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替身和你说拜拜

第23章

五月初三, 午后,阳光明媚。

“晗色,你敢看吗?”

那自称天道的声音——跟着周隐的天道系统打工仔小松鼠这般问他。

晗色想, 我有什么不敢的?

既已过去,即成定局。闭眼看不到, 它便不存在了么?

于是这闭了近三个月眼睛的小草妖睁开了眼睛——春雨倾盆,晗色又回到了破开结界而出的一瞬间。

历我曾历,演你所演。

*

新春第五天日暮,倾盆大雨好像能洗去天地间的污垢, 可春雨不像上天庆贺他逃出樊笼的祝福, 而像绊住他脚步的刀剑罗网。

持剑的黑蛟在他奔赴自由的必经之路上拦截,笑道:“见到我开心么?”

晗色在泥泞里失神, 嚣厉半蹲下来,垂首捏着他下颌,雨水从扬起的唇角迅速地淌落, 左眼猩红:“跑了五天,感觉如何?”

晗色怔怔地看着他被雨打湿的眉眼,同为落汤鸡,这黑蛟英俊依旧, 对一切事物依然处在游刃有余的状态,不像他自己,跟个小鸡仔似的被拎着,怎么狼狈怎么来。

“好得很。”他攒着火气,亦冷冷回他,“如果尊上给我让一下路就更好了。”

这时身后响起余音的声音:“你放开他!”

余音的声音叫晗色心头为之一跳, 他怕嚣厉迁怒于那无辜的小鲛人, 下意识想回头叫余音快跑, 脖子却被嚣厉死死掐住了。

“他因你化为人形了。”嚣厉那双一红一黑的眼睛瘆人地笑着,“你果然这么招人稀罕。”

“不过不招尊上。”晗色艰难地在他的桎梏下喘着气,“尊上既然讨厌我,不如……”

话未说完,他突然像只轻飘飘的风筝,由着掐住脖子的一只手发作,毫无准备地被手的主人摔到水晶球上。

水晶球四分五裂,血与雨水融为一处,碎裂的水晶一半溅在地,一半刺在背。

余音也从碎裂的水晶球里挣扎出来,从后惊慌失措地扶住他,哭腔溢了出来:“晗色!你流了好多血!”

晗色借着他的手站起,雨水冲刷看不见的后背,稍一动弹眼前便发黑。巨大的错愕和混乱抵过了后背的剧痛,他竭力抬头看那黑蛟,还有些恍惚和不可置信。

他没想到自己在那黑蛟心里如此命贱。

嚣厉踏步来,一步瞬移到他们面前,剑尖停在了余音鼻尖前,雨水顺着冷寒的“不问”二字剑铭淌落,模糊了一步之遥的彼此。

他看着余音,笑意湮灭:“哭。”

余音环着晗色后退怒吼:“你这样的恶鬼,根本不配得到金鳞鲛的眼泪,不配!”

嚣厉侧了下脸,目光移到了晗色脸上,唇角又扬起,一语对二人:“你觉得你能做主自己的命么?”

雨太大了。太嘈杂也太冷了。

这是新春?半分也不像春来。

晗色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后肩,捏住一片水晶的碎片拔/出来:“他要是不哭……你想怎么样啊。”

嚣厉看着他,语气柔和:“我一片片剐他的鳞。”

晗色再摸索到一块水晶,握着它,语气也温柔:“我要是执意带他逃跑,你又想怎么样啊。”

“我一片片摘你的叶子。”嚣厉侧脸有梨涡浮现,人在大雨中笑,而异瞳煞气横生,“晗色,还记得带你入鸣浮山的第一天,我对方洛说过的话吗?”

【你想要她,那就要。她若是想跑,你就打断她的腿;她用手打你,你就折了她的双手;她以目仇视你,你就让她做个盲人;她逞口舌之快骂你,你就让她做个哑巴——凡此种种手段,捆住她有何难?】

晗色一字一句咀嚼着,扯了扯唇角,生硬地笑着:“为什么不放我走?不喜欢的、不在意的、舍得下的东西长腿跑了,不过是小事一桩。尊上,你敲了我脑壳六次,现在又跑来,这算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只刺猬般抵着余音小幅度地后退,不过是想着,他和处处受制的小鲛人能跑一个是一个,但余音揽着他不松手。

“算什么……”嚣厉眨了下眼睛,雨水淋透了他眉目,他的神情忽然变成困惑,看上去有些茫然。

晗色模糊地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时机,他反手将水晶碎片抽出血肉,抽出瞬间,悍然催生草叶将嚣厉隔绝。他回头推开视为希望的小鲛人:“余音,跑!”

可也是在这殊死抵抗的一霎那,晗色脑海里骤然响起了无波无澜的一句“第七次警告”,掀起他脑海里的万丈骇浪。

那当真是敲山镇髓一般的痛。

晗色疼得发昏:“呜……”

那柄熟悉的灵剑一瞬破开他蚍蜉撼树的防御,冷悍的剑气卷乱了大雨,将他钉在了地上。

水晶倒刺,脑中万碎,他陷在昏暗里大口喘着,疼得无法言喻,脑海里进行着仿佛永无止境的酷刑。

“我不喜欢、不在意、舍得下,我还要跑来。”嚣厉低垂剑尖,眉心浮现了和左眼一般猩红的心魔印,削铁如泥的不问剑剑锋划破了他湿透的青衣,“我跑来试试,看能不能杀了你。”

晗色头痛欲裂,不知此话何解,下一刻便感受到了,不问剑贴着他的皮肉,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左肩。

那当真是斩筋裂骨一般的疼。

嚣厉剜着他的血肉,侧首问余音:

“小畜生,你哭不哭?”

“你看好了,这一剑离他心脉一寸,你若不哭,我便将剑尖朝下移,毁了他的心。”

“这是你的饲主,你若能看着他死,只管忍着不哭。”

雨下得太大了,可这些话伴随着余音撕心裂肺的悲鸣,以及山阳远远赶来的呼唤,最终如雷鸣一般响在雨声里。

原来不是他哀求嚣厉放了余音,而是余音在悲鸣,求嚣厉放过他。

倾盆大雨洗去泥泞间的血珠,像是也把人的记忆洗掉了一样。

*

大雨远去,诸梦如水晶球四分五裂,既扎了满背,也铺遍了过往后路与未来前路。

从这一刻起,小枸杞草和黑蛟的路,尽数铺满这些锋利的碎片,再无可去。

晗色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他撑着地爬起来,一时站不稳,又沉沉跪了下去。

“小草妖?你还好不?”小松鼠问他。

“唔。”晗色再爬起来,晕晕乎乎地去到了温泉前,以灵力抽出泉中水化为冰镜。

半晌,他指尖发抖地解开腰带脱下衣服,看到左肩有道浅浅的疤。刚醒来时那会他这儿会疼,只是信了嚣厉所说的剑气所伤的理由。

他看了这道疤半晌,方才伸手捋过垂至腰际的长发拨到身前,在镜前背过身去,想仔细看一看自己的后背。

他再侧首,看到后背有不少斑驳的白痕。

“三个月不到,时间终究还没抹灭掉一切。”小松鼠也看到了,语速飞快地说,“那些泛白的肌理,估计是你当日被碎片扎进骨血里留下的疤,虽然愈合了,但创口太多太深了,到底还是留下了遗迹。”

晗色失神地伸手摸左后肩的疤,回想从此处抽出碎片时的痛感,乃至心境。

什么样的伤势需得卧床昏迷近月?

原是如此,不过是如此。

他抚着疤喃喃自语:“他想杀我……”

“对。因为他要破情劫,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的过往,周倚玉不仅是他的情劫,还间接催生了他的心魔。他如今半只脚在入魔的鬼门关上,十一道雷劫就悬在头顶,一劈下来九死一生。谁想这么被劈死呢?这不得想办法嘛,他想活下去,就得勘破情劫以便剔除心魔。”

“破劫有两条最简单的路子,一来要舍得放下所爱,要是不行,二来就直接杀了所爱,这样破得更彻底。小草妖,你是最适合的人了。”小松鼠立即接上话,“你昏迷的那一个月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发生了,只要你还敢看,我就帮你修复失去的记忆,那就是嚣厉一切失常行为的最终目的。”

晗色木木地站在原地不得动弹。

小松鼠看他入定般地魔障,赶紧转动脑筋,急切地告诉他:“阿朝被种的沉沦花,其实是为嚣厉而设的实验,你不想知道吗小草妖?”

晗色回了神,他抓过披散的长发:“阿朝和嚣厉有什么关系?”

“那沉沦花是情毒,他们想试试情毒的效果怎么样,正巧有个求而不得的虎妖,有个不论前世只看今朝的阿朝,那情毒用在阿朝身上最能看出效果了。你看,那姑娘对虎妖最初的情愫是厌憎,一种了沉沦花,立即扭曲了人心,什么都抛之脑后、不管不顾,只知道机械麻木地爱着虎妖了。”

小松鼠看到他眼圈霎时红了,那神情和周隐悲恸时的模样极为相似,惹得他一时之间小心肝也揪疼起来:“你……你敢看卧床时的那一段记忆么?”

晗色混乱地拉回了青衫,嘴唇发着颤:“看,为什么不看……那就是我的生活,不敢又怎样,敢又怎样,我需要答案,不然我要怎么走下去……”

小松鼠听得心酸,可恻隐之心无济于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借着天道系统开放的部分权限,在小草妖识海里来一轮记忆回溯,让他看到当初黑蛟对他所做的业障。

晗色指尖发抖,怎么也无法将衣衫穿戴整齐,这时脑海里浮现了在洞窟里沉睡的画面,他的手一下子垂下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绵软的被窝里,赤露的上身缠满了绷带,嚣厉低头贴着他额头,嗓音嘶哑:“你私自出逃鸣浮山,我前去抓你。我盛怒失却理智,你在求我,求我放过余音。”

“雨太大了,你淋了太久,你发烧了,醒来不记得出逃后发生过什么事。”

“我不是有意伤你,我已将剑收了起来。我放过他,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便不追究……”

嚣厉在篡改他的记忆,而他任其摆弄。

再过几日,他伤势好转,嚣厉和山阳一同到了洞窟里。

山阳拿着个小匣子,几次欲言又止,眉心未展:“你真要走这一步路?”

嚣厉解开衣衫,沉静如渊:“如果你能帮我剜走周倚玉这一味毒,我就不用。”

山阳叹了长长一口气:“除非剔除你三魂中的一魂,怎么样?虽说那样一来你就是个傻子了……算了。我就是担心,解不了周倚玉的毒,再种一味晗色的毒,万一到时你也跟中前者的毒一样,那该怎么办?”

“那就是我的命数。左右这几年光景,”嚣厉脱完打开了那匣子,神情漠然,“让我痛快些吧。”

晗色怔怔地观望着脑海里浮现的这一切。

他看到匣子里放着一把匕首,两个小瓶子。他看着嚣厉取出其中一个瓶子,饮下情毒。他再看着嚣厉取出匕首,刀锋出鞘,割开他半身的绷带,刀锋在他心口轻轻一刺……他的血便引到了嚣厉的心头,晕开成艳丽的五朵绯红花瓣。

“情毒已种,嚣厉,你自己悠着点。”山阳合上匣子塞给他,不忍转身,“你已经试够了,能舍能杀,可他……晗色终究无辜,你放下他就好,别到再动用这把匕首的程度……”

嚣厉睁开眼睛,望向了彼时重伤未愈的小草妖,向来冷漠黯淡的眼神一寸寸亮起,成了晗色曾经无比憧憬、无比奢望的专注目光——其中爱意,恍如日出。

而回望到此的晗色闭上了眼睛。

“现在你懂了吧?”小松鼠急切地重复强调和补充着,“嚣厉要解心魔,要剔除情劫,你只需回想,便知道你自己是个多么合适的人选。”

“你这么爱他,他也并非对你完全无意,只是程度不如你对他,也不如他从前对周倚玉。”

“而即便他有那么些喜欢你,但他依然能放下你。最重要的是,他能在喜欢你的前提下宰了你。这就是他那天为什么刺你一剑的原因,因为他觉得放下不够,还要有手刃的决心。”

“他舍不得拿周隐小仙君开刀,便得拿你破劫。等他破完劫,他甚至还能回头继续找周隐……总之,你对于他,简直是太合适了有没有?”

*

五月初四,清晨,天光沾露。

阿朝依旧坐在庭院里的椅子上,哼着小曲翻着书册,膝上摊着还没做完的新衣。

小曲没哼完,小友已到了。

她耳力灵敏,听见了比往常沉上许多的虚浮脚步声,便放下书好奇地看过去。

小山路间走来长发披散的少年,揣着袖子,红着眼周,白着脸色,但笑意一如既往的温柔,叫人日复一日地见,也日复一日地感叹他的美。

“阿朝姐姐,夏日大安。”

阿朝回过神来,好奇地笑了:“晗色,五月初四大安,今天怎么改叫我姐姐?”

小少年到她面前半跪下,柔软地笑着:“叫姐姐更好听,更恰当些。”

阿朝见他这么半跪着有些惶恐,连忙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好好好,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晗色,你这么蹲着腿酸,快起来,姐去给你拿张凳子来,咱们再热热闹闹地绣衣裳。”

“姐姐,不用了。”少年拍拍她袖子,依旧笑着,“不酸,这样刚刚好。不用绣那衣裳,我们也能热热闹闹地闲聊啊。姐姐,你想家么?”

阿朝被问得鼻子泛酸:“尚可,方洛在哪我就在哪,他所在就是我家,我有新的家人,比如你,就像我懵懵懂懂的弟弟。”

“可这里终究不是姐姐的家,也不是我的。”他眼睫毛上挂着晨光和晨露,“我也不是你的亲弟弟,你是刚烈又温柔的姑娘,我是山旮旯长出的一株野草,只是我们都被带到了这儿。”

阿朝怔怔地听着,膝上的新衣不知不觉地滑落委地。

“阿朝姐姐,我想通了些事,也许很快,我就能去我原本去的地方。”他握住她的手,手温似失血过度般,冷得人锥心。晨露从他眼角坠下来,到她掌心成了一片青翠的叶子,“我也想带你出鸣浮山,可你的劫在方洛身上,我帮不了你。好在方洛比他单纯,我终于明白他这些日子来究竟在失魂落魄什么,鸣浮山的大妖里,他估计是一头最单纯的干饭妖了,你越好,他越崩溃,我想着,只需要再稍稍一推,他便受不住了。所以……倘若你在沉沦花失效的间隙里醒过来,别冲动,别起轻生的念头,你要相信,来路不远,你必将自由。”

阿朝听不懂后面一连串的奇怪话语,她只听懂了他最开始的那一句:“晗色,你要去哪儿?那嚣哥怎么说,他会和你一起走吗?”

天光越来越亮,少年的眼睛在万丈光芒里逐渐晦暗,他笑着答:“不,红尘百丈,来日我所去之地,我希望半分半寸也没有他。”

*

五月初四,日斜,暮色归晚。

方洛抱了下山新买的书册急匆匆地赶回家中,在日落入西山的小路尽头遇到了长发轻飘的青衣小少年。他长着那么一副亮瞎人的好容颜,却揣着袖子,活像一个佝偻的老大爷。

“洛哥。”

方洛听他这么打招呼,有些讶异地停下赶路:“晗色,你怎么在这?奇了,你今天直接叫我哥了?”

他揣着袖子向前一躬,含着温柔笑意:“应该的,我到鸣浮山一年多了,平时没少承你关照,叫一声哥是要的。”

他虽没有什么异样,可方洛总觉得这小草妖有哪儿变了,只是他粗枝大叶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叫都行啊。正巧遇上你,来,要不要去我们家里吃晚饭?”

“不了,我其实很早就辟谷了。”他摇摇头,“哥,我这两天忽然很怀念你顶着个老虎脑袋的样子。”

方洛一只手抱书,一只手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的脸:“果然……我化人形的样子很丑对吧?”

“那倒不会。只是么,哥从前做什么都大大方方,不像现在,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怯怯不敢高声语,畏惧不敢吃生食。”

方洛手一僵,忽然察觉到了哪儿不对。盖因小草妖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亮了。

他揣着袖子微躬着腰,仰头看入夜的苍穹,一张脸毫无血色:“是因为阿朝姐吗?她从前不喜爱哥你,为了逃脱你不惜以死相逼。那种叫心上人冷目的滋味根深蒂固,惹得哥的恐惧和自卑也到了骨子里,于是到了现在,哪怕她心口种了你浇灌的沉沦花,你还是那么怕。”

方洛手里的书册一本接一本地滑落:“晗色,你……怎么……”

“唔,我知道了。”他转头来看他,徐徐一笑,“哥给阿朝姐种情毒,你们给嚣厉种情毒,我都知道了。”

方洛眼睛骤然酸胀,逃避似地后退摇头:“不是……不是那样的……”

“啊,对,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他点点头,“哥毕竟爱阿朝姐,想要和她长相厮守,再续前缘,和尊上情况相反。可是哥,沉沦花失效时的阿朝,你真的没有亲眼见到吗?”

方洛崩溃地跪到地上去胡乱地收书册,那都是阿朝喜欢看的。

可阿朝又为什么喜欢看书?

因她新岁日要嫁与的那凡人是个教书先生。

他记得,他忽略得。只要她忘了,就够了。

少年走到了他面前亦跪下,伸出揣在袖子里的手,露出手腕上凝固的血痂。

他平静地慢慢说话:“哥,我这么笨的蠢货,也锥心如此。你能不能……别让阿朝姐跟我一样?”

*

五月初五,夜月,清风徐来。

水阴已经两天没看见他家大蛇了,那厮前两天从被窝里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之后就传召唤阵来交代出行,说鸣浮山周遭出现一堆正邪两道的垃圾,他这几天要和其他兄弟着重肃清。

这一清就清到现在,忙得连家门都没踏进来。

他闲来无事就修炼打盹,反正鸣浮山还用不着他当苦力,大家的日子都太平和美,闲得他甚至想去收些小娃娃传授功法。

但是他懒。

想想就好了。

吁。

正惬意地吹着晚风,山路小道前出现了一个人影,手里提着一盏摇摇晃晃的萤火灯。他眯起蛇瞳定睛一看,开心得结束抠脚站起来挥手:“晗色!”

那少年也朝他挥手,提着灯清风一般小跑过来,月色笼罩下如云与海翻涌之间的夜露,美得有些叫人心碎。

“晗色,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水阴一眼看出他不对劲,伸手便贴了贴他额头,“哪儿不舒服了?”

“我?我好得很,没事。”他捉下水阴的手,俏皮一歪头,长发如瀑铺散下来,发量叫人艳羡,“就是闲得发慌,就想过来看看你。”

水阴情不自禁地伸出爪子去摸他长发,手感极好,舒服得他忍不住越撸越上瘾,心里不住嘀咕着便宜了那大黑蛟。

少年乖巧地任由他摸,水阴看得心软:“没事尽管来,就是这两天山哥在外忙活着什么,家里就我一个,不然更热闹一些。”

“只你一个啊?”他唇边酒窝在小灯和月色里浮现,忽而放下手里灯,直接了当地张开双臂抱住了水阴。

他抱住水阴晃啊晃,声音含笑:“山阳不在,那我可就上手了啊。好哥哥,小弟还没熊抱你一回呢。”

水阴被抱了个猝不及防,晃晃悠悠里,只觉这小草妖的怀抱太暖太柔了,真是冷血长虫的克星。他撒起娇来也真要命,小嘴巴又那么甜,说上几句哄人开心的话,当真是叫人情愿把心肝掏给他。

这他娘的,自己要不是让大蛇压了合契了,那真是想挖那不识货的大黑蛟的墙角。

水阴也抱住他,跟着他一起晃啊晃,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在你也只管上手啊,你抱起来也太舒服了,暖烘烘的。”

“是吗?”他的笑声从肩后传来,“对,水阴也是蛇,体温也冷……有了,我送你个热乎乎的小玩意,这样冬天一到,你搁怀里一塞就暖了。”

他顺顺水阴的后背再松开,转身抬手运起灵力,草叶便从掌心里源源不断地催生出来,一点点凝聚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小草人。

水阴搂着他坐在台阶上,好奇地看他鼓捣鼓捣,到最后看到一个成了形的小草人出现,只觉可爱得要命。

他把小草人提溜来送给他,眼中浮起了雾气:“哥,送你啊。”

水阴接过讨喜的胖草人,怎么看怎么喜欢,等他反应过来小草妖叫了他一声哥的时候,夜也深,少年也已走了。

*

五月初六,破晓,曙光透窗。

周隐心神不宁地打坐,这几天那几个大妖会轮流跑来看他,有的还会帮他治疗身上的刀伤,尤其是那蝎子妖和黑蛟。可他自己心不静,一想到小松鼠田稻已离开了他几天,即便相思引能让他感应到田稻去了哪儿,他依然患得患失地恐惧。

但就在这时,他感应到田稻离他越来越近了。周隐忍不住睁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窗户,感受着那小家伙一点点向他靠近,呼吸越来越急促,连身上刀伤裂开也注意不到。

终于,在他要望眼欲穿的时候,那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缝,一只苍白的手攀住窗沿,利落地翻了进来。

青衣人落地,肩膀上便出现了一只毛绒绒的小松鼠:“吱——”

它摇着大尾巴冲他而去,周隐瞬间撤掉周遭防御伸手接住他,捧在唇边不住亲昵。

“呃啊……你受了好重的伤,你在流血啊小仙君。”

周隐闻言才回神,低头一看发现小松鼠泪眼汪汪地扒着他流血的手,一副想为他堵上伤口的痛心模样。

他哄小松鼠:“田稻,我没事,过几天就好的。”

“田稻?挺应景的名字。”

周隐这才抬头向出声者看去,目光有一瞬的凝滞。

他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少年,正眉眼弯弯地盘坐在地,长发垂到了地上,单手托腮看着自己。

周隐顿悟,这就是田稻以前跟他说过的,那黑蛟身边的炮灰替身小草妖。

“小仙君,你真好看。”他夸人夸己,“我一直想再看看当初哺我一口血的仙君,今天终于如愿了。只是……仙君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周隐紧紧地抱着田稻,知道田稻已经处理好了一切。他定定地看了这故作放松的小草妖半晌,开口一击毙命:“你一点也不像我。”

小草妖瞬即不笑了。

“正如我一点也不像周倚玉,你也一点也不像我。”周隐平静地陈述事实,“谁也不是替代品。”

小草妖眼里一点点浮起光,不多时,沾着光的水珠落下来,他笑着撑着站起来,长发拂到了身前,美得如一场梦。

“我记住了。”他捋了把头发,“周隐仙君,我叫晗色,愿你来路光明。”

周隐揣好了田稻,回道:“晗色,你也是。”

他们二者之间不用说多余的话,晗色见完、说完便走了,周隐也说完、送完便又继续恢复自己的痴汉样,抱着小松鼠左捏捏右摸摸:“怎么去了这么久?”

小松鼠墩他掌心摇尾巴:“久吗?就三天。”

周隐和他贴贴:“于我而言就像过去了三百年。”

“要劝小草妖尽快跑路啊。”田稻严肃地握爪,“救他就是在救你,我当然要使劲的。好在他和天道系统里记录的一样,外柔内刚,再怎么煎熬也能把腐肉剜掉,要是一头扎进伪装的温柔乡里爬不出来,那就完蛋了!”

周隐顺势想说句那比我强,但这时屋外传起了脚步声,他神色一凛,当即把田稻塞回怀里,周身起防御阵,又变成了冷冰冰的男德桩子。

嚣厉掀开帘子踏进里屋时,便又看到了活死人一样的周隐。

他站在七步之外看周隐,自他紧闭的眉目间,看到了些许周倚玉的冷和孤——不似晗色,眉目含情,唇上带笑,只有暖和甜。

周隐闭目攥着刀鞘,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嚣厉眼睛看向他膝上那柄静静袖在鞘里的神刀,有些恍惚:“周隐,那柄不祸刀,是我当年送你的见面礼。”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周隐仍旧闭着眼打坐,身周防御阵结实如九重天门,“为主才能用送的字眼。不祸刀和不问剑皆取材天鼎山,锻造于守山人手里,它们的上一任主人叫周倚玉,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得对。”嚣厉怔了片刻后点头,“和我无关。我倒也希望如此。不止希望你手里的刀、我手里的剑与我无关,甚至希望当年没进天鼎山,没和号称半神之躯的守山人扯上关系。然而今天事实,却绝非如此。”

有些话,他压了许多春秋,跟藏着腐肉任其滋生一样愚蠢,直到到了悬崖边上,才不吐不快。

“你生来便带着周倚玉的相貌、旧魂,你和他息息相关,修真界便也对你穷追不舍。至于我,我离开天鼎以来便成了世人眼中的周倚玉弃宠、亦或是走狗,他们也觊觎我在天鼎山里的所得。你我都身不由己。”嚣厉干巴巴地说着,“我寻你,和修真界那群狗不同。我当真是想保护你。”

“有劳。”周隐闭目冷声,“在下能自保。”

“看出来了。”嚣厉垂眼看自己来不及洗的脏兮兮的手,满手的可笑,“是我当初一厢情愿地认为,万事都是为你好,结果适得其反。你不是不堪一击的蠢货,你是宁折不屈的周子藏。谁都关不住你,你生来和周倚玉一样,世间之大,神佛不能困我,妖魔不能阻我。我才是愚不可及的蠢货。”

藏在周隐怀里的小松鼠越听越觉得古怪,忍不住传声给周隐:“子藏,他怎么怪怪的?”

“本来就不正常。”周隐和他搭话,“不过都是咎由自取,不用理他。”

“待你伤好了,我不会再强求你。”嚣厉抬眼看他,指间凭空出现一片漆黑的鳞片,下一秒,鳞片出现在了周隐膝上的不祸刀。

“今后你要去哪我都不会阻拦,包括我的下属。但你要是有任何一点危难,只需用灵力扣鳞,在我有生之年,天涯海角,我都会第一时间赶到,替你解除危机。”嚣厉垂下手,“这是我欠你的,终要还的。当然,我也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周隐轻振不祸刀,那黑鳞便从刀上掉下去。

不过这些嚣厉都没看见也不在意了,他只是想着,自己终于能把一切都料理清算干净了。接下来的时日,交给他爱的也爱他的人就够了。

他有些着急地赶回竹屋,三天料理鸣浮山外宵小,他已这么久没看见那小草妖了。

嚣厉火急火燎地赶到竹屋门前,伸手推门瞬间,骤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推开门,夏日刚升,竹屋里无灯无光,檐下无风无铃,一切俱凝滞,死寂。

他看到晗色就站在周倚玉那幅画面前,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似的,剪断了的发梢在侧颈处轻微地飘动。

嚣厉眼睛如被针扎,恍惚地低头,看到了他面前的地上散着漆黑的凌乱长发。

“晗色……?”他无措且惶然,不明白他为什么把及腰的青丝剪断,好像那断的不是长发,而是他的心脉。

晗色转过身来,左手拿着一个小小的红瓶,右手拿着入鞘的匕首,桌案前敞着一个空匣。

看到那两样东西的刹那,嚣厉知道他完了。

那是他藏在画像后面的暗匣,放着沉沦花的解药,以及当初引过血、准备破劫的匕首。

“啊,巧了,你来了。我正好想和你唠唠,还想问你些事,说起来估计要跟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晗色神情平静,酒窝甚至还若隐若现,没有给他任何喘口气的时间。

“你捡我到鸣浮山来,从一开始就决算好了。是吗?你有一道跨不过去的情劫,三百年前,劫数叫周倚玉,三百年后,劫数叫周子藏。要么放下所爱,要么杀挚爱破劫数,是这样没错吧?”

嚣厉脸色煞白,心头骤然如绞。

“不过周仙君不愧字子藏,藏得太严实了,你总找不到他。而且,就算找回来了,你也舍不得伤他,对不对?就在这时,周小仙君哺了路边野草一口血,叫它化了形,叫你摘了现成的便宜货。我们尊上想啊,正主滑不溜秋抓不到,劫数遥遥不知几时能破,现在好了,有一个高度相似的假冒伪劣替身在手了,何不物尽其用?”

“而且这替身还有点好,他那么、那么喜欢你。”晗色握着两手里的东西,酒窝清甜,仿佛在说与己无关的他人笑话,“于是你想到了一个破劫的好法子……不就是情劫么?不就是所爱么?沧海能桑田,心爱怎么就不能变更了?正巧,山中有好队友,善毒善解,善篡人心,善安抚笨蛋,善强取豪夺,大家一起使把劲儿,就能帮好兄弟破除劫数了。”

嚣厉嘴唇颤抖着,甫一张开,先尝到了止不住的辛涩泪意。

“对了,那天我跑出了鸣浮山一步,你守株待兔在雨里等着我。你说我求你放过余音,你说你以此为筹码令我回来,你说我叫雨淋伤、为剑气所伤卧床一个月,你说你心口那鲜红的五片花瓣是余音的泪治愈你心伤的证明。”

晗色向他走近两步,眼睛黯然,笑意明媚。

“可原来不是这样的。是你篡改了我的记忆。是余音哀求你放过我,是你发动禁制伤我识海,是你刺我血肉要挟余音落泪,是你为在心头种情毒沉沦花,这才再带我回来。”

“是你为破情劫,才养我,爱我,最后……得以杀我。”

晗色维持不下笑意,他举左手的红色小瓶,如举千钧之重:“这是沉沦花的解药,对吗?”

他再举右手,将那匕首指在了自己的心口,如扛万钧之重:“这刀尖刺进来,就是你心魔的解药,对吗?”

晗色再垂下两手,一松,两样重负砸落在地,沉闷如山阿倾倒:“如今周仙君来到鸣浮山了,真好,多年夙愿得以偿,劫数心魔得以破。所爱不可损毫厘,替身贱命可践踏,好尊上,好嚣厉,你准备在哪一个云雨过后的美梦之夜,亲手送我上路?”

嚣厉惶惑地向后退,脊背磕在门扉上,视线模糊:“……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你只需要告诉我,嚣厉,我冤枉你了吗?”他语气柔和,“你告诉我,我来鸣浮山,是来给你杀的吗?”

嚣厉沉默,眼睛尤为酸涩,想眨眼又不敢,怕一闭眼睁眼的瞬间,眼眶里蓄积的水渍成决堤之势。

他答不出来。他如何能答?

良久,披着垂肩短发的小草妖踩着一地缱绻青丝,温柔地说:“我这样待你,你这样待我嚣厉。”

嚣厉无路可退,无话可对。

晗色再度笑起来,酒窝深深,眼前如蒙大雾,干涸的眼睛没有泪,或许此时自皮肉上划开一道口子也没有血。

“……你这样待我啊。”

终究是大梦散去,心死如坟。

作者有话要说:

俺肥来啦,躺平给捶(╥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