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替身和你说拜拜

第30章

竹醉日未尽, 夜极深,山阳半拖半背着昏迷的嚣厉到了临寒的住处去,待把人放下时, 他自己的后背湿答答的,尽是嚣厉伤口里涌出的血。

“这么快又裂开了?”临寒见怪不怪地拎了个箱子过来, 一打开全是灵药和纱布,就地想划开嚣厉的衣服给他糊上药。

山阳格住他的手:“治标不治本,沉沦花比不祸刀还够呛,你晚上不是说在想别的解法吗, 现在想到了不?”

临寒微微地摇头, 一抬头看见山阳肃穆到不同以往的神情,便警觉地眯起了眼:“怎么,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山阳叹了一气,伸手按在嚣厉的左肩上输入灵力,低声把仙盟七大宗和久寇围观鸣浮山的事说与他。

临寒背过身, 捻了颗灵珠放进药钵里磨成粉,眉目在夜色里晦暗不明:“怎会如此呢?鸣浮山外还有迷障,难道被攻破了?”

“谁知道呢?我百来年没注意修真界的更迭了,也许现在的仙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才。”山阳低头端详嚣厉的伤口, “这一百年,鸣浮山让这家伙圈起来做地盘,我只在意享受安逸。现在安生日子过到头了,我们没地方可去,怕是免不了一战,现在他成了这副鬼样子, 要是起不来, 鸣浮山没准就完了。”

“仙盟真会挑时候。嚣哥听到这个消息后急怒攻心, 以至于伤口再裂吗?”

山阳哈了一声:“怎么可能,我看他是想到晗色去了。当初说什么为了破情劫才把小草妖带回来,我看情劫还没破就要先死在小晗色身上了。原本脑子就不好使,沉沦花一种,更绝了……临寒,别的不说,你能不能让沉沦花暂时失效?万一真打起仗来,打不过好歹能跑快点。”

“倒也不是全无头绪,我想了两个解法。一个偏激些,一个平庸些。”临寒磨好了灵珠把粉带过来,温声细语,“沉沦花的引子是晗色的血,若是杀了他,也许嚣哥心里的情毒就消失了。”

山阳只当是听了个笑话:“可别了,我怕适得其反,毒没解就直接让这厮死翘翘了。另外一个解法呢?”

临寒有些遗憾地喟叹,灵珠磨成的粉末洒在了嚣厉的心头伤上,昏迷的倒霉黑蛟顿时抽搐起来。

山阳变了脸色,按住嚣厉皱起眉来:“你的药到底行不行的?别是调错搞成了毒吧?”

“医毒不分家,有用才是最好。”临寒继续礼貌地洒药粉,“另一个解法,源于东海。我听说东海之心定海珠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效果,心脉断了都能用它接回来。沉沦花现在开在嚣哥心里,想要从他心脏里拔除情毒又不损其心脉,最好有这样的宝物辅助。”

山阳沉默了好一会儿,侧首去看他:“兄弟,定海珠的事,你打哪听来的?”

临寒不动声色:“行走江湖间常听奇人异事,怎么,传闻中的定海珠是假的?”

“不假,只是东海从不外传,定海珠只有一种身份用得起。”山阳打量他,“你不会是在少睢那听说的吧?”

临寒温和地笑了笑,正要说话,自家门又被踹开了:“临寒,我决定了——山阳,你也在?”

山阳闻声看去,只见方洛抱着阿朝站在门口,竹醉夜的月光如水。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方洛要过来干什么,正庆幸着大少爷昏迷得不省人事,一扭头就看见嚣厉眼睛睁开一条缝。

“……不是你怎么醒得这么挑时候!”

“嚣哥也在?”方洛抱着阿朝走进来,怅惘地笑了笑,“那也好。”

嚣厉眨了两下眼,抬手拍了拍山阳搭在他肩上的手,自己使力坐了起来,迟缓地拢着黑衣看方洛:“好什么。”

“有些东西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强扭的瓜不甜,还是放任自然比较好。”方洛抱着阿朝走来,下颌贴着怀中姑娘的额头,锥心之语无比扎心,“我不想让她在沉沦花的盛开里变得和嚣哥你的下场一样,又在沉沦花失效的时候变成晗色的模样。临寒,我后悔了,我想解开阿朝的情毒。”

嚣厉拢着衣襟的手停顿,心头那个不祸刀戳出来的血口子依然在缓慢地往外渗血。

“解了之后准备怎么样呢?”临寒把手拢进袖子里,“我记得你把阿朝姑娘带来的时候,不仅抹去了她的记忆,也抹去了她夫婿的记忆。要是真的想为她着想,解完毒也需得把她在山上的记忆抹去。但消除过的东西再也回不来,即便还她从前的记忆,苏醒后的情感也无法一模一样地和从前挂钩,你准备怎么安置她?”

方洛低头:“我会送她回人间。有没有那个书生都不要紧。这一回我不会再干涉她的人间,用什么办法都好,我护她今后一生,让她能在人间过一个新红尘。”

新红尘,万一红尘已经被斩断了呢?

临寒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没说什么:“你们决定就是了。既然决定要解除,那过来吧。”

他折回去取瓶瓶罐罐,边调解药边说着话:“种情毒时取的是你的血,解情毒时也需要你付代价。沉沦花毒性重,大概需要你花上几十年的修为解除——”

山阳越听脸越绿,忍不住偷偷去看大黑蛟的脸色。

方洛抱着阿朝上前,嚣厉慢慢地理好了衣襟,眼神还有些飘忽,说话也不太正常:“方洛,你和我不一样,她和晗色也不一样。你等了百年等到执念的转世,守了转世十一年,前生得不到的今世再续,虚伪的情意也能以假乱真,这不好吗?”

他心里也有声音在蛊惑:错就错了,将错就错地下去,只要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什么不好?

方洛把阿朝放在床榻上,虎爪轻捋她的长发:“最开始,她满怀情意地看着我时,我是觉得很好。后来慢慢的,我发现在她眼里我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是妖是人都没关系,是善是恶都行……一切都变了。”

嚣厉抬眼看去,视线带了薄薄的血色。

那不知不觉间变得憔悴颓唐的虎妖摩挲了一会她的肩胛,丈量那悄无声息地瘦弱下去的艳骨:“沉沦花好像只是改变了她对我的看法,可是我知道,远远不止。情毒把她变成一个木偶,扭转她的心意,也摧毁了她自主的性格。换句话说,因为爱上我,她会彻底变成另一个样子,对我的虚假的情爱会彻底摧毁她。我最束手无策的是,阿朝大部分时候察觉不到自己的改变,她只会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对劲都是合理的。”

方洛转头看嚣厉:“嚣哥,当你觉得自己一切如常的时候……你也早就是受沉沦花迷惑的木偶了。如果两个人在一块就是好,那晗色为什么会心如死灰?”

嚣厉无言以对。

屋子里静悄悄的,临寒在死寂里飞快地调好了一碗解药,轻咳两声上前去:“你先喂阿朝姑娘喝下吧。”

“好。”方洛接过药,另一手把阿朝扶起来靠在怀里。然而刚喂进两口,阿朝的眉头就紧紧地皱起来,苦着脸把药吐出。

方洛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再喂,却把她苦得睁开了眼睛。

阿朝醒转过来:“呕……”

他只好放下药碗顺她肩背,阿朝整张小脸都皱巴巴的,迷糊地扒拉着他的手臂含糊不清地抱怨。

方洛单手抱着她轻哄:“阿朝,你生了一场小病,得喝药的,不喝好不了。”

就像他刚才说的,在她眼里他做什么都是对的。阿朝什么都没有多问,醒来看见好几个大妖,不太好意思地朝其他人打了声招呼,便躲进方洛怀里嘀咕:“我不喜欢喝苦的东西……”

“喝完就有糖了,不怕啊。”

嚣厉不想再看下去,遂一声不吭地转身,山阳见状赶紧跟上去。

但他刚走出两步,阿朝便叫住了他:“嚣哥,我几天没看见晗色了,他去哪儿了?”

嚣厉突兀地刹住脚步,摸了摸自己的左眼才转身:“怎么了?”

阿朝似乎是直觉出什么不寻常的事,凄惶地抓着方洛袖子:“晗色绣了两身吉服,寄放在我那呢……”

嚣厉有些错愕。

一刻钟后,他粗鲁地推坏了方洛家的门,瞬移到阿朝所说的寄存东西的箱子前,粗糙的大手摸了几遭箱口,才有些惶恐地打开。

月光穿越千山万水蔓延进来,攀上封在箱底的吉服,丝丝缕缕地**出去,活了吉服上热烈的枸杞草,死了红衣上绣了大半的黑蛟。

嚣厉沉默了许久,惶然抬手揉左眼,想把眼前碎成千万针的美梦揉出个分明来。

可是视线一直都是模糊的,怎么揉都看不清楚。

*

夏日五月十一,天蒙蒙亮,鸣浮山大妖们被召起来,一起聚在了主峰的瑶宫。

五毒里在场三个,观涛还在结界处盯着。山阳把仙盟围山的事传下去,各山头的大妖俱大吃一惊,齐刷刷看向了主位上的嚣厉。

为首的歧川并不紧张,只是不解地捋捋头发:“嚣哥,咱们鸣浮山不是设着迷障吗?那群二五仔破了你的术法啊?”

嚣厉点一下头:“是。先前就有迷障失效的端倪,现在是七大宗都来了。”

临寒也不紧张,君子端方地举了手提问:“那嚣哥觉得他们能破开结界吗?”

嚣厉再点下头:“对,能破开。”

满堂寂静了两秒,山阳看到为首的几个妖怪脸色煞白,心里哇凉哇凉地默念了两句“完犊子”,下一秒满堂就嚎起来了。

“打回去!老大我们一起把二五仔们撵回去哭爷爷!”

单身的大妖斗志昂扬,拖家带口的大妖稍有犹豫,但也摩拳擦掌。

“上一次打架都是百年前了。”歧川唏嘘地搓搓手,“宅久咯,活动活动手脚也好哩。”

山阳扫了一眼乌泱泱的众妖,心情一时大落大起,又大起大落。

他恍然唏嘘,学着当人当了太久,竟一时忘了为妖的天性和生存法则。

妖怪修炼不易,生来好战也需战,熬过来的大妖身上多的是为荣的疤,谁也不惧乱战。

可他着实是……厌倦杀伐了。

从年少时倾轧他人以闯**人世,到受夫人搭救前往东海,再到重返中陆寻主,往事一桩桩地回想,血雾经久不息。

在此事上,嚣厉的厌倦只会比他多。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水阴挨近他,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像是看穿了他的顾虑,但又未能看全:“哥,不怕,干就完事了,我一直在你手边,你不用顾虑我。”

山阳攥住他的手,心里像是捧了热泉:“欸,哥也在你手边。”

水阴眉尾一弯,继而问他:“对了哥,你看见晗色了吗?我几天没见着他了。”

山阳顿时卡壳,下意识看向主位上的嚣厉。他突然就想到两个时辰前,从阿朝藏匿的箱子里取出的那两身没完工的吉服。

嚣厉过分平静地望着满堂群情激昂的众妖,眼睛扫到这边时,眼里的颓丧和灰望并不掩饰。

喧嚣中,临寒再问:“嚣哥觉得这一战要怎么打为好?”

于是满堂喧嚣平息,众妖几乎全部期待地看向他。

嚣厉迟缓地眨了下眼,眼里的光慢慢浮现,声线一如既往地稳而冷:“我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干架。没必要和他们大动干戈,亮兵刃必有死伤,不值。做妖不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你们就闲不住了?真开战,真想拉着一家老小折在这儿?”

妖怪们面面相觑,那必然是不想的:“那尊上的意思是啥?”

“不干架,莫不是……要降?”

“不可能降,不可能让步,仙盟我来处理。”嚣厉打断追问的妖怪,回到了往常专横独断的模样,“你们到鸣浮山来时已认我为尊,守山之责重在我,先听从我的命令就够了。现在都回家去,顾好一家老小,一个时辰后全部到主峰这里来。我将开启埋在鸣浮山内的阵法,届时你们都在阵法里,我会确保你们无虞地转移到其他地方。”

除了五毒,其他妖怪不知道这黑蛟身有重伤,依然一如既往地相信他的决断。他们应召哗啦啦地来,又服从命令哗啦啦地去,打心眼里没把仙盟当气候。好战的在结伴回去的路上只觉遗憾不已,未能亲自和仙盟的人打几架。

直到妖怪们全部走远,水阴也回家收拾东西去,头一次听见这话的山阳才忍不住追问嚣厉:“山里埋了什么阵法?老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嚣厉答:“移形的阵,现在开始画,半个时辰就够了。”

“……”

山阳一时惊住了。

“我占了鸣浮山百年,总该准备点后路。”嚣厉随意地揩过心口,“我先把大家先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你们看顾好他们,久寇和七宗我来应付就够了。应付完,大家再回来检查家舍财物。”

临寒也有些失语:“嚣哥想一个人对付所有入侵者?”

“有意见?”

嚣厉看他一眼,随后从主位上站起来,一副“毁灭吧赶紧嘚”的神情,一步一步往瑶宫外走。

山阳憋不住了,他上前扳住嚣厉的肩膀:“别说你现在的弱鸡状态,就是当年在东海的全盛巅峰时候你也没单挑仙盟的能耐!说什么梦话呢少爷?”

“我醒着。”嚣厉反手拍他的肩膀,“你又忘了,我去过天鼎山。神山多异端,守山人死前,留给了我不少遗产。”

临寒和歧川震住,山阳被回了个猝不及防,眼眶霎时就红了。

“你们都想问不敢问。”嚣厉笑起来,脸色苍白如纸,“三百年了,仙盟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天鼎山的东西。现在他们想抢周隐当活地图,杀我以掘周倚玉的遗物,不过就是如此。”

山阳眼眶更为酸胀,别人是不敢,他是不想。修真界视天鼎山为蓄满宝藏的神山,视守山人为无所不能的半神,但在他眼里天鼎只是让他兄弟滋生心魔的灾噩之地,而周倚玉是善恶不明的欺世伪君子。那样一个带来无限噩梦的地方和人物,多问如揭疮疤,问来添堵?

“周倚玉死后修真界再没出过守山人,仙盟费劲想挖到前往天鼎山的路线,才倾巢出动抓周倚玉的转世。我也进过天鼎山,我的记忆比周隐靠谱,只是他们无法奈我何罢了。”嚣厉捂住自己的左眼,眉心没有心魔印,但他总觉得眼睛疼,“七大宗也好,我舅父也好,为的就这两个矛头,这两个目标。其他人留下来干什么?不仅无济于事,还容易拖我后腿。”

临寒安静了少许,轻声问:“那……嚣哥待会要画的阵法,就是天鼎山的遗产之一吗?”

他应了一声,山阳在一旁梗着脖子道:“天遗地传都无所谓,其他人也无所谓,我留下。”

嚣厉放下手,侧首去推山阳的肩膀:“留下来添堵?水阴呢?你带他走,少来碍手碍脚,见你们就烦。观涛和方洛留下来就行,他们各有别的任务。”

山阳被戳中软肋,只觉两头不是人,急得嗓子哑起来:“他大爷的,你要是死了,来日我到九幽地府里去拿什么脸见夫人?”

“我怎会死。”嚣厉推开他,一面向前走,一面低声地自言自语,“她算过我的劫数和命数,都一一应验了,我的宿命尽头不在这里。如果我埋在今天,那我岂不是赢了天命,有何不可。”

他踏出瑶宫,夏日长风席卷而来,竹海翻浪,有金戈声破空而来,嚣厉抬头,看到了御刀而来的周隐。

嚣厉眯着眼睛凝望他,看着那一张和晗色极为相近的脸,脑海里浮现了月光下的两袭吉服。吉服上的无数针步,绵密地扎进心头浓缩成一点的沉沦花,让它不停地盛开和枯萎,周而复始。

周隐面无表情地从空中落下,隔着老远一段距离,把不祸刀远远地朝他丢了过去。

嚣厉抬起左手接住那破空而来的凶厉长刀,握住了沉甸甸的过往。

“多谢。”

周隐摇头,死鱼眼、扑克脸,杵得跟一根竹竿一样。不一会儿,一颗毛茸茸的松鼠小脑袋从他衣襟里钻出来,瞪着漆黑的豆眼好奇地望过去。

周隐抬手盖住小松鼠的脑袋,传声问他:“黑蛟借刀做什么?”

田稻只好扒着他的指缝看朦胧的世界:“我猜他是要用不祸刀画个阵法……唔,原本不问剑也可以的,但那神剑让小草妖晗色薅走了,就只能用周倚玉的不祸刀了。”

一提到周倚玉三个字,周隐便明白了:“和天鼎山有关的阵法。”

田稻贴在他的指间看嚣厉画阵:“对,不过天鼎山的东西多得要命,让我康康他要画哪一个阵。”

嚣厉拿着不祸刀冰冷的刀鞘,左手握住更为森寒的刀柄,缓缓将其抽出来。

左手不祸,右手不问,那一双刀剑都融了周倚玉的血和骨,人主死得灰都不剩,寄予矢志的刀剑还锋利如旧。

“天地如一鼎。”

周倚玉想逃出守山人的命运,最后还是死在了天鼎山。

他想挣出算定的天命,摆脱为宿命操控的命数,然而正如方洛说他的,他先被自作孽的沉沦花束缚。

“众生烹其间。”

嚣厉默念法诀,心头血如注,滴落不祸刀的刃上,刀锋蘸血为墨画地为阵。

风从远山来,归入近水处,山阳怔怔地望着嚣厉提着左手刀大开大合地画阵,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个要命的猜测。

临寒远望着,也喃喃出声:“移形的阵,天鼎遗产……原来如此。”

歧川茫然地看向他:“什么如此?”

“他说这个阵法能将山中众妖凭空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临寒低声笑起来,“除了历代守山人,天下无人知道前往天鼎山的路,有人猜测过是因为本就无路。通往神山的‘路’无迹可寻、无形可觅,甚而没有特定的地点,世人进山,得用特殊的媒介。如今他画的阵、用的刀全出于天鼎山……合该如此。”

另一边,看了老半天的田稻看出了门道,当即在周隐手心里大吱:“子藏,他画的是神行阵!这玩意说白了就是桥梁,画成了启阵,能把阵法里的人传送到任意地方!当年周倚玉进山、嚣厉出山就是用神行阵,不问剑和不祸刀是钥匙之一!”

周隐拇指摩挲小松鼠激动到炸毛的脑袋:“那他画这个阵,是想把鸣浮山里的妖怪传送进天鼎山么?”

“这怎么可能!”田稻摇头,“山门被周倚玉的魂魄封住了,能重启天鼎山的估计只有你。现在这个阵法除了传送到天鼎之外,其他地方应该没问题,看嚣厉的修为撑多久就是了。话说这阵法画得也太大了,他估计是想放弃鸣浮山,直接卷着妖怪们跑路!子藏,到时咱们也跑路算了,天下之大,再施一次换形术,能认出我们的不多啦。”

小松鼠沉浸在重新广袤的日出里,周隐拢着他没松手,眼睛也看着黑蛟没挪动。

他觉得那黑蛟看起来不太对劲。

半个时辰很快临近,嚣厉画下最后一刀,收刀做手杖撑着站立,握刀的手不住发抖。

此时日出了。

五月十日竹醉日彻底翻篇。

嚣厉缓过几口气,手边恰时响起了一个传唤阵。

一点开,里头传来观涛的低音炮:“尊上,你们里边想好对策了吗?我看七大宗这边差不多了,他们鼓捣了一晚上,八架开天炮对准了八个方位,估计不会再耗了,没多久就能点燃,到时结界估计要碎成渣渣。”

“那还能挡一阵子。”嚣厉握刀眺望日出,“一旦他们开始炸山,你只管退避,找准时机离开鸣浮山,出去找我的人。别的不用管,也不用你帮忙。”

观涛回道:“哦,你真的顶得住吗?关于你舅,你准备怎么应付?”

“他要是真想弄死我,昨天竹醉日,他会趁着我不痛快直接出动。”嚣厉轻声笑了笑,“我赌他这回是来当混子。”

“唔……这么说好像也像他老人家的作风。”观涛在另一边也笑,“那我就还照你说的做,找到他之后送他远走高飞没错吧。”

“不,我改变主意了。”嚣厉拔/出刺在地上的不祸刀,语气有些轻柔,两眼逐渐异瞳,一猩红一漆黑。

“你护好他,等这一劫过去了,麻烦你把他带回来。”

“哟,怎么改变主意了?”

“我想通了。我想在小竹屋里等他,我想向他道歉,我想弥补他,我还想——”

嚣厉说着擦擦唇边涌出的血,两眼俱漆黑:“临死之前,和他一起穿吉服。”

*

五月十一日,夏日逐渐炽烈,灌木丛里漏下来的光线缕缕如箭,晗色在这箭里恍惚。

晗色。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从前问过很多次大妖怪,只是那黑蛟从来都不告诉他。

可他如今已出了鸣浮山,自取曹匿。

过往种种,其实不必再追问了。

他揉揉自己的膝盖想起身,这时周遭骤然发生异动,灌木相撞草尖直抖,地动山摇起来。

晗色感觉到地面在震,抓住了木先生的袖子以防万一:“怎么回事?”

木先生错愕一瞬,反手把他搀扶起来:“找片空地避险。”

两人摇摇晃晃地没跑出多远,地面就震得跟煎大饼的锅似的,忽闻天边一声巨响,地面轰隆裂开一条大缝,晗色一脚踩进地缝瘸出个灰头土脸,木先生则一脚摔出个七荤八素,身上叫灌木砸着了。

“地裂了?”晗色怪叫着并指运转灵力,伤脚挣出地缝后滚到木先生旁边去推开倒木,只见这倒霉书生把脑袋撞开花,血都流进左眼里去了。

“先生!”晗色将他扶起来,木先生胸怀前掉出了一方红色的帕子,他便抓起来给他擦额头上的血迹,拇指利落地在他伤上一抹,伤口瞬即愈合。

“不碍事,不碍事。”木先生在地震里眼冒金星地挥手,甫一睁开眼,迷糊间看见了晗色手里拿着的东西,当即脸色煞白:“还给我!”

他慌急地夺回了晗色手里的东西,红色的帕子抖落开,边有细细流苏,中有用金线勾勒出的合欢花,花团锦簇,栩栩如生。晗色乍然一眼瞟过,只觉绣工熟悉得刺眼,待要细看,木先生已将它胡乱塞回了怀中。

此时地震稍微平息,两人无暇其他,赶紧趁机起身来跑出木林,刚出了阴蔽处,地面又如之前那样没命地震起来,而天边又起了巨响。

“我擦——”

晗色嘴比手快,手又比脑子快,没等地再裂,他已经拽着木先生飞上了半空。

他飞得不高,但也看见了天边比夏日炽烈百倍的烟火。

他脑子里也随之轰然一炸——这是七大宗开始联合围攻鸣浮山了。

晗色听见脚底下的地面嘎啦响,这时不远处出现一阵极强的灵力波动,他回过神来,立即拉着木先生降落回地面,慌乱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朝他解释自己会飞:“那个,我、我……”

木先生抬手抚过自己没有伤口的额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那阵灵力波动由远及近,晗色站定后一抬头,视线撞入一双总是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睛。

御剑在空的甄业章飞下来,瞬移到他们面前上下打量:“木先生,曹兄弟,刚才有变故,你们都还好吗?”

晗色将手缩回脏兮兮的袖子里,心脏疾跳,头皮也有些发麻,不敢转头看木先生。

“还好,就是不慎跌了两跤,没伤到哪。”木先生扶着他的手臂十分镇定地答话,“仙君,刚才是发生了地裂吗?村落里其他人可还好?”

晗色睫毛颤了两下,侧首看向木先生,书生的眼里一片平静,静得就像无风的湖面。

甄业章眼神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巡转了一个来回,最后停在晗色身上:“不用担忧,这不是地裂。村落里其他人屋舍建得牢固,剑宗的弟子此刻都在护卫,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木先生拍拍衣襟:“这若不是地裂,那是何故?”

晗色退避到木先生的一边避开甄业章的视线,竖着耳朵听他的回答:“是雷宗的手笔。他们运来宗门内威力最大的开天炮,和臭名远扬的魔蛟久寇联手,正欲轰开鸣浮山的结界。”

木先生镇定依旧:“我一介凡人听不懂仙君话里的大能,只是诸位仙君围山已久,损耗不小却全无进展。敢问,这结界今日能轰开吗?”

“谁知道呢。”甄业章骤然出手,抓住了晗色的手腕,“这里不够安全,你们先跟我走。”

“喂喂!”那手跟铁钳一样,晗色扭了几下手都挣不开,“你松手,我能自己走!”

话音刚落,地面再度震动,天边又是一阵巨响,甄业章左手并指御剑,右手紧紧抓着晗色的手腕不放,二指极其刁钻地扣在他的命门上,摆明了不让他逃脱。这咸猪手的灵力在周遭凝固成一阵剑网,稳住了他们方圆五步之内的灵力波动。

木先生趁机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晗色看过去,看到他的唇形在无声地动,仔细辨认过后,分辨所说的话是五个字:小心,别露馅。

他这是在为自己非人的身份做掩护。

晗色心中安心少许,只是被扣住命门的滋味极其不好受。

甄业章带着他们两人重回村落中,一路上地震和天边巨响不止,晗色越走越焦急,天边总共响了八次,每一次都震耳欲聋。

村落中的地面也正巧裂开了八条地缝,神奇的是村落中的屋舍全都屹立不倒,剑宗的弟子一人护住一处,村中居民毫无损伤,只是大家神色多是惊慌。

那位嘴毒的药宗关门弟子纪信林也在,一见他们回来便朝甄业章阴阳怪气:“你还真特地去把他们带回来了啊。”

说着他的视线便游走到了甄业章扣着晗色命门的手上。

“守卫平民安危本就是玄门中人应当做的。”甄业章继续扣着晗色的手,“纪小宗师,那边大业开始,你不过去帮忙?”

纪信林环着手耸耸肩:“现在才刚开始,伤患也不多,再过一会儿,才需要我们杏林圣手出场。”

木先生眺望着天边,唇瓣有些克制不住的发抖:“鸣浮山的结界……是打开了吗?”

“那还用说,人家把老底全部压上来了,轰开一道结界绰绰有余。”纪信林看他一直顺眼,有问必答,“雷宗对那山里的宝贝势在必得,这回可是把宗门里的精锐都派上去了,又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和邪宗一起找来魔蛟久寇,那是铁了心豁出去的。这么盛大的出席,哪里能无功而返?”

晗色被甄业章攥得心焦如焚,他在震动里乱糟糟地想着鸣浮山里的妖和事,又想到小松鼠田稻对他说过的话,想来山里的宝贝指的就是小仙君周隐。这些什么宗门的修道者围着鸣浮山,归根结底是想抓到守山人的转世,一探天鼎山。

周遭地面还在震,他被震得有些惶惶不安,以至于听不到木先生和仙修们在讲些什么。这么剧烈的轰炸,那些扛着重器的宗门加上一个棘手的老舅,鸣浮山的结界扛得住、里面的妖拦得住吗?

他从那山里出来不到一日,终究是忍不住抬头问甄业章和纪信林:“仙君,你们进鸣浮山,只是想抢‘宝物’是吗?抢完就收手了?”

纪信林被这话问得愣住:“啥?”

甄业章感叹他的天真,扬着笑意睁眼说瞎话:“曹兄弟这话说得真不体面。什么宝物?什么抢,又什么收手?吾辈修道者,兴师动众前来围山,出师口号自然是为了除魔卫道、除暴安良,还人间一个太平。”

晗色不自觉地把手攥成一个拳头:“除什么魔,什么暴?”

“修真界都知道,鸣浮山里盘踞一黑蛟、五毒兽、无尽妖,他们为祸一方百年,山外凡人苦其**威日久,自然需要我们正道来剿。”甄业章居高临下地含笑,一边试探一边逗弄他,“曹兄弟到底是从哪一块风水宝地出来的过路人?怎么看着对鸣浮山这么一无所知?”

晗色极其讨厌这人的神情,他一脑热地想着鸣浮山里大大小小蜗居的妖怪,偏袒那些予他善的大部分生灵:“我不是一无所知!我知道鸣浮山有妖,可我没听说那些妖对凡人做过什么恶——”

“没做什么恶?”甄业章笑着断了他的话头,“曹匿,你这话说的,可别让木先生气到呕血。你不如先问问他,再看看要不要为山中妖怪作辩解。”

晗色有些懵,扭头便看身边一直温和、与人为善的斯文青年,抓住他的袖角着急地询问:“木先生,你生气什么?为什么?”

甄业章弯了眼睛,不自觉地伸出食指轻蹭下颌。眼前人相貌普通得毫无记忆点,但若说真是泯然众“人”,说话的语调和动作神态又过于放肆,总是有些叫人宠出来的天真娇憨意态。

纪信林则是翻着白眼一脸嫌弃状:“没听过妖对凡人作恶,啧,啧啧。没听过就代表没有了吗?我要是木夕,这回就……哼。”

木先生静了一会,垂眼看到晗色的左脚,短暂地闭上眼,再睁眼时,眸子有些奇异的柔和:“是这样的。曹兄弟,我曾有一妻,她从前也常在丛林中赤脚走,回家时足底带伤,我便替她濯足,上药。”

晗色一头雾水,不明白这弯弯绕绕的机锋:“什么……?”

“我的妻子有些痴。”木先生轻轻抽出袖角,语调依旧平和,“她安静时爱绣花,躁动时爱打猎,怼天怼地爱怼我,唯一不怼莫须有的神明。”

晗色指间空空,呆了片刻,骤然想到甄业章问过木先生的话,还有山中深处,脑海顿时空白了:“先生,你家夫人、夫人是什么样子的?”

木先生微弯了腰,像反刍的水牛般回想自己的过往:“她?她,捣蛋精,刁蛮丫头。从小到大,最热衷怼我。我背着书去给孩子们讲学时,她常跟来,常扒在讲堂的窗台上捣乱。我编话本时,她也常挨来偷看,天马行空地絮叨,总要改写我拟定的结局。不知经年,不见跌宕,吵吵闹闹地,就在今年新岁夜,成了我的新嫁娘。”

晗色嗓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木先生笑起来,日出勾勒出灰暗的眉梢,“春去夏来,我走过五十七村落,满山遍野无她踪迹。”

他语调平静,晗色却只觉心口挨了重击。

“怎么会不知道呢?”甄业章捏了捏晗色的手腕,视线上上下下地笼着他,像在打量一只被雨淋湿了皮毛的猫崽子,“我替他补充。我遇见木先生时,他穿着大红的吉服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知道无头苍蝇似地追问寻找。我见他言行举止不像正常人,伸手一试探,发现他中了被抹去记忆的妖术。”

晗色看向木先生:“你的记忆被抹灭过……”

那称兄道弟的大妖是如出一辙的粗暴吗?

“是啊。”木先生笑叹,“如若不是甄业章仙君解去我身上的妖术,我终此一生,都将陷于行尸走肉。”

“你妻子——叫什么?”

木先生伸手从怀里摸索出那块皱了些许的红色帕子,原来展开后,全貌是一块红盖头。

晗色在那鲜红上看到用金线勾勒出的合欢花,绣工熟悉得极为刺眼。

“阿朝。”木先生直起腰转头看向晗色,眼神由灰暗变明炽,“她叫阿朝,我叫木夕,阿朝是木夕相伴十年的青梅。如今我只剩这方红盖头。我为何会生气。山中虎妖夺走我的妻。甚而意图抹灭我的人间。我为何会生气。为何?”

晗色向后退一步,看看木先生,又看看甄业章,周遭震动停下,他看着周遭的人,总觉得在看一群魑魅魍魉,在混乱之间乱糟糟地想到一些问题。

去岁他入鸣浮山,山中一直太平。但到今年,山外波折渐起,大妖们出外料理的次数越来越多,连水阴也抱怨过山阳奔走忙碌。鸣浮山设着结界,设着迷障,百年太平,藏得还算严实,本不至于如此。

而他一出丛林,林前便有村落,村落便有结界,书生言谈不惧妖,修士往来如牛毛……好像也不应该如此。

他对外界所知太少、太少了。

甄业章握着他的手不放,上前一步,不依不饶地凑近端详晗色的眉目:“妖怪无道,是故当剿。曹兄弟,你说是不是?

晗色无视这人,他再次拽住了木先生的袖口,短短一句话念了若干次:“先生、先生,外人来围剿鸣浮山,是你带的路吗?”

木先生任由他拽着,垂目看向他,还是那样斯文俊秀的温柔形容,眼中却浮现了难以为外人道之的悲怆和挣扎:“无道之妖,是故当剿。有何不可?”

日出而天光乍破,死寂过了漫长。

晗色楞了许久,身体不住发冷,嘴唇亦在发抖:“不说别的,假如、假如你的妻就在山里,混战一起,刀剑无眼伤了她,那怎么办?”

木先生轻轻抽出袖口,掷地无声。

“我宁可她身灭,也不愿她志辱。”

*

日出,阿朝蜷在方洛怀里不住战栗。

她眼睛上缠着一段漆黑的缎子,唇齿间含着一颗糖,周遭的黑暗让她不住瑟缩:“方洛……方洛……我觉得有什么不对……”

方洛紧紧地抱着她,左手捂着她后脑勺,右手捂着她后心,七窍皆出血。

“不对的其实一直是我。”他眨眨眼,血珠氤氲了狭小的立锥之地,“阿朝,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两辈子你都要摊上我,真是太倒霉了……别怕,方才已经给你一颗糖了,不苦了,甜吗?”

阿朝张开嘴巴,眼泪簌簌淌到唇边来,唇齿那么甜,唇上唇角偏生苦得人说不出话来。

方洛摩挲她乱了的长发,喉咙里涌起铁锈味的腥甜,咳湿了她的红衣。

“我的名字是你前世取的。”他轻轻蹭着她耳鬓,“你说,‘八方天地,四水之洛,我希望你是无尽天地间的良善、自由生灵’。那时候我口不对心,嚷嚷着这名字不好听,其实我特别、特别喜欢这个名字。”

阿朝凄惶地抓着他:“方洛、方洛!”

方洛歪头倾去一边耳朵里的血,把她的呼唤听得更清楚些,笑得含糊不清。

日出,红线书页飞了满屋,他左手捂着她后脑勺,抹去她在山中五个月的记忆。右手捂着她后心,抽离了一朵鲜艳夺目的沉沦花,两百年修为散于毫厘之间。

阿朝陷入了无梦无扰的安睡里,即便是陷在虎妖鲜血淋漓的怀抱里。

“新岁大吉。”虎妖解开黑缎,发抖的指尖揩过她眼角的水渍,绯红的水珠滴在她洁白无瑕的脸上。

“新岁……大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长了点嗷嗷,挨个逮住小天使亲亲!(T ^ T)

(此处是烈焰红唇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