晗色,心脏顿时犹如被锤了一遭。

他掰开晗色下巴令他松开自己的手,晗色烧得神志不清,本能地握着他的手不放:“我难受……死了……”

哑巴抱起他把衣服脱了再脱:【你不会死,该死的只有我。】

有了床榻行事便方便,哑巴按着他在欲海里反复溺毙和重生,压得晗色挂不住,只会侧枕着呜呜。

哑巴神智尚存,边做边注意着他身体里的变化,这一回没有任何差错,到了合欢毒退潮的瞬间,晗色体内的灵力果然再次不受控制地引入他身体里,流到他灵核中成为他的修为。

事毕,晗色因流失的大量体力和灵力累得昏睡过去。哑巴轻抚他的侧脸,这般凝视了半晌,在他身上找出了他的乾坤袋。

乾坤袋有他半数的灵珠积蓄,还有一柄周倚玉的不问剑。他找到不问剑,再取一颗灵珠,离开晗色的床榻来到客栈的桌子前,闭上眼安静了几秒,随即将不问剑的剑尖抵在自己心口。

合欢毒终归是合欢宗的东西,合欢宗虽不入流,但其门派要领终究还是归于修真中人。只要是修士,无论是人是妖,都会想要更深厚的修为,炉鼎的作用也不过正是如此。

因此,如果他的灵核破碎不能再运转灵力,晗色的灵力流不进他的灵核里,很可能就会原路返回。

哑巴斟酌着灵核的损毁程度,他如今的身躯是刺猬妖,需把握好分寸不至于变回刺猬的原体。他又想到如果废了灵核,那么随着越来越远离鸣浮山,他支撑的时间便也缩短了。

他回头看昏在**的晗色,他的宁静只有这短短的喘息。待合欢毒再袭来,他丧失的修为会更多,眼睛恢复光亮的时间会更长。

他和自己不一样。他没有明天,小草有。

哑巴不再踟蹰,不问剑破体而入。

*

月上中天时,这混乱的一天终于到了头。

晗色猛然睁开眼睛,自己正缩在床的最里面,玉环相击的声音在背后轻响。

“哑巴……”

晗色要背过身去,肩膀被他按住了:【别动,你这一次的合欢毒已经结束了。好好休息,我已帮你洗过澡,现在收拾被褥。】

晗色稍微一动弹便觉全身骨头离体,只好闭目养神,但他也不肯睡觉,无声地运转灵力,感受一下流失的灵力多不多。出乎意料的,倒也还好,修为没有过于离谱地减弱。

身后哑巴动作轻缓地收拾着,在床榻上铺上新的被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原先的床榻得有多狼藉。

晗色沧桑地运转完一个周天,这时哑巴也收拾好了,他便努力翻过身去,在黑暗里找他:“哑巴,你觉得,我的合欢毒在七天后还会再发作么?”

哑巴拿了一杯水过来坐在床头,握住他的手喂他喝水,晗色意外发现他的手很是冰凉。

【也许会。】

晗色搓搓他的手,让他的体温变热一点:“再来几回,我会不会就变成废人了?”

【不会。】哑巴摸着他的长发,精神劲头还可以,就是脸上没什么血色,【我已经想到了办法。可以在我们做的时候,不会让你的灵力流失。下午我已经验证过了,你放心。】

“这样么?”晗色吃了一惊,哑着嗓子一连追问,“你这么快就想到办法了?是什么办法?说给我仔细听听。”

哑巴低头在他额上轻轻摩挲,这般眷恋地诓他:【你下午被弄得神魂颠倒的时候也问了我,我当时已经和你解释了,你都忘记了吗?】

晗色眼皮不自觉地打颤:“是、是吗?哦……都忘了,你再说一次。”

【不说。】哑巴合衣躺上床,把他拢进怀里轻拍,【我累得不想细说第二遍了。小草,你怎么还这么生龙活虎的?睡觉,快睡,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整个白天都在同你厮混,把我勾得命都快没了。】

晗色原本也是精疲力尽,听此打起精神来取笑他:“哦豁,原来你也不行……”

【把也字去掉。友情提醒你一下,今天第三回 之后你便晕了。后面的四回都是发作了便醒,胡话说一堆,做完了便睡。真是不中用。】

“……”晗色有些想骂他,但这回骂不出口,他吸了吸鼻子,嗅到了一丝微弱的血腥气,“你受伤了吗?”

哑巴泰然自若地搂着他:【当然是你干的好事。铁齿铜牙地咬在我肩膀上,血都出来了。可惜你看不见,不然就能好好欣赏你的杰作。】

晗色说不过,最好选择闭嘴。

哑巴放下了心,搂着他便想好好睡一觉,然后他就听见了晗色细弱的一声:“受累了。”

不是道谢,也不是道歉。

哑巴的心脏怦然作响,连带着破碎的灵核也在细密的疼痛里无边地泛起愉悦。

晗色说完话便放下心防,脑袋一歪枕在他肩窝上入了梦乡,打起了小小的呼噜声。

哑巴摸着他满肩的长发,不知怎的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和满足。

从前的三百年,他日复一日地在空虚里彷徨,美梦噩梦、梦里梦醒都回放着周倚玉的形容,仿佛被下了诅咒一样香香证里永世不得超生。如今他只是一缕魂,脱离了原本强大的躯壳,却似乎找回了最初的真正的自己。

他抱着怀里的红尘万象,闭上眼安睡,一睡不中断。

隔天,两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晗色醒来时一动,腰酸得忍不住叹息。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哑巴的肩颈里,也把他给温醒了。

哑巴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晗色艰难地爬起来按后腰,他便伸手去给他揉一揉。

“我吵醒你了?”晗色顶着乱七八糟的长发回头,“早,你腰酸不?”

哑巴按着心口起身,环着他慢慢按摩:【不会。】

“好吧……”晗色有些沮丧,这时后腰被揉到点子上,一下子舒服了许多。他抓着头发有些不自在:“你是和谁学过照顾人的功夫吗?”

哑巴哑口无言,总不好说有大半是跟你从前学的。

童年时在故乡离魂谷、少年时在东海水晶宫以及到天鼎山,他有过跳蚤一样的野生活,矜贵奢华的享乐日子,也有过颠沛流离的流浪岁月,早忘了照顾别人是什么样子。后来在鸣浮山里,小草围绕着他的起居团团转,他虽然能料理自己,可那会纯粹就是想使唤他。

他想了想,吹逼道:【我无师自通。】

“唔。”晗色感叹起这哑巴真是个牛人,随手拍了拍他,“那你真厉害。”

这一拍正在心头,哑巴手上力度控制不住,有些重地捏了他后腰一把,疼得晗色嚎了一声:“疼!”

于是两人下楼去吃饭时,哑巴发现大堂里有不少人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偷偷打量他们。他也不介意,要了一个蒲团给晗色坐,晗色浑然不觉,狼吞虎咽地干了三大碗米粥,更加惹得其他人惊奇。

稍作歇息,两人继续结伴向东行,小城里的马车被买走了,哑巴只好先买了一匹快马牵着走,万分后悔起昨天情急之下把那辆马车送人了。

晗色休息够了倒觉还好,边赶路边问他东海的情况:“你说你曾去东海游历,是在东海边上的人间陆地游历,还是到那东海水晶宫去瞧过了?”

哑巴一手牵马一手牵他,扯淡着回复:【先在陆地上,而后认识了一位水族朋友,托他的福到过东海上,远远地见过水晶宫。】

晗色点点头:“我只去过一次,还是在东海的边缘,那是龙五子少睢的领地,寒酸得不得了。”

哑巴眯起眼睛:【龙五子在上代龙王还在时就是个边缘的庶子,天资也一般,新龙王继位后也不喜欢这个弟弟,这才随意地打发去穷山恶水的地方。】

说完他欲盖弥彰地补充:【我听过东海的一些八卦,你有想知道的尽管问我。】

晗色没往其他方向想,只关心怎么找余音:“潜离说那高塔献祭的幕后主使和东海有渊源,余音也很有可能是被他带走的,可是我这样两眼一抹黑地前去东海,要去找谁问呢?”

哑巴有些失望,改去扣着他的手,蔫蔫地解惑:【没事,到时到了东海,我可以去托我从前那位朋友问一问。】

晗色扭头问他:“于你而言会不会太危险了?”

哑巴越发用力地扣住他的手,再听他多追问几句,方才愉悦地晃着他的手:【不会。放心,不用替我担忧。】

晗色感觉出了他的愉快心情,对此很是疑惑不解。

两人一马地赶路,走到夕阳西下时,哑巴已经抱着晗色骑着马在山野间赶路。他们想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下一个歇脚的地方,谁知在太阳将落时,天边传来了羽翼扑扇的声响。

晗色率先察觉不对:“哑巴,我感觉天上有一股强大的妖气。”

哑巴往天上一看,因失了灵核目力一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抱紧晗色加快策马。

晗色侧着耳朵,浑身的汗毛突然竖立起来:“那大妖来了!”

呼啦啦地一阵巨响,一只灰色的大鸟从天而降,带起地上一阵邪风,正降落在他们面前。马顿时受惊,哑巴勒住缰绳,心口却一疼,于是转而抱着晗色跳下失控的马,晗色施了一道法术,才免得两人磕出个鼻青脸肿。

尘埃落定,他和哑巴刚站好,便感觉到那大妖来到了面前。

“谁?”晗色低喝一声,拦在哑巴身前便施出一道法术。

“哎呦,不用紧张,我不是你的敌人。”入耳是一个极其富有磁性的低音炮,“我是托一个麻烦的朋友来的,你没见过我呢。说起来,你这长相是怎么回事?我没感应错啊,这黑鳞没问题,不问剑就是在你身上,可你怎么长得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呢?”

晗色听得稀里糊涂,但听到不问剑三个字,心中一凛:“你究竟是谁?”

他身后的哑巴则瞳孔骤缩,瞪着这灰衣的英俊男人手中拿着的黑蛟鳞片,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哦,咱们还是头一次见面呢。”灰衣男人笑起来,“我上次回鸣浮山时,你没有见过我。你好啊嚣厉的小情儿,我是鸣浮山五毒之一,蝎子妖观涛。”

哑巴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靠!他把这个给忘了!

晗色也脸色煞白:“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这样吗?”观涛笑了笑,手一挥,灰色的大鸟扑飞而来,两只利爪抓住了晗色和哑巴,凶猛地抓着他们飞到半空中。

被突然抓到空中吊着的感觉很不愉快,晗色眉头拧成了结,他摸不准周遭什么情况,这时那肆意放着妖气的观涛飞到他面前,笑道:“小家伙,我的耐心和时间都有限,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从鸣浮山里跑出来的小草妖,是不是从嚣厉的仓库里薅了大半的东西?为免你薅的东西太多忘记了其中的一些,我提醒你一下,你拿走的东西里有一柄神剑,名为不问,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守山人周倚玉的佩剑。”

晗色抿着唇,冷汗从后背冒出。

同样被抓来吊着的哑巴看着脚下悬空的万丈高空,内心狠狠地怒骂观涛,逆子,啊不,逆下属!

正吊着直属上司的观涛浑然不觉,他拿着嚣厉之前给的鳞片往晗色面前晃:“看到了吗?我手里这一块鳞片是嚣厉那家伙身上的,当初就是被不问剑削下来的,它能感应到不问剑的所在……咦,你眼睛怎么的?”

晗色冷冷道:“我瞎了。看不见。”

“看出来了,混得很糟糕。”观涛上下打量他,“他们说你长得跟周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才多久啊?怎么就变成这么一副歪瓜裂枣的样子?”

哑巴内心怒骂,回去把你这蝎子埋了!

这时观涛眼睛瞟到他身上,操着一口迷人的低音炮嘲讽道:“还有这弱鸡又是谁?难不成刚下山你就给我兄弟找了顶绿帽子戴?”

哑巴:【……】

晗色思及无辜受牵累的哑巴,深吸一口气:“放我们下去。我的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观涛笑起来:“这么说,你承认你就是那个跑出来的小草妖了。”

晗色冷声:“我现在叫曹匿。”

“曹匿。”观涛琢磨了两声,噗嗤笑出声来,“有意思的新名字,和周隐有异曲同工之妙。行了,随便你叫什么,找到了就行,跟我走。”

晗色脸色极其阴沉:“去哪。”

哑巴在一旁见他变脸,心脏不住地往下坠。

观涛挥挥手,大鸟在半空中滑翔,把他们俩扔到背上去。

“当然是回鸣浮山。我答应过嚣厉,确保你安然无恙,然后带你回山去见他。”

晗色起身的姿势顿住,冷笑起来:“怎么,然后让他杀了我破情劫?”

观涛正琢磨着要不要把旁边这个野男人丢下鸟背去,听到他这话有些诧异,继而无奈地摇头:“放心吧,他不会杀你的,他也不用再杀你了。他啊……估计大限将至了。”

哑巴:【……】

晗色沉默了片刻,语调毫无起伏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哑巴:【…………】

作者有话要说:

观涛:唉,我的兄弟,他要死了。

哑巴:……劳驾,我在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