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沈香为了见客方便, 对外都稍作易容。
乍一看,认不出她本体, 但熟知她的人, 能依稀辨认出五官。
新的眉眼,孙家人看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才过完年关, 肩负皇命的官人们便要马不停蹄上京述职了。
冬雪消融, 湖泊累积的一层冰裂开,要化不化,漂浮于水面上,加之岸边绿草如茵,像一个个被沸水冲开葱花鸡汤底的馄饨、角儿(饺子)。
这个比方新奇有趣,沈香学给谢青听。
郎君阖上公文, 无奈一笑:“小香饿了?”
“有点。”
沈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腹,才刚吃完早膳呢, 她只是嘴馋。
谢青从容不迫地拎出一个包袱, 芭蕉叶团窠纹方巾打开, 露出一个黑漆雕花攒盒。
食盒精巧,指尖一拧便触动了关窍,七八个匣子打开,各个隔室堆了果脯糕点, 有蜜煎冬瓜、雕花糖霜橙皮、木瓜干、油桃干、乌梅糯米糕等等。
沈香随意摸了两样果腹, 一面吃, 一面朝谢青笑,感激夫君的体贴。
伺候好了小妻子, 谢青唇角微扬,继续审阅他的公文。差事太多, 总要忙里偷闲办公,连赶路途中都不能好好休憩。
沈香垫了肚子,见上京的马车迟迟不动,担心孙婶娘的行李没搬完,拣了个轻纱幕离遮面便下了车。
打瞌睡的石榴看到夫人,忙上前给她搭把手。
沈香顺势把多余的油桃干塞她手里,杏眼弯弯:“给你的打赏。”
夫人记得她爱吃甜口啊,石榴受宠若惊,接下吃食,小心塞嘴里抿着。
地上还有冬后积水,绣鞋底子再高,也会受潮。这种时候,沈香就无比想念官人们穿戴的鹿皮黑靴,好歹鞋帮子不进水。
前头有喧哗声,沈香轻提起衣裙跑过去。
原以为是孙晋和人发生了口角,怎料临近了才知,金垌县地方百姓浩浩****,一帮人自发来送行了。
一看到沈香,刘大爷不和孙晋粘缠,转而把竹篮里枯草垫着的土鸡蛋塞到她怀里:“小香娘子,这是山里跑的鸡,生下的蛋补得很哩!孙明府不收,你收下啊?”
刘大爷怕礼物太磕碜,搓了搓手,不好多说旁的。
沈香记得刘大爷,他的儿子在外做船工,娶了新妇便不肯归家了,生怕还要赡养老爹,自己少了花销。老人家守着旧宅,平日里就帮人抬抬米袋赚几个钱补贴家用,可怜得很。前段时间大水冲垮了家,眼见着刘大爷要无家可归,是衙役们帮他修补了家宅,还给了赈灾的抚恤金,这才能勉强活下来。
沈香瞧了眼鸡蛋,惊奇地道:“这蛋是您说的那只‘富贵’下的?”
那时候老人家看着建好的家宅抹眼泪,说新家住着踏实,但他相依为命的鸡却被大水冲走了,又不是水鸭,可不得淹死了?
刘大爷一听就笑:“是咯!富贵儿回来啦!也不是水鸭,咋脑壳子啷个灵光,竟知道游水哩!”
闻言,孙晋叹气:“您自个儿平日里也辛苦,统共就几个蛋,留着自家吃嘛!何必还巴巴的送我这儿来。”
不是嫌弃,而是担心老人家自己都不够吃。孙晋知道农家人纯善朴素,有什么都紧着外人。他就是不想自己要上京城的消息传开,这才悄摸定了启程的日子。生怕大家伙儿搬空家里的吃食,执意给他送行。
“既然是刘大爷的一番好意,干爹您就收下吧!”沈香把鸡蛋塞到孙晋怀里,又招呼石榴,“把我车上的那个小荷包拿来。”
“是。”
没多久,石榴送来了荷包,沈香转交给老人家,道:“还没和您贺节,是晚辈失了礼数。您既携礼来我这儿拜年,我也该还礼回去。这点喜钱,您收下,讨个吉利。”
刘大爷瞧了一眼,荷包里不少银锞子,他被唬了一跳:“这……这怎么使得嘛!”
“您不收下,这鸡蛋,我也不好意思收啊。”
刘大爷的心意总得交出去,一时间,他骑虎难下。
刘大爷眼眶发酸,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银锞子,其余的,还给了沈香:“小香娘子,再多的,老朽不敢拿了,这样便尽够了。咱们有来有往,可别生分哩!”
沈香收回荷包,笑着握了下老大爷的手,道:“是了,这般才好嘛。您往后看顾好自己身子骨,若是有什么事儿,县衙里还有张主簿在呢!咱们官民一体,亲如一家人,里外都会相帮的。”
“那是呢!”刘大爷哽咽了两声,“好官走了,老朽心里舍不得……”
这话一出来,前来送礼的百姓们俱是沉默了,受过孙家照顾的子民拉起衣角,纷纷抹起了眼泪花子。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开口——
“是啊,我们都舍不得您和孙明府。”
“上一回多谢小香娘子救我和闺女,要不是您,我和孩子都丧命于洪荒里头了。”
“也多谢孙明府空出官舍收留咱们暂住,大家心里明白,朝廷的官粮没那么快发下来,先前吃的粥米,都是您不顾上峰开罪,擅自开了官仓发放的。还为了咱们四下奔波,游走于州县各府衙门,求来那么多救济粮……”
“多谢孙明府!”
孙晋于官场上定不是机敏通达之辈,甚至愚钝不堪,连送礼疏通人情都不懂,这才被迫待在犄角旮旯小地方做官,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也不得升迁。但大家伙儿心里门儿清,他再“蠢笨”,对于百姓来说,也是个好官。
孙晋待人温厚,御下也没架子。便是缺粮少食这样鸡零狗碎的事,只要饥民上衙门呈报,孙晋就会想法子帮忙,甚至先把自家的禄米分发给饥寒交迫的流民,供他们应应急。
老百姓的想法很实在,孙明府能升官发财,他们为他感到高兴。可好官走了,他们记起这么多年的相处,心里又难受,十分不舍。
沈香对孙晋笑道:“看啊,干爹。谁说您政绩欠佳?县民们对您的爱戴,便是考绩优异的证明。”
“嗯!”孙晋热泪盈眶,心中感念万千。
张主簿斟酒来送,他给沈香还有孙晋都倒了一杯,虔诚行了官礼:“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下官盼您与小香娘子归京一路平顺,往后万事胜意。”
“张主簿,您多多保重。”沈香饮了酒,小声同他道,“若遇到难事,也可差馆驿的吏人上京给谢家报信儿,我能帮便帮。”
“多谢小香娘子,有您这句话,我心里真是踏实不少。”张主簿连连拜谢。
孙晋将酒一饮而尽,深深躬身,还了众人一礼:“我孙晋,能与诸位相识一场,实乃人生之大幸。往后山高水远,许是无缘再见。今日就此别过,愿金垌县的各位,诸事亨通,遂心如意。”
“您也走好,一路保重!有空要回来看看呐!”
一场饯别酒后,鞍马踢踏,车轮碾土,总算开始了归京的路途。
沈香于泥泞地里站了许久,绣鞋上沾了不少湿泥。上马车时,她怕脏了谢青铺陈的暖脚毛毯,特地褪了鞋袜,赤足跑到谢青身侧。
伶仃白皙的脚踝,于裙摆间晃动,若隐若现。
还没来得及落座,高抬起的脚就被谢青顺手捉了来。
“呀!”沈香倒在软垫上,不疼,只是受了惊。
谢青双掌裹挟住玉足,帮沈香暖脚:“别动,再滚两遭就跌跤了。”
沈香想喊,到底不好意思,只能曲起膝盖,任谢青为所欲为。修长的指骨先前握手炉,已被煨烫,再握上她的脚腕,绵绵不绝的温热传来,沈香一点都不觉着冷。
车厢昏暗,一缕缕兰草香萦绕通体,香得馥郁。
沈香随马车颠簸了会子,竟昏昏欲睡,就此倒在了谢青怀里。
谢青蜷回了烘足的手,顺势捞起了小妻子。郎君温柔,怕她脚下受风,还顺势拉开狐毛大氅盖在她膝上。
沈香身姿娇小,又被厚实的毛氅包裹得密不透风,窝在谢青怀中,睡得更沉了。
看着沈香恬静的睡颜,谢青勾唇一笑:“好吃好睡,小香倒是惬意。”
哄了她入眠,夙夜匪懈的郎君又惦记起公务。
于是,谢青一手揽着爱妻,一手捧起一份案卷,借着车厢内摇摇晃晃的宝盖月色大泡灯,不疾不徐翻阅起来。幸而他的动静很轻,不曾惊扰沈香沉梦。
马车颠簸,一路入京。
眼下,岁月静好,万事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