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十年前, 谢青五岁。
杜月华刚巧怀上了孩子,腹中可能是年幼的小郎君谢青的妻。
若这一胎是郎君, 那就是两家没缘分, 婚事便得日后再慢慢商议了,反正都有规程。
杜月华记挂开朗直率的塔娜,连带着对谢青也很好。
只是小郎君守礼得紧, 明明该活泼泼的年纪, 却已有大人的稳重风范。板正着稚嫩的小脸,操持着小拳,稳稳当当一步步朝杜月华行来,恭敬朝她见礼:“沈婶娘好。”
杜月华偏疼这个小小年纪就要守住门庭峥嵘的郎君,温柔地摸了摸谢青的头,道:“小郎君今日用过早膳了吗?”
谢青本想说用过, 奈何腹中空空,水声作响。他倒不觉窘迫, 只乖巧笑了笑, 糯声答话:“不曾。”
老气横秋的话, 满带孩子的稚气。
杜月华哑然失笑。
她牵起他的手:“走,同婶娘一块儿去吃粥。”
“嗯……”谢青错愕了片刻,没有拒绝。
他小心感受杜月华握住腕骨的掌心,仰头望着温柔的女子, 最终, 他的目光落在沈家大娘子高高隆起的孕肚上。
沈婶娘怀了孩子。
待这个孩子出生后, 他会获得沈家大人们的宠爱。
到那时,婶娘还会牵着他的手, 邀他用早膳吗?谢青似乎起了一点难言的郁闷心绪,他很羡慕沈家的小孩。
杜月华余光瞥见蔫头耸脑的谢青, 抚了抚肚尖子,问:“小郎君希望婶娘生个哥儿还是姐儿?”
男孩或是女孩吗?
谢青抿唇:“都好。”
他虽不敢太依赖杜月华,但他受过沈家的恩惠。只要是她的孩子,应当也会同她一样有个好性子,那么郎君或是娘子,都很好。
杜月华难得促狭,逗弄了一下谢青:“要是小娘子,往后就得同你成婚了,你喜欢吗?”
谢青还不大能懂“成婚”是什么样的事,不过他明白,若是成了亲,他就不是独自一人了,夜里也不必害怕寂静,他会有小妻子作陪。
应当……很好吧?
谢青没有回答这话,反倒是软声问了大人一句:“倘若您的女儿,嫁到谢家,您觉得好吗?”
四两拨千斤呀。
杜月华没料到小人精居然会反将一军,这孩子真是早慧!这样聪明的小郎君,往后定有大造化。
她笑得更欢畅了,把幼小的谢青按到怀中,拍了拍他的脊背:“有小郎君这样的好孩子护着,沈家小娘子一定会过得很好。”
“是吗……”谢青有一瞬茫然。
他从来不知,他也算是个“好的”。
他不想辜负杜月华,那他待她的孩子,便好一些吧。虽不知如何待人算是良善,但他会模仿世人行径,至少待未来的妻子态度温和一些的。
谢青闭上了眼,耳畔似乎能听到婶娘腹中涌动的水声,还有细微的擂动。
隔着一层薄薄的肉皮……那是他未来小妻子的心跳吗?是个活物啊,他第一次,期待起她的出世。
希望是个小娘子吧,他也想身边有人能陪一陪了。
四个月后,杜月华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胎。谢老夫人同坐婆一块儿接生的孩子,产房血气重,郎君们只能被留在屋外静候。
谢青听到两声嘹亮的啼哭声,又听到奴仆前来同沈大郎君报喜:“尊长!夫人生了一对龙凤双生子,请您赐名。”
沈大郎君欣喜若狂,不顾下人们的阻拦,冲进产房中,虚虚伏跪于杜月华跟前:“华娘,你辛苦了。”
“夫君你看,如今有儿有女,真好啊。”
谢老夫人也欢喜极了,她的孙媳妇儿算是有着落了!
她笑着推搡了下沈大郎君:“快给孩子想个名!”
“是了是了,我都要高兴糊涂了。”沈大郎君笑答,“哥儿衔着姐儿来,多好的兆头,既这么……郎君叫沈衔香,娘子便叫沈香吧!”
他们欢欢喜喜地谈论着日后,殊不知杜月华的眉眼却一寸寸黯下去。
她能感受到身子底下不断涌出的血,也能感受到四肢百骸的生气儿渐渐涣散。拼尽全力生下的两个孩子,似乎也消耗了她的寿元。
杜月华可能……命不久矣了。
她含笑,眼眶里满满泪雾。
她多想再陪陪夫婿和孩子们啊,希望这一切只是她多心。
杜月华错开眼,目光落在门帘间隙处,那里站着一个削瘦的小孩儿身影,她辨认出眉眼,是谢青。
小孩聪明,一下瞧出她的不对劲,忧心忡忡同她对望。
杜月华招手,唤谢青上前。
她捧着谢青细软的小手,小声“嘘”了一下,示意他噤声。
谢青垂眉敛目,半晌不语。
杜月华小声问:“小香往后就得小郎君来照看了,你喜欢吗?”
这么多年,祖母总拿娃娃亲来捉弄他,谢青年幼时便知,他的小妻子会出生于沈家。
他犹豫很久,小声问出口:“她是我的妻吗?”
杜月华没有笑话谢青,而是郑重其事,仿佛托孤那般,对他说:“是呢,小香今后就交给小郎君了。”
“嗯,那我定是喜欢的。”
谢青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其实他期待沈香的诞生。
他是寂寞的郎君,自小没有父母亲在身边,祖母也有一大堆庶务要处理,夜里便精神不济,早早睡下。他知事也懂事,故而不曾时常叨扰长者。
而现如今,沈香入世了。
这是世人皆知的、独属他的妻。
真好,他要私藏她,要庇护她,要好生守着她。
只是,谢青也怕,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若她不愿意呢?
因小娘子是杜月华的孩子,他不想为难她。
那便等她再大一点,让她自己做抉择吧。
要是她愿意成为他的所属物,那谢青必然不会放开她了。
真好,他也有人陪伴了。
……
杜月华死了,她生产时气血亏损,没能熬过小月子里的调养,撒手尘寰。
沈大郎君待妻情深,其妻死后便一蹶不振,也辞官隐退,居府避客。
或许他认定是这一对儿女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他不再照看沈香与沈衔香,反倒是谢老夫人迫于无奈,遵从杜月华的遗嘱,帮着照顾孩子们的起居。
沈大郎君没了生欲,最终还是跟着杜月华一块儿奔赴黄泉。他午夜梦回,总想起自家的妻子胆小怯弱,怕她死后亡灵畏惧,一个人漂泊于世凄苦无依,这才一同随行。
他答应过她的,碧落黄泉,他陪她同往——“所以,华娘,我来为你引路了。”
谢老夫人不敢将真相告诉沈家两个孩子,他们已经够可怜了,怎能让他们知晓,父母亲皆因他们而死,甚至父亲自尽时,还是怪罪孩子的。
对外,谢老夫人都说,沈大郎君是病入膏肓,不治身亡。
实在命苦。
谢青偶尔也会去看望一下将来的小妻子沈香。
她正吃奶羹,嚷着“谢哥哥”,冲他笑得天真无邪。
才两三岁,话说得迟,不大利索。
拨浪鼓落了,沈香作势要爬下软榻去捡。小身子摇摇晃晃,可别跌到了。
谢青唯恐她受伤,帮忙拾掇,递到孩子手里。
沈香摸来糖饴,塞到谢青口里:“吃。”
不经意间接住了。
谢青含着甜腻的糖,丝丝蜜意泛滥。
“快些长大。”他莫名催促了一声。
想说点什么下文,谢青自己也没想明白,于是闭了嘴。
谢青七岁了,七年的郎君娘子不同席,虽说沈香还是个孩子,但他得礼待她。
于是,谢青没有多留,转身走了。
又过了两年。
谢青如竹骨一般抽条儿,长成了长身玉立的大郎君。人还不算高,却能从优雅骨相里观出日后俊秀的神仪。
他如往常那般来到祖母住的荷香院。
院落里热闹非凡,不等谢青入屋,他就被一个热情奔放的异域女子搂到了怀里。
“您……”
谢青没来得及开口,面颊上就被亲了好几口。
是塔娜和丈夫谢安平归京了,他们打算小住一段时日,也终于有机会好好看望自己睽别已久的孩子。
“长这么大啦!”塔娜笑着揉乱了谢青挽的发,“我是你的母亲,我叫塔娜。”
她热情大方介绍自己,那艳丽的金眸仿佛太阳,夺目耀眼。
谢青待她是有抵触心的,但凡谁被父母亲抛下多年,都不可能很快热络。
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戴假面过活,闻言也只是温柔一笑,恭顺地答话:“见过母亲与父亲。”
“真乖。”
塔娜掐了掐谢青的面颊,全然不在意小子怪里怪气的掩饰。她相信血脉亲缘,相信母子连心,他们分离再久,也会彼此挂念的,谁让谢青是她腹中怀胎十月生出的孩子呢?
谢安平的思儿情绪比塔娜不着痕迹得多,他只是拍了拍谢青的肩,同儿子说:“来庭院,陪为父练练。”
谢青的笑里有一丝嘲讽:“父亲,抱歉,我不曾习武。”
谢安平不傻,观这小子入屋的步履与稳健的下盘便知,他天赋异禀,便是无人从旁指点,也能自学成才。
好苗子,只可惜他在外从戎,守关多年,不曾亲手指点过谢青。
“过来。”谢安平往他怀中抛来一柄剑,发下话来。
谢青明白,他的谎话拙劣,被父亲看穿了。
啧。
讨厌这样自以为是的父亲,也讨厌在父亲面前无处遁形的自己。
塔娜没去看小崽子和老子的切磋,她知晓了闺中好友杜月华的死,伤神了很多年,如今她只想看看那个定下的儿媳妇沈香,还有杜月华的儿子沈衔香。
她远远瞧见一个身穿大红小袄的小娘子踉踉跄跄奔来,扎着两个珍珠米蝴蝶发带小揪揪,灵动可爱,闷头往谢老夫人怀里扑。
还没等小沈香搂住谢家祖母大腿,半道上,她就被一个雪脯丰盈的异域女子捞到怀里。
塔娜一眼就认出小沈香,她举起小娃娃转圈,又搂怀里耳鬓厮磨,爱不释手地揉搓小孩的脸。
奶娃娃比她家小子香多了,她忍不住下嘴,亲得沈香晕头转向。
什么?
沈香受了惊,眼瞳都震撼。她朝谢家祖母求助,心里盘算着——这几日都不要来谢家讨甜糕吃了啊!谢家婶娘太热情了她好害怕啊!
另一边,谢青还是被领到了空旷的庭院中。
谢安平执着木剑,与他对打。最起初谢青还想稍微掩饰一番,哪知父亲并未手下留情,打得他节节败退。
不知是这些年的苦闷积攒太多,还是旁的什么缘故,谢青渐渐起了邪心,出招也愈发迅猛。
是想羞辱他吗?
可恨!
谢青不过是九岁的儿郎啊!
为何要让他一个人留在京城,为何要抛下他……
谢青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稀罕再问了。
迟来的宽慰,便是施舍。
他不要,他嫌恶心。
谢青同谢安平斗得酣畅淋漓,汗与泪一块儿落下,最终湿了满面。
“啪嗒”一声,谢安平猛地击了一下他的腿骨,逼谢青收起手里的剑势。
谢青不敌重创,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息。
他仍是笑:“父亲……果然厉害。”
谢安平拍了拍少年郎的肩膀,道:“我把谢贺留给你,他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往后由他代我,指点你武艺。”
“为何不是您亲自……”
谢青这时才知,其实他嘴上说不在乎父母亲了,其实还是眷恋家人的陪伴。他对塔娜和谢安平仍怀有孺慕之情,父母亲缘总归是融于骨血,实难割舍。
“小子,待你大成那日,为父在藩镇等你。”
“好。”
谢青应下了。
虽然他的爹娘辜负他,哄骗他这么多次,但他还是愿意,最后给他们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一家人团聚,不要再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