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直到和湛无游到海底, 沈萝还有些呆愣。
她轻轻抬起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一滴晶莹的泪滴随海水飘浮着，却又始终被什么吸引一般, 没有离开她的手掌。
刚刚问出的话又在耳边。
“这是...什么？”
“鲛人泪。”
她怔怔着望着那颗晶莹璀璨的泪珠, 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好在理智还停留着。
“你不是说, 人鱼的泪会记录他们的一生么？这么贵重...给我不好吧。”
“人鱼一生只会流三滴泪，一颗是出生的那一刻，代表着未来。一颗是死去的那一刻, 代表着过去。”
“......那这颗呢？”
“这颗代表现在。”
“现在？这太珍贵了，我不能要。”
沈萝喃喃。
他极平淡的笑了声, “没那么珍贵的，拿着吧, 而且人鱼的埋骨之地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这算是...通行证。”
“哦...那好。”
沈萝当时想的是，这颗眼泪算是湛无借给她的，等参观完鲸落，自己就会还给他。
可是, 当她随着湛无越游越深，幽暗海底那座巨大骨殖也渐渐浮现在眼前，她才发现, 这颗泪在随着自己的接近融入自己。
就比如, 她作为一个人类, 完全没有入水的压抑与窒息，也不再害怕这幽暗寂静的水底，甚至能听懂万物的低鸣。
就像...自己变成了一只鱼。
一只人鱼。
走神间，已经来到那座巨大又古老的鲸落之地前, 一座座庞大的骨架坍塌在沉泥里，上面布满了青苔与珊瑚，游鱼虾米在其中穿梭游曳，看着便有扑面而来的神圣感。
沈萝犹豫着问道，“你给我的这滴眼泪，真的只是普通的眼泪么，为什么我觉得...”
她看了看手心愈发渺小，似乎融入身体许多的眼泪，轻轻说道。
“等我们从这里出去，我真的能还给你么？”
湛无并未回答，拉着她朝前一步，似乎穿过一层未知的隔膜，眼前霎时亮了起来。
他似乎是没听到沈萝刚刚的疑问，轻轻说道。
“到了。”
那滴眼泪在沈萝迈进这里的一瞬间便化作齑粉，彻底钻进了沈萝身体里，她莫名一抖，朝前看去，被五光十色的流华迷了眼。
刚刚还漆黑幽邃的水底现在仿佛是仙境，璀然的光华从琉璃雕成的水池中泄出，再仔细看，那分明是一滴滴晶莹透彻的鲛泪层叠堆成。
而在池边，则是一条条鲜活的人鱼，或金发银尾，或黑发赤尾，依叠嬉戏，璀璨华丽的鱼尾在池中溅起一道道晶莹。
直到发觉突然闯入的湛无沈萝二人，他们才停下动作，一双双潋滟的眼望来，皆是冰冷诡异的兽瞳。
“醒神！”
后背被猛然拍了一下，沈萝才猛然回神，再抬眼望去，那水池还在，只是池边哪有什么人鱼。只是一具具森白的白骨，堆叠在池边，头都朝着池中，仿佛流下最后一滴泪后就化为枯骨。
沈萝转头看向湛无，无措的解释，“我...我刚才看到...”
湛无没说话，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示意她朝前走。
越来越接近，面前的景象就愈加清晰，从人鱼的骸骨到其下垫着的不知其数的金玉珍珠，明明刚刚沈萝还在害怕。现在看着这样的场景却格外平静，甚至有种奇怪的...亲切感。
她莫名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的问湛无。
“这池中就是你说的眼泪么？可我们要怎么在这么多泪珠中找到想要的记忆呢？”
湛无轻轻低头，修长的指甲在池中搅过，闭上眼似乎在感觉着什么。
片刻，他捧起一颗泪珠。
“就从这颗开始吧，这是属于远古的记忆。”
沈萝像被吸引般，不由自主的朝那颗泪伸出手，然后眼前一花。
她睁开眼，瞥到一只巨大的鱼类呲着尖利的牙齿朝她冲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把自己撕成碎片。
“这是...什么？”
她惊慌中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这只鱼光滑厚实的鳞片就像是豆腐断成两截，切口光滑。
“诶....”
沈萝疑惑的看向自己手掌，淡绿色的蹼，锐利的爪，她猛然意识到。
自己变成了...人鱼？
脑袋还未来得及做指挥，身体便自发窜了出去，逮住还在鲜活弹动的鱼，片成薄片塞进嘴里。
别说...还挺好吃。
沈萝已经确定自己在经历着属于一条人鱼的记忆，干脆放下心，任由本能动作。
从几千尺的海底到碧绿的海面，这只人鱼每日都要看过一次，除此之外便是追随海里的游鱼、逗弄珊瑚间的虾米，至于同类，她一次都没看到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空都变过几轮色，有一天她终于感到了疲倦。
人鱼最后一次浮上海面，在落日的余晖中望向空****的天际，她嘴角漫出留恋的呢喃，然后跟着一只即将死去的鲸鱼朝着海底沉去。
沈萝不知为何突然很慌，就像自己要完全消失在世间一样，再也不复存在。
她定定神，挥去这种错觉，人鱼要是真的灭绝了，怎么可能会有后来的湛无。
那时的海底，还很深很冷。
她躺在下沉过程中已经被鱼虾分食干净的鲸类残骨中，漫无目的的望向上方，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直到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溅进肮脏的海底泥土中。
陷入黑暗前，一道动听的女声响起。
“好美的人鱼，就这样死了么？”
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望到一双淡金色的眼。
沈萝瞪大眼睛。
-
从死亡后的窒息中脱出身来，沈萝狠狠喘息着摆脱那种痛苦，直到眼角都通红，才猛然抬头看向湛无。
“我在幻境最后，看到了....我自己。”
即使那个人的眼睛与自己并不相同，衣着也相差巨大，但自己在镜子里看了二十年的脸不会记错。
那就是...自己。
她下意识抓紧湛无的手。
“我没看错吧，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湛无定定的看了她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沈萝这时才注意到，他的神色不知何时起变得尤其虚弱，本就苍白的脸更显得毫无血色，唯有唇珠红的似血。
就像是...被这里排斥着一样。
“你怎么了？”
他轻轻喘了一声，又捧起一颗鲛泪。
“我没事，继续吧。”
沈萝急的双眼通红，但在接触到那颗泪的时候，还是一下子跌入到人鱼的幻境中。
这次的初始却不像之前，自己被包裹在一片黑暗中，耳边只有幽静的海水涌动。
幽静中，一道声音却突然响起，似乎离自己很近。
“灵华，你又是何必，为这么个畜生废了这么多灵力，唉，心疼死我了。”
灵华？！
那不是梦境中自己被称呼的名字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自己上一个幻境末尾看到的就是灵华。
那声音继续说道，“世上多少宝贝都被你搬来这个泥窝来了，真是暴殄天物，放在这儿给谁看啊！”
女声并不回答，似乎摆弄着什么珠玉，清脆的碰撞声传出。
半晌，她满意的轻叹一声。
“这样美的种族，值得世间最美的物件，让她们死在腐烂的淤泥里才是暴殄天物。”
“天宫的琉璃精凝都被你搞来造池子了，你也太...”那声音啧了两下，“你等着吧，事情暴露了，等着倒霉吧！”
“嘻嘻，不是只有你知道吗，小后土~”
后土？
那两道声音喋喋不休的说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远去，而自己所在的身体也抵不住疲惫，陷入昏迷。
再醒来是一道暴怒的声音。
“灵华！你用了自己的血来为这畜生酝酿精魂？你疯了？！”
面前的黑暗倏然破开，幽暗的水光涌入眼底，而面前站着灵华和不认识的青年。
灵华缓缓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
“成了。”
“这样美的生灵，我怎忍看它消散在天地间。”
她伸出手，断了线的血滴朝着沈萝飘来，每一滴似乎都能让“自己”的力量增强一分，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血终于止住。
而沈萝附身的这条人鱼，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活过来了。
灵华跟着后土渐渐远去，只有零星的话语留在耳边。
“你真的疯了，三千世界消散的生灵何其多，为这么一只畜生打破天道，你...”
“万千生灵，我只爱这一种，就算违天道又如何，点化之缘总不至于让我死吧。小后土，你别担心这么多了...”
而“自己”轻轻拍了拍尾巴，稚嫩的身体浮起，极其郑重的朝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行了道大礼。
之后不过是人鱼的一生，而灵华也再也没出现过，人鱼死前痴痴的朝着琉璃池跪下，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落入池中，而身体也化为枯骨。
沈萝从幻境中醒来，眼角不知何时已经蓄满泪水。
她还来不及看向湛无，又跌入了幻境，这次的人鱼，有一双漆黑的尾和一双...与湛无相似的幽绿眼睛。
他热爱睡觉，常常浮在海面一躺就是一个日夜，直到有一天，一个身影从天际坠来，刹那便染红了一片海岸。
他甩着尾好奇的游过去，看到了血泊中手上的虚弱女子。
当然，这一世的湛无并没有与她相关的记忆，他只是好奇地嗅了嗅从未闻过的人类味道，然后轻轻一卷尾巴，便带着人类回到了洞窟中。
作为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