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云成连续两天在户部忙到很晚, 当天晚上传来消息,明日恢复朝会。
当晚他早早回家吃饭,看到云雀从窗户缝里挤进来, 朝他蹭腿上的小桶。
云成拆开倒出里面的纸卷, 展开看到了上面的四个字:今晚过来。
不用署名云成也知道是谁,他把纸条踹起来,问站在一旁的秋韵:“这两天忠勤王府的管家还有找过你吗?”
“找过。”秋韵比刚当管家的时候从容, 说话也更加顺畅,“多是问一些日常的话, 奴婢都给打发回去了。不是什么重要事,就没有跟您汇报。”
“好。”云成说,“他要见你,你就跟他见。也别光搪塞, 就说我最近频繁跟刑部的人见面。他如果问你是谁, 你就说好像是何尚书, 其他一概不知。”
秋韵想了想, 点点头:“奴婢明白。”
云成等汤放温,几口喝下。放了碗, 恰好锣声传来, 宵禁开始。
他换上夜行衣, 带上久不傍身的窄刀。算着时间, 避开第一波巡查的侍卫, 就着飞快暗下去的夜色,从后窗跳上了房檐。
天越黑了,气温冷的渗人。
雾气成团, 秋霜浓重, 云成到了将军府, 眉梢已经被打湿了。
将军府的卧室门半掩半开,从缝隙中就着灯光看,能看到里面的人泡着脚,膝盖上搭着仍旧冒有热气的棉帕,坐在椅子上看书。
云成敲门进去,沈欢从书后看过来,抬手打招呼:“再不来茶水要凉了。”
云成走近了才发现,他竟然在看罪责书。
“……”他有些无言,想槽两句,最终作罢看向别处。
沈欢将书倒提,搁在桌上。
云成坐在他旁边,沈欢则弯身去提暖炉上的热水,要倒在他身前的木桶里。
“别忙了。”云成制止了他,有了前车之鉴,他不能再被赵宸贺有所察觉,“待会儿就走。”
“这么急。”沈欢提着热水给自己桶内兑了一些,把水壶放回暖炉上,“十二爷得皇上重视,人也跟着忙起来,想要见一面好难。”
“秋收事多。”云成叹了口气,翘起腿,“怪赵宸贺。跟皇上进言把我指派去了户部,每天饭都没时间吃,妈的。”
沈欢靠在椅子上笑,笑完了说:“骂归骂,别跟他起冲突。”
“你也忌惮他?”
“他攥着三部和禁卫军的权呢。”沈欢说,“朝廷虽然有‘双尉’,但是大家心知肚明,皇上不断的给他加权,就是为了分掉陈太尉的兵权。”
云成从别人嘴里听到赵宸贺的事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心跳加快,又好像比平时放缓了。
沈欢膝盖上的面帕凉透,他掀起来看了一眼下头,青紫痕迹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云成扫了一眼,整个人舒适地靠在铺了厚毛毯的靠垫上:“这么些天还没好透。”
“快了。”
沈欢把棉帕放在桶内,把卷起的裤管下放,遮住膝盖上的痕迹。
云成也不急,地上桶内装满草药的热水他没有泡一下,桌上摆着茶水他也没喝一口。
“今日怎么这么见外。”沈欢问。
“困。”云成说,“最近盯着我的人多,觉也睡不踏实了。”
“熬过这段时间,入了冬就好了。”沈欢也往后靠,但是瘫不成一滩水。
室内草药苦涩,云成闻不惯,轻轻掩起鼻尖。
在良久的沉默中,沈欢看了一眼闭眼假寐的人,似乎他来这里只是顺道。
他轻飘飘地问:“咱们不是说好了把何尚书拉下马,怎么临时变卦了。”
云成没听清,勉强睁开眼看他。
他刚刚走神了,在想一会儿要不要去找赵宸贺。
沈欢:“忠勤王府是皇上潜邸,仅凭毫无根据的揣测,弄不死李升垣。”
云成被后腰的刀把硌着,调整了一下姿势,人也跟着清醒了些。
“那夜回去我想,邵辛淳只有一个,用他来拉何尚书下马未免可惜。”他半垂着眼,阴影在烛下晃,“好钢用在刀刃上。我们既然决定走这条路,不如干脆点,先把我三哥踢出局。”
沈欢转过视线,从眼角盯着他。
云成:“李家人越少,皇上对我就越信任。”
“你也是李家人。”
“他确实给我冠了李姓,入了玉碟。”云成自嘲般笑了一下,逐渐拉平唇角,淡淡地说,“来京之前,我一直随舅舅姓云。”
沈欢发了会呆,提起热水壶第二次加水。热气蒸腾而上,草药味道死灰复燃。
云成往后躲了躲:“你也姓李。”他顿了顿,说,“你是太上皇的亲弟弟,血脉比皇上这个堂弟还要正宗。”
“我姓沈。”沈欢笑了笑,毫无意味,“这里,将军府是我的家。我爹是虎威将军。”
云成觑着他,他也斜着云成。两人对视片刻,一同笑出了声。
“你别急。”云成维持着笑,坦然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还翘着搭在木桶上,“何尚书不用我们动手。我三哥比皇上还要多疑,被监视的消息一出,第一个就会去咬他。”
·
阔别四日的朝会重新开始,天气比之前更冷,夜里白霜铺天盖地,落了厚厚一层。
大殿前的地板已经被热气化干净,脚印连成片,在地上留下粘连的水痕。
云成去的很早,到了殿外,赵宸贺竟然已经在了。
那视线一直追着云成从远处走近,到了跟前才说:“鸟儿不好使啊。”
云成昨天睡得挺好,因此心情尚好,闻言并不答话。
赵宸贺继续走近,朝服几乎抵上朝服:“还是说,”他无视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刀到手,事儿也办完了,用不上我了。”
云成余光看到有官员看了过来。
赵宸贺往他身上凑了凑,说:“药味。跟上次一样。”
云成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昨夜跟沈欢待的时间并不长,今天也换了衣裳。想不到赵宸贺却还是能闻出来。
他没有后退,态度上却已经服软了,主动说:“……今晚去找你。”
赵宸贺盯着他眼睛。
云成从他眼神里看到了戏谑和不怀好意。
“你不能捣乱。”他第一时间安抚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炸弹,用威胁的语气,“赵宸贺。”
“啊。”赵宸贺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闻到了某种沁人心脾的清香味道,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好说。”
云成眯起眼,这时候才后退半步,撑着眼看他。
赵宸贺忍了一会儿,主动别开了那一门心思往下三路钻的气氛:“仅此一次,别再让我三番五次地请你。”
病了几天的天昌帝重新坐在了龙椅上,肩上披着上次那个引发众臣辩论的毛毯。
这回总算没人再敢提一句“戒奢以俭”了。
他如愿以偿,温暖且舒适的倚顿在上,虽然大病初愈,但是气色很精神。
今日朝堂重提南方秋收时闹起的蝗灾一事,六部依次提上人选,工部定了一个清吏司,御史台定了两个人,户部说总得有记账的,没有户部的人跟着不行。
可这样就成了四人队,一开始赵宸贺先说这个数字不吉利,御史台便建议把清吏司去掉。
云成不提去掉谁这件事,只摇头说:“这不合适。御史台出了两个人,那按照公平来讲,工部和户部也要出两个。”
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六个人,人数又太多了。
就在此时,赵宸贺提议道:“不然工、户、兵三部各出一个人,工部勘察地形,户部记账入库,兵部防着蝗灾□□。”
他想往里头塞兵部的人,云成猜,估计是皇上授意的。
御史台听来听去没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坐不住了。
“本来定了御史台两个人,怎么突然一个都没有了?”
云成笑了笑:“各位大人倒是说一说,去两个人有什么用处?”
御史大夫清了清嗓子:“此次南下不光是为了秋粮,还涉及到遴选授策盐铁司,这职位油水大,为了避免有人“两厢权衡”推自己人上位,御史台需要从旁监察。”
御史大夫积威甚重,堂上一时无声。
云成重操旧话:“下官不懂。”
他疑惑地问:“任免考核官员,不是吏部的事情吗?”
本就安静的氛围更加落地闻针了。
御史大夫扭头威视他,被云成不知所谓地一摊手,轻飘飘挡了回去。
天昌帝压着唇角,眼中的愉快藏不住,在眼尾变成了细纹。
云成继续在空****的大殿中说:“御史大人说的也有理。不过上次罢免盐铁司的是廷尉大人,今次遴选,为了避免底下官员互相倾轧,需要一位官职高的人前去监督。廷尉大人位高权重,统辖三部,选他最合适了。”
赵宸贺:“……”
这下所有官员都相信他这么敢说话是无心之失了。
就连赵宸贺他都敢拉出来四处溜,更何况是别人。
御史大夫不再吭声,一齐投来看戏的目光。
赵宸贺盯着他看,哪知云成眼神一动,里头胧光一闪,随即被他的眼睫挡住了。
那是个坏笑。
他是故意的,他确定。
天昌帝投来询问的目光。
赵宸贺磨了磨牙,站得直直的。
其实到他这种地位,完全没必要亲自出远门——他已经不需要再攒功绩用来当做上升的阶梯。
更多的时候他只要坐在宽敞明亮的案桌后,就会有人把各方结果送到案头,等他批阅。
云成余光瞄着赵宸贺,表面神情温顺,站姿松弛。
但这掩盖不了他想把赵宸贺调离京都的打算——他不放心这颗随时会意外的棋子。
赵宸贺接收到了那若有似无的视线,他心底笑了一下,赶在天昌帝开口之前突然说:“臣愿意去。不过南下的人数上还需要仔细斟酌。臣听闻户部侍郎最近忙于账册,想必对国库账目熟烂于心,不如户部加派一个侍郎去吧。”
云成瞳孔一顿,散落的余光变成了实质的视线。
赵宸贺没看他,挺直腰身目视前方。冷硬的腰带束在他身上,没有把他的浪**收敛,反倒更加肆意了。
云成去看天昌帝:“人数过多,恐怕不利于……”
“皇上定吧。”赵宸贺打断他。
云成:“……”
他从侧后方只能看到他周正挺立的耳廓,就连那一截后颈都格外嚣张。
群臣乐的看他们吵架,六部一起闭紧嘴装哑巴,御史台腰杆子从未挺的这样直,暗地里互相对眼色。
而赵宸贺的表情十分无赖。
天昌帝不及说话,又听他道:“户部侍郎既担着户部,又是皇上亲弟,如此一来,皇上也有了一双眼睛,能盯着这趟出门的各位大人是否‘鞠躬尽瘁’。”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意有所指,六部一齐直挺挺的垂头站立,声都不敢出一下。
只有御史台顶了个人出来,小声的质问他:“廷尉这是什么意思,难不能我们御史台还会借着职权谋取私利不成?”
赵宸贺笑着补刀:“也不第一回 了。”
“你!”御史台一齐怒视着他,眼看着要往地上跪求‘死谏’,天昌帝赶紧清了清嗓子,“诸位爱卿。”
云成心道不好。
天昌帝可以不给初来乍到的弟弟面子,但绝不对驳了赵宸贺这个光明正大的拥护者的面子。
更何况,天昌帝最初的打算就是要往队伍里按上自己的‘眼睛’。
果然,下一刻天昌帝就说:“宸贺说得有理。那工部定清吏司,户部定侍郎。御史台……也算一个。其他的再议。”
下朝以后,云成走在前头不吭声。
赵宸贺跟上他步伐,冷笑了一声:“都这么熟了,云成,跟我还玩起这套把戏来了?”
云成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宸贺打量着他神色,慢吞吞地说:“……户部两个侍郎,你要是实在不想去,”他想好了后路,又觉得太不像话,犹豫着把后半句说完,“可以换人啊。”
云成只是继续往前走,神色倒还没有显出不耐。
“喂。”赵宸贺伸手搂他肩膀,刚搭上一点边就被云成错身一躲,紧接着反手扣住他手腕,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往身前一拉,膝盖已经顶了上去!
刹那之间赵宸贺屈肘挡开,紧接着云成的手刀又到了颈侧。
他偏头躲开,用手臂把人推出去的同时又伸手抓住他腰带狠狠拽了回来!
云成借他的力纵身,腿风劲飒扫向他腰侧,赵宸贺不得不松手向后避开那腿。然后在云成转换身形的时候贱兮兮地摸了一把人家的衣角。
两人闪电间过了三四招,周围一片嘘声,御史台更是不怕死的一头扎到了战局中央。
“皇上啊!”御史台的人一边想要鼓掌,一边压下绷着直达唇边的笑,朝着万年殿的方向高呼,“宫内殴斗,殿前失仪。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紧接着一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臣要死谏!”
……
天昌帝气的砸了一个药碗。
“哐啷”一声碎响,将万年殿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全部惊跪,带着怒意的声音才跟着响起来。
“朕说过不要内讧,你们两个竟然还敢在大殿外大打出手。”他靠在软垫上,脸色比平时红,眉也狠狠皱着,“简直胆大妄为!”
说着,又把手边一个茶盏给丢了下去。
又是一声脆响。
殿外候着御史台的人眼冒精光,神情半是严肃,半是得意。
御史大夫表情纹丝未动,看了后生们一眼:“礼明,这次南下你去吧。”
宋礼明震惊地指了指自己:“我??”
御史大夫点头。
“我爹是前御前统领兼禁卫军总督。”宋礼明说:“下官从小养尊处优长大,哪吃得了这种苦呀。”
御史大夫张嘴片刻,想要呵斥,忍住了。
“正因为你身世好,由你跟着去,监督效果才会更好。”他无力地解释,“本来轮不到你,钦差需得是二品以上大员。皇上一意孤行,我也是无奈之举。谁叫择林不在呢。”
宋礼明想了想:“我……还是,不想去。”
“去吧。”御史大夫有些头痛,苍老的嘴角无力地下垂,“咱们御史台越来越力不从心,正是齐心协力办事的关键时候。如若我再年轻些,肯定亲自南下,也不用看你们在这推三阻四的。”
宋礼明清了清嗓子,还是说:“路这么远,我……”
御史大夫气得闭上眼,眼皮没再抬:“择林还在家反思动不了,不然你去换他,他替你去。”
“不要。”宋礼明一口回绝,想起被自己搞回家里思过的季择林,最终不高兴地吃下这口哑巴亏:“……行吧,我去就我去。”
御史大夫点头。
宋礼明又补充了一句:“回来会给我升职吧?”
御史大夫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脸色铁青,半句话都没搭理他。
天昌帝把外头那群人赶走,对着跪在中间的两人重重叹了口气。
赵宸贺抿唇不语,云成也是一副沉默姿态。
天昌帝又叹气,直到现在才问:“说说吧,为了什么打起来?”
云成唇线动了动,像是把什么话咽下去了,只说:“皇兄罚我吧。”
“你不提朕也要罚你。”天昌帝坐在榻上喝水,气得出了一身汗,厚毯子都撤下去换成了单薄的,“这事如果不做出样子来给御史台看,他们一定会咬住不放,后患无穷。”
云成想说御史台没那么可怕,他们虽然想要夺权,但到底不是大奸大恶的人。然而他余光看到天昌帝的愤恨的脸色,将话咽了回去。
赵宸贺手背上挂了彩,是云成扣住他的时候抽回来的太快被衣角刮到的。此刻有些细微的疼,提醒着他旁边这个人是罪魁祸首。
天昌帝看向沉默的他:“宸贺来说,怎么回事。”
赵宸贺回神,身姿端正,手背隐没在宽逸的袖袍里,像是埋藏着不能见光的秘密。
“怪我。”他说,“说话不太好听。”
云成看了他一眼。
赵宸贺则众目睽睽之下调转方向,变成了面对云成:“十二爷,我的错,我不该嘴欠。跟你道歉。”
云成受惊不小。
不管这人的身份地位,还是强硬的性格,都不像是会低头的人。
此刻他未免太过‘不拘小节’了。
云成匆忙跟着调转方向,跟他面对面跪着,立刻说:“我的错,我不该先动手。”
天昌帝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云成想了想又说:“如果皇兄要罚,我代你受罚。”
赵宸贺打量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他无视高坐在上的天昌帝,身后端着茶的宫女,门边值守的福有禄。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抬着眼皮:“不必。”
他眯起眼睛,眉梢微微扬,唇角勾着未放:“不如这样,咱们一跪泯恩仇。互相给对方磕个头,这事就算过去了。”
云成竟然真的在考虑磕还是不磕。
好在这‘夫妻对拜’的方式就连天昌帝都看不下去,及时打断了他们。
“按规矩讲,出了这种事,一般是要在家思过的。”天昌帝说。
云成眉目低垂,在看不见的地方指尖用力,紧紧按着自己的腿。
“不过南下在即,”天昌帝话音一转:“折合成月俸,多扣点也算个交代。”
云成眼睫微动,抬眼之间将失望敛去。
天昌帝顺着后话解释安抚道:“朕照样从私库里给你们补上,别声张。”
赵宸贺在旁边谢恩,云成张了张嘴又闭上,也跟着谢了恩。
“起来吧。”天昌帝表情松快了些,示意福有禄给他们上座位茶水,“若再有下回,朕可不能轻饶了。”
云成和赵宸贺一左一右各自坐在一侧,闻言一起笑。
天昌帝这才长长地叹一口气,恢复了之前的神情。他缩靠在垫子上,像败了的叶子。
三人一块沉默,内室只能听见笼内火烧炭旺的噼啪声。天昌帝一动不动,盯着窗边的绿植发呆。
赵宸贺看了守在门边的福有禄一眼,小半刻钟后,福有禄进来添了一回茶。
水流浇下的动静把天昌帝的神思拉了回来。他抬眸先是看向赵宸贺,突然问:“江夜于你如何?”
“尚可。”赵宸贺答。
天昌帝叹了口气,半是羡慕半是无力地说:“太上皇身边曾有一位侍卫统领,叫乌达。乌达于他,就如江夜于你。”他说着,轻轻摇头,无奈道,“江夜不如乌达。”
赵宸贺微微低头不语。
天昌帝视线兜兜转转,似乎又被那绿植吸引了:“朕身边缺人啊。”
云成腰背坐的笔直,他茶盏里头满着,统共没喝过几口。
天昌帝挥开上前喂水的宫女,自顾掩唇凶咳。
刚刚温祥平和的情景去不复返,仿佛一场短暂的镜花水月。
“皇兄。”云成出声,从后背到脖颈挺立的线条微微弯了一瞬复又抻直,仿佛被长刀撑住了。他在极短暂的时间改变策略,坚决地说:“臣弟请愿,随同去南方治灾,为皇兄解忧。”
赵宸贺一顿,不由看向他。
天昌帝也看着他,目光赞许与犹豫交错不定:“你刚回京不久,出远门疲累,肯跑这一趟?”
云成五官上一闪而过肃厉之色,将笼内旺盛的噼啪声逼退了大半,即便他语气是那么的‘轻而易举’:“臣弟头上已经背了一个季择林,也不在乎再多背两个别的罪名。”
天昌帝暗自呼出一口气:“你能有这份心,是好事。”
他接过了宫女候在一旁的茶水,吹凉后喝了一口:“你放心,等你回来,朕一定好好嘉赏你。”
“谢皇兄。”云成略低头,唇角下垂,表情尽数掩在阴影中,唯有眉梢眼角神采依旧。
天昌帝紧紧盯着他。
云成在这异常审视的目光中笑了一下,牵连着眼角低垂,叫人错以为他谦乖而驯良。
天昌帝眸中隐约闪动,深埋眼底的疑虑渐渐消散。
云成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表忠心,他贯会看人眼色:“江夜常见,‘乌达’可遇却不可求。”
即便天昌帝不信任,他也要莽撞得意气风发,喂他吃下定心丸:“臣弟鞠躬尽瘁,甘愿做皇兄的‘乌达’。”
·
“乌达此人重情义,他跟太上皇一起长大,心里已经认定了跟他既是兄弟又是主子,忠心无二。”沈欢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本看了一半的医术。
他盯着房间的顶,回想那个人:“忠勤王府发动宫变那天,乌达冲在最前头,以命换命,拼死拥护太上皇。所以忠勤王府的人尽数下大狱那天,他受封御前统领兼禁卫军总督,一时风光无两。”
云成躺在他旁边的另一张靠椅上,不太感兴趣的说:“知道。他儿子是御史监察宋礼明嘛,硬气的很。”
沈欢点头。
云成道:“也就是他才敢仗着自己的出身,提出关自己的顶头上司三个月禁闭。御史台没了季择林,只能拿他先顶上。”
“此一时彼一时。”沈欢说,“三个月一到,御史台就该反咬了。”
“时间还长,先顾眼下。”云成叹了口气,想起赵宸贺,眼皮都要跟着跳,“我后天就要南下庆城,京中事宜,一切托付给你了。”
“别说得这么悲观,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了。”
“万事开头难,我们刚把邵辛淳攥起来,只等着推他一把。”云成把刀扣在手中,用指尖来回揣摩,“你要盯紧他,别让何尚书把他捞出去了。”
“那是自然。”沈欢虽然一口答应,但是显然也觉得这个当口离开格外的时机不好,“早说你要离赵宸贺远一点,现在挨了一口,下回该长点记性。”
云成盯着房梁沉默不语。
结合出了大殿之后赵宸贺说的话,不难猜出,他并不是非让自己南下不可,他只是借机‘敲打’。
——在对云成展示自己翻手云覆手雨的同时,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要妄图‘过河拆桥’,他只有一条‘顺从’的路可以走。
烛火轻跳,沈欢拿起书继续看。
云成片刻后撑刀坐起身,站起来的时候发丝飒飒,像破空的落刀声。
“早点休息,我走了。”他告辞道。
沈欢也从书中抬起头,偏头看着他:“年底之前刑部会清案,到时邵辛淳一定会落到何思行手里。雪落之前,务必赶回来。”
云成挡住一部分烛光,将刀挂回腰侧,束紧了些:“好。”
·
云成去春茶水榭找妙兰,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人。
妙兰重新梳好妆,在自己房内见他。
她脖颈上的红痕灿烂,即便散下头发都不能完全遮住。
云成只看了一眼,把视线收了回来。
“以后晚些或者更早些来吧。”妙兰给他倒茶,他伸手挡了,亲自斟了两盏,把其中一盏推给她。
妙兰端起来润口,告诉他:“我给舅爷写了信,告诉他你近几天就要回去,他应当会很高兴。”
云成不语,站在窗前望着皇城的方向。
妙兰倚在他肩旁,一起眺望漆黑的远方。
“我不日离京,要交代给你一些事。”他说。
妙兰轻声道:“要盯紧沈少府吗?”
“你盯不住他。”云成说,“不用管他。”
说完他觉得有些不放心,又强调道:“不要跟他打交道。”
妙兰温柔应声。
云成:“我想让你盯另外一个人,但是……他是个太监。”
“没有但是。”妙兰柔笑,发丝散落脸庞,美的惊心,“爷教过我,成大事者必须杀伐果断,不能犹豫良善,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像是忘了似的?”
云成已经足够果决,也并不善良。虽然他平日里看起来很温顺,但是他决定一件事后不会轻易更改,他时常固执。
但这些在妙兰身上不通用。
他在她身上万事三思,用尽犹豫。他设身处地的去想,自己能接受的、可以做到的事情,才会安排她去做。
他或许把她当成另一个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他。
“庆城南铺里的荷叶糕许久没吃了,爷回来记得帮我带。”妙兰说。
“好。”云成说。
远处的黑夜里偶然亮起一点光,不知是烛火还是灯光,一闪即逝。
妙兰伸手摸了摸那光,又温声道:“我的命是爷的。”
·
云成从春茶水榭出来,走了许久才到廷尉府。
隔了数日没来,以至于他站在门外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就算皇上是因为赵宸贺才决定让他离京南下,他也根本没有资格、没有立场生气,毕竟‘先撩者贱’。
他证实了自己撼不动这棵大树,就连树叶都不能。
其实云成不抵触跟赵宸贺的接触,相反他看起来比赵宸贺要沉迷此道的多。
因为两人开始建立关系之后,更多的时候都是云成去主动找他,并且主动要求做,解决自身本就需要解决的生理问题。
而赵宸贺也一直都在默许。
除了昨晚。
昨晚他是第一回 叫云成来府上,云成的拒绝惹怒了他,也提醒了他——野猫无笼不行。
云成跟着江夜进去,看到敞开一半的窗户,从窗内望进去,恰好能看到赵宸贺正靠在榻上看书,手里拿的不是别的,是云成家中的那本廷尉野史。
紧接着那本书一动,被丢在了榻上的矮桌上,云成视线上移,对上了赵宸贺的双眸。
云成想,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脾气。
他极度自负,藏在好皮囊下的恶劣本性不容任何人挑战权威。
云成进了门,赵宸贺也站起了身,亲自给他斟茶。书就放在两人眼皮底下。
云成扫了一眼:“东西不多,再顺就不剩什么了。”
“夜黑风凉去找你,总不能空手而归。”水声袅袅响起,赵宸贺把茶水递到他唇边,“跑哪儿去了?”
云成温顺地张开嘴,在他的注视下喝了两口。
赵宸贺把目光从他沾湿的唇上移开,将剩余的半杯水一饮而尽:“放眼京中,还没有能跟我掰手腕的人。”
他手不离杯,在指腹间把玩着:“你的盟友许给你什么好处,你用的什么条件跟他交换。”
“问题好多。”云成苦恼地问:“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都可以。”
“事以密成,严以泄败。”云成叹了口气,诚恳道,“好事一说就没,坏事一说准成。廷尉大人看在我即将南下的份上,别追问了。说了不吉利。”
“伶牙俐齿。”赵宸贺丢掉杯,伸出手给他整理寒气尚未消散干净的衣襟。
他手逐渐下移,云成在他即将碰到刀身的前一刻,猛然后退,躲开了那只不怀好意的手。
赵宸贺没给他继续反应的时间,不等他稳住身形就提住他前襟将他用力往**一扔!
“砰”一声,云成翻身而起,抬手撑住近在眼前的赵宸贺的同时,伸腿猛踹。
赵宸贺并不跟他正面对招,躲开他凌厉的攻势,抄住他后肩将他翻了个身按在**:“你在殿前跟我大打出手,无非就是想让皇上动气,关你的禁闭。好躲掉这一趟。”
“是与不是又怎样。”云成反手拧他手臂,从间隙中抽身想要下床。
“但是皇上非但没有,甚至连俸禄都私下补给你。”赵宸贺拽住他腰带,将他重新抓了回来。他看着他,好像眼睛里有光,不知是欣赏还是疯狂,“失策了,云成。”
云成只觉得一瞬间毛骨悚然。“刺”一声拔出刀,刀锋鸣响刚刚传出就戛然而止,被赵宸贺一手推了回去!
“当啷——”
飞速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充满杀机,回**在一方床榻之间。
云成整个人被压在床榻之间,喉咙只能发出闷闷的声音:“有种咱们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不打。”赵宸贺低声嗤笑,“又不是要争武状元。”
云成气结,挣动了一下被死死摁住的肩膀。
**锦被杂乱,窗帘也乱七八糟地半垂在一旁,勉强遮住打开的窗扇。
赵宸贺手侧碰到了几个圆滚滚的香囊。
那是云成的替代品。
他以前只对权柄上瘾,现在添了新毛病,对云成身上的味道弥足深陷。
这几天他依靠这个入睡,但在昨晚它们彻底失去了催眠的功能。
他想摸他缎面一般顺滑的后背。
“一开始不肯南下,怎么又向皇上主动要求去。”他问。
“我一贯会看眼色办事。”云成心里未敢松气,他当然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你还会做我的靠山吗?”
“你需要吗?”
“需要。”
指尖的温度比炭火要管用的多,几乎瞬间就让云成的后背布满汗丝。他肩上是刚刚才留下的细小伤口,云成回头扫了一眼:“我承认……你无人能及。”
“还敢不来吗?”赵宸贺俯身低声问。
他嗅着熟悉的味道,体会到了久违的放松,把克制与体面一起丢掉了:“好香。”
云成动了动,他的刀被丢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似乎有些痛,眉心偶尔会蹙起。疼痛唤醒了他的神智:“你帮我看着点邵辛淳。”
“看不了。”赵宸贺凝视着他,意味深长,“我已经跟皇上陈述,跟你们一同南下。”
云成豁然抬眼看他。
这眼神愉悦了赵宸贺,他决定今后把香囊全部扔掉。
“你也要去?”云成问。
赵宸贺低头看着他汗涔涔映着微光的眼:“行吗,这样。”
云成格外诚实,只是不知在回答哪个问题。或许两者都有:“嗯。”
“你太坏了。”赵宸贺身后抚摸他的伤口,声音又一如既往的温柔,“把我当成什么了?春茶水榭里面的哥儿姐儿,还是解决需求的倌妓。”
云成偏头躲开了那手。
他抓不住自己的思绪,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哪家的倌妓敢,”他不当不正的停顿了一下,才接上后话,“这么对待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