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替身和你说拜拜

第25章

五月初六, 夜深,不见天日。

洞窟中,晗色靠着冰冷的墙壁独坐, 随手捡了两颗小石子在掌心里抛着玩。

他什么都想,明明什么都不愿想。

不知道如此单调地打发了多久时间, 一点白色的微光在洞窟里渐渐成型,化成了一只神秘又朦胧的白鹿。

晗色放下石子,一眨眼碎了沾在眼睫上的光:“山神。”

白鹿点点头,自顾自地环顾了周遭一圈, 随即迈开蹄子向他走去:“后生, 你手心破了。”

晗色低头看手,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 掌心叫石子划出许多细碎的划痕。

他轻轻搓一手粘腻的血腥笑开:“没事。您不是一直跟着阿朝姐姐的吗?怎么来了?”

“她现在的情况好些了。”山神踱到他身旁趴下,“我是山中灵,能感知个大概, 主峰灵力波动汹涌,恐是和你有关,我便来了。后生,你有什么想做的吗?看在阿朝面上, 我可以帮你。”

晗色转头看白鹿,一时有些出神。

那小松鼠田稻曾告诉过他:“你不用怕自己不是嚣厉的对手而离不开鸣浮山。你和阿朝交情好,只要你看清嚣厉的真面目,下定决心离开他,阿朝身边的小神明一定会帮你出去的。”

晗色原本并不抱期待,然而山神白鹿真的来了。

白鹿扭头也看他, 瞳孔银白, 泪沟在微光里若隐若现, 总是充满悲悯的意态:“怎么,难道你毫无所求,甘愿被关在这里一辈子?”

晗色闻言先是笑,含情眉眼稍弯,语气轻柔了些:“我能先问问,您和阿朝姐姐是什么关系吗?”

白鹿有些讶异,下意识摇了摇头上的角,白蹄轻微地扒拉了下地面:“她啊……是如今这人间,对我信仰最深的信徒。神明与你们妖怪的诞生不太一样,你们先有形体,再得灵智,后化人形。而神明无形无影,诞生的养料来自于世间生灵的信仰,这便是神得以现形的养分。”

晗色歪了脑袋:“……信徒。”

这二字带给他奇妙的共情,听起来温柔万分,略有悲怆。

“近百年来,人世大争,凡间屡有大能,妖界频有大妖,众生改以信奉看得见的力量,已经不再信仰虚无缥缈的神,人间的神明业已式微了。”白鹿平和地说着,周身散发着微光,“比如鸣浮山,自那黑蛟到来,他以结界圈住了这一方净土百年太平,信仰我的生灵便逐渐变少,改以信他。”

“但是山外人间,有些小村落还有不绝的传承。他们会在每一代生命的更迭里,为他们所倚仗取材的山野川泽之灵,奉出一个‘祭祀品’。他们信仰越深,山神力量越盛,越能庇护他们太平无忧。”

白鹿说到此处,语气出现了柔意:“十一年前阿朝七岁,她就是村民奉给我的小祭祀品。”

“可祭品这词——”晗色掌心催生出一片草叶,夹在指尖摩挲,忽觉心口钝钝,不禁出神地喃喃:“听起来没那么好听。”

“是不好听。说白了,从前凡人以牲食祭,现在他们以活人祭,越活越倒退回去了。”白鹿直截了当地承认不好,“好在他们没有伤害作为祭祀品的小娃娃。再者,因活人祭比其他祭品贵重得多,反而惹得他们信奉的诚心更盛。是以虽信徒渐少,但我还能仰仗他们的信奉勉强撑着,不至于散去神魂。”

寂静片刻后,白鹿一言以蔽之:“阿朝她不是祭祀品,是我的子民。阿朝令我生,我令阿朝活。”

晗色捏皱了指尖叶,靠在墙上静默,眼睛里倒映着封在对面冰墙里的灵剑,他有些恍惚地想——原来这世间的神,不在九天,而滋生在人心的供奉里。

就如魔,不在地府,而催生于人心。

白鹿两只蹄子互相扒拉,像凡人揣袖子的动作:“我在山中无尽岁月,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如她这样纯粹的信徒了。即便如今身陷囹圄,她于绝境之中……犹信奉我,然我无能,未能庇护她。”

晗色歪头看祂,有些明白了:“阿朝姐有时能摆脱情毒的控制,是您在帮忙?”

白鹿应了一声,有些感伤:“她本心不屈,无时不刻不抗争,只是我不能彻底拔除她的囚笼,那毒,阴邪得很。”

“是啊,阴邪。”晗色用指甲划掌心的口子,“足够狠的。”

白鹿立起蹄子:“既知狠,还不走?”

“山神,我此刻很累。”晗色朝祂莞尔一笑,继而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捂住眼睛,“让我歇一会,就一会哈……我四天没合眼啦……”

白鹿闻言看向他,发现短发小草妖的宽袖稍有滑落,露出了自腕至小臂的累累伤痕,想来俱是自己下的手。

祂这才想起阿朝清醒时也总要自残。

*

五月初七,日出,山中阴霾。

山阳昨天回了家,和自家宝儿交了大半天的蛇尾巴。魇足后两口子缠一块叙话,山阳看到桌案边放着个憨态可掬的小草人,好奇便问起。

水阴枕着他气喘吁吁地答话:“前天晗色来家里玩,自己催生草叶编了送我的。老暖和了,大冬天抱着它一定很舒服。”

山阳便贴紧他:“怎么,我就不暖和?”

水阴笑得岔气:“哥、哥……你直接冷死我算了。”

“哥吃醋了!再冷也只能抱着我!”山阳将他一顿搓,“那玩意虽好,但你不准用。”

“嗳你这大蛇怎么这么不讲理?”

“那臭黑蛟比我还蛮横呢。”山阳又将他一顿啃,“你收了他心肝本体化出的东西,让他知道了肯定不痛快。”

山阳心里门清,小草妖送的这礼物过于亲密,跟烫手山芋一样,但水阴就是喜欢得紧,他便翻来覆去地哄了他。

这天刚起床,他掖好水阴的被子就兴冲冲跑去主峰的小竹屋,想当着嚣厉的面和晗色说个谢谢,再逗他俩腻歪一番,但刚到庭院,忽然觉有不对。

竹屋外竟设了结界,恍若一个围城。

山阳连敲带踹地在结界外嚎嗓子:“嚣厉?嚣厉!大少爷你干嘛呢!”

嚎了十来声也不见回应,山阳皱眉觉不对,正想硬闯,结界自破,穿着紫边黑衣的嚣厉自己出来了。

“大清早,干什么?”

山阳上上下下打量他,有些狐疑:“串门不行么,你脸色也太难看了,眼睛让辣椒熏到了?”

嚣厉别过脸,眼中透着不愿叫人看见的灰败:“没事,没睡好。”

山阳转到他身前去端详,又望了眼空空如也的竹屋内,好奇地问了一嘴:“晗色怎么不在?和你吵架了?”

嚣厉再别过脸,摆手让他滚,山阳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指尖在颤。

他没往多余地方想,只觉得这黑蛟真是别扭到好笑:“晗色前两天才去找我家水儿玩,编了个小草人给他,不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咱们几天没回家,我回家和小蛇烈火干柴,你回家一脸晦气,怎么回事啊大少爷?有难处说来听听,我给你支一些讨媳妇高兴的招。”

嚣厉背过身看鸣浮山的日出,背影寂冷,忽视后半直指前话:“把他送的小草人还回来。”

山阳霎时笑意凝固:“那是晗色送的,你有什么资格要回去?水儿喜欢得很,想要回去,你让晗色亲自来要。”

“我不管。”嚣厉魔怔地望着日出,低声喃喃,“还给我。”

山阳气得想上前给他一脚,但他忍住,上前不轻不重地呼了他一把肩膀:“抠死你算了!那么大一个晗色都是你的,送我媳妇一个小草人又怎样?”

谁知往日定海神针似的黑蛟经不住这么一呼,身形一晃便往身前栽倒。

山阳赶紧蹲下去搬起他,竟发现他捂住嘴不住咳,血不住从指缝里涌出来。

“嚣厉!”山阳着了慌,当即要运起灵力传给他,嚣厉自己推开了他的手强行站起来,边擦血边着了魔地发笑。

“不错,他就是我的。我抢来的骗来的又如何?”嚣厉抬眼,眉心骤然浮现了一针血红的心魔印,烙在苍白的脸上像恶鬼,“知道我中了情毒又怎样?我要他生他便生,要他死就死,他哪里也不准走,我会关住他,直至我死无葬身之地!”

山阳起身搀扶住这尾失控的黑蛟,听得整个人都怔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晗色、晗色知道了?”

嚣厉咳得血淌进颈项里,他推开山阳,疯疯癫癫地朝日出的方向走:“我没有错,是人世错,宿命错……晗色,晗色啊,你也错了……你为什么不像周倚玉,不像周子藏,为什么像天将明的颜色……”

走不出几步,他又脱力地栽倒,山阳心焦如焚地过去稳住他:“嚣厉,你冷静些!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你正常点别被心魔控制了!”

嚣厉周身灵流隐隐失控,血污了晗色新岁时送他的新衣衣领,与他的心魔印一样猩红。

“没有办法了。”他摇着头陷入混沌里,向着日出的方向嘶鸣,“为什么这样对我?”

*

五月初八,日出,山有小雨。

晗色几天没睡,背靠着墙睡了漫长的一夜。然而这一睡,就是接踵而至的梦境。

先是梦见和黑蛟从初见到结尾的纷乱记忆,耳鬓厮磨,醉生梦死。

然后梦见自己叫嚣厉刺死。

循环往复,闭环无路。

死亡间隙里,不知是否受白鹿所说的神明信徒影响,他又梦见了仙境苍茫,圣洁神明普世,凡人跪地不起,没有内容的噩梦不休不止。

晗色醒来后继续靠着墙怔怔地坐,白鹿回去照看完阿朝又回来找他。

“后生,你休息够了么?”

他自阴鸷的梦里醒神回来,又是那般惨然又明媚地笑:“我再待一会。”

“你还在等什么?”

“一个……交代。”

说完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可笑,伸出两根指头轻晃:“我再等两天,只两天。无论交代如何,我都走。”

白鹿摇了摇头:“虽说世间众生都有信仰,可你信他,不如信我。”

晗色背靠冰冷的墙闭上眼笑:“我没有信……只是等一个句号,还我自己一个善始善终。”

*

五月初九,夕阳,药寮燃香。

鸣浮山的五毒各自出力,四个运转灵力困住锁妖阵里发疯的黑蛟,一个调沉沦花的解药。

修为最弱的歧川满头大汗:“嚣哥怎么走火入魔了?”

观涛乱猜:“因为周倚玉的忌日快到了?”

“不是……这回是他自己作的。”山阳眼周微红,“他就是个蠢货。”

方洛嘴唇泛白:“山阳,晗色在哪里?”

阵法里闭着眼的嚣厉忽而被惊醒,睁开眼刹那,眉心忽闪忽灭的心魔印血光大绽,叫他一边暴走一边吐血。

四个大妖使出浑身解数制住他,此起彼伏地喊起临寒来。

“还差加一味药,再撑会。”临寒戴着手套,衣冠楚楚地鼓捣一堆瓶瓶罐罐。

四妖异口同声地骂起娘来,然而撑不到十秒,药寮炸了。

锁妖阵中的黑蛟化出了原形,嘶吼着无头苍蝇般乱撞。

一时间飞沙走石,四个大妖勉强在灵力乱流中稳住了身形,除了山阳其余的全化出了本命武器,各自准备着找准时机,以兵刃压制那鳞实甲厚的大黑蛟。

山阳眼睛忍不住酸胀起来:“大少爷,你要死啊你……”

正费力压制之间,一柄森然的快刀雷厉风行地飞来,瞄准黑蛟的心头稳准狠地刺入。只听那身躯庞大的黑蛟一声嘶鸣,随即栽倒在地化为人形,半死不活地吐血。

几个大妖连忙收回灵力跑去看老大的死活,只见那长刀穿透了嚣厉胸膛,将他流出的血全凝结成了冰。

歧川大惊:“卧槽!扎了个透心凉!”

方洛吓出了老虎的脑袋:“!”

“不祸刀!”观涛第一个认出长刀,低音炮都尖锐了几分,“山阳不能拔刀!被这刀划出的伤口不易愈合,一拔就止不住了!”

山阳被骇得赶紧松开握住刀柄的手,顿时手足无措,只得一股脑地运起灵力传给嚣厉,就怕他死了:“那怎么办?”

谁知嚣厉却借着这力气半睁开眼,抬手便自己握住不祸刀的刀身,发狠地将它抽出胸膛。

事发突然,大妖们异口同声地呜呜渣渣:“啊啊啊啊你干什么别找死啊!”

满地血流如注,嚣厉自己捂住心口,疼得脸色煞白,但疼痛是他的良药,眉间心魔印正在逐渐变淡。只是他觉得自己没被不祸刀戳死,就先要叫这群饭桶吵死了。

嚎叫声里远远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祸害遗千年,他死不了。”

嚣厉眼中滑过几缕神采,循声艰难地望过去,视线模糊地看到了白衣斑驳的周隐,眼中神采也便消失了。

被吓出金豆的山阳一边嚎叫一边看向周隐:“当真?!”

周隐掐了法诀收回染血的不祸刀,略带嫌弃地振去刀上血。他冷若冰霜地看着这群吵得烦人的妖怪们,有些烦躁地点头:“刀没穿心,他死不了。你们安静点,我的松鼠被你们吵醒了。”

话罢,他胸口衣襟冒出个小松鼠的脑袋,它原先还困得眼皮耷拉,一见到重伤的嚣厉便精神了。

嚣厉眉间的心魔印已经彻底淡去,奄奄一息地向周隐点了下头:“多……谢。”

周隐将不祸刀收回灵脉里,看着他的目光有了些许变化:“不必,我原本瞄准的是你的心脏和灵核,倘若没失手,你此刻已经死透了。”

刚憋回眼泪的山阳又绷不住了:“姓周的!”

“真奇怪,可你没死,你心里似乎放置了什么,以至于不祸刀刺穿不了你的心脏。”周隐不上前去,只眯了眯眼,“黑蛟,你心里放着什么东西?”

嚣厉答不上来,只是侧首没命地咳,越咳指缝间龇出的血量越发惊人。

这时临寒拿着两个小瓶子挤进了四妖的包围圈:“诸君让让,我来给嚣哥解一下毒。”

山阳托着嚣厉的后脑注入灵力不敢松手:“快!把沉沦花解了!”

方洛虎瞳竖成一线,霎时看向血泊中的嚣厉,不知怎的,眼泪顿时落下。

临寒摘了手套,直接并指划破了嚣厉的衣服,从左肩到胸膛敞开了个大口子。

嚣厉失血过多,意识已然逐渐模糊,犹在边咳边挣扎。

山阳腾出另一手按住他靠近心头的血窟窿,止血之间,忽然发现一个奇异的事实——嚣厉敞开的半边苍白胸膛上,那五朵赤红的花瓣没有了,只有一点殷红的血迹。

“嚣哥,松一下牙关,把解药饮下去。”临寒打开一个瓶子,掰开嚣厉的下巴令他吞下丹药,随后又将另一个瓶子里的红色药汁倒在嚣厉的心口上。一时之间,嚣厉胸膛上俱是鲜红。

嚣厉边咳边发起了抖,方洛伸手给他擦拭唇边血迹,又转头看临寒:“临寒……嚣哥心头的沉沦花怎么不见了?”

临寒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他怎么做的。我制的情毒只会浮在心头上,然而如今,沉沦花似乎由表入里,刺进了他自己的心脏。”

不远处的周隐闻言挑了眉,但稍作细想,还是觉得不对。区区情毒,不是压制不祸刀的原因。

山阳脸色煞白:“那……那还能解毒吗?”

临寒不慌不忙地观察疼得战栗的嚣厉:“我尽力调出解药,试试看。”

半刻钟后,太阳下山。嚣厉到底还是捱不住走火入魔和挨刀的折磨,昏迷过去了。

临寒以指尖轻轻拨开他那破破烂烂的黑衣,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心头那一点殷红不变的血迹。

死寂片刻,他从容地收回手。

“解不了了。”

*

五月十日,破晓,细雨如絮。

白鹿再次来到洞窟里,看望那昏暗里的小草妖。

祂等了一会才开口:“后生,两天了。”

混沌里的少年抬起头来,神情带着些许茫然:“两天了……”

“今天是竹醉日,你在这待三天了。”

“竹醉日,这样啊。”他茫茫然地摸了把眼睛,笑了,“山神,我还是没等到交代。”

“那你死心了么?”

他答了别的:“我这两天回想了一遍,我到鸣浮山之后的一切。”

“想到了什么?”

“是个笑话。”

晗色扶着墙一点点地站起身来,拨开挡住视线的短发,以为这样就能看清前路,但视线还是有些模糊。

他摸摸自己的手,苍白地笑了下:“时候到了,我要走了,再不来了。”

白鹿的泪沟似乎在微光里变湿润了,祂缓缓走到他面前去,以发着光的鹿角轻轻抵住他的手。

“吾以神之名,赐汝新福祉。”

“天地不可追,来路不可阻。”

晗色抬起手轻轻放在山神的鹿角上,看着白色的微光笼罩住自己的手,像经历一场温柔的梦境,亦或一场遥远的过去。

他单膝跪下,伸手抱住了白鹿,由衷地感谢祂:“谢谢你,阿朝姐的信仰。”

白鹿在他怀里轻蹭了两下:“也谢谢你,陪伴和保护了我的子民。祝你出了樊笼之后,找到自己的信仰。”

“好。”晗色郑重其事地点头,一抬眼看见了洞窟三面墙壁上镶嵌的无数灵石,还有那柄封在冰里的刺过他左肩的灵剑,眉眼弯了起来。

“啊……不过我这回得拿点路费。好歹当了好一段为奴为娈童的日子呢,要是空手就离开,那也太吃亏了。”

半刻钟后,曙光照满鸣浮山,而细雨如絮。

鸣浮山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

山神白鹿走在祂的领地内,悄无声息、无形无迹地将一位青衣少年护送到结界外。

少年自己编织了一顶斗笠,随意地扣在了头上。

细雨无声,身后百山竹叶婆娑,似有风铃喑哑。

他一只脚迈出了鸣浮山的结界,心头如绞。

不过,虽觉锥心裂魂,在逃小香猪但也彻底将这一块腐肉剜去,如此甚好。

他再迈出另一只脚,忽而想起不知哪儿看过的一句没头没脑的诗:“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他继续迈出鸣浮山,半步不回头。

“再见啦。”

如此,西出鸣浮无故人。

*

五月十日,晌午,雨停,夏日大安。

昏迷了一夜半昼的嚣厉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了乌青着眼底的山阳。

山阳勉强地笑了笑:“祖宗,醒了啊。”

嚣厉略微动弹一下,心头疼得有些骇人。

山阳摇了摇头:“知道你矜贵,别乱动了,有事吩咐我吧。”

嚣厉闭上眼,缓了些许才再睁开,无声地念了个唇形。

“哟。”山阳轻轻笑了笑,说话语气跟开玩笑一样,“老大,小晗色已经叫你冷落了三天吧,你是要继续把他关在洞窟里呢,还是干嘛?”

嚣厉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山阳一直轻笑着,表情一直不变。

嚣厉猜到了结局,但也还是随着他轻笑。因着喉咙干涸,他嗓音也沙哑,语气也像开玩笑:“关着……关到他想通为止。如何……他知错了吗?”

“没有呢。”山阳轻声,“我上午想着去碰碰运气,看看你是不是又把人关那,便去洞窟里找过啦。小替身他啊,薅了你的宝库,卷宝跑路啦。”

嚣厉点点头,转过模糊视线看夏日灿烂的窗外,心头一阵一阵地疼,疼到令人难以忍受时,他终于想起了会这般疼的时候是什么日子。

“今天……五月十日?”

“是,是竹醉日。”

嚣厉安静地看着璀璨的夏日,看万丈天光,听风铃叮当。竹叶婆娑里,清风若几许。

他安静地凝望着,想着,人间如此光明。

三百年前的竹醉日,周倚玉死了。

三百年后的竹醉日,晗色离开了。

人间哪,一如永夜醉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杜甫

夏日大安,小草人间光明,黑椒人间永夜。

(这一章真是码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