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真相
这封和离书写得文绉绉的, 苏织儿也不是太懂,只勉强认得一些诸如“一别两宽”之类的字眼。
然最令她如遭雷击的是那落款的“苏岷”二字。
这竟是她爹写给她娘的和离书!
苏织儿身形微颤,几欲站不稳, 既得是从她阿娘衣裳中寻到的, 那定然是她阿娘亲手藏在这儿的。
可怎么会,难道她爹真的同外头说的那般, 是抛妻弃女的无情之人。
但若真是如此, 她娘为何那么多年还始终相信着她爹,这并不合常理。
苏织儿总觉得里头或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可谁能告诉她,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织儿心绪混乱,久久都回不过神,直到听见院子里的动静, 她方才反应过来,忙将那封和离书藏进袖中,看到掀帘步入的萧煜,佯作无事般扯唇笑了笑。
见苏织儿面色苍白得厉害, 萧煜蹙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说话的声里都揉着几分担忧,“怎么了?可是我昨晚不知分寸……伤着你了?”
“没有。”苏织儿摇了摇头, 不着痕迹地别过眼,“恐是昨夜没盖好被子,稍有些受凉。”
萧煜仍是有些不放心,“若真不舒服得厉害,明日就不必同我一道去韦府了, 在家好生修养一日吧。”
韦府……
苏织儿差点忘了此事,这会子听萧煜提起, 她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啊,韦府!
兴许那韦夫人知道些许内情也不一定。
“我无事。”苏织儿冲着萧煜笑道,“明日我也要跟着你一道去,整日在家我都快憋坏了,正好去那儿同韦夫人说说话。”
见她看起来并无大碍,萧煜这才安下心,柔声道了句“好”。
次日一早,韦家来接人的马车准时抵达了草屋门口。
一路上苏织儿几乎都在睡,全因着昨夜她心事重重并未睡好。
抵达韦府后,萧煜见了那赵大夫后,便被韦泊言扯去下棋了,苏织儿则被府中婢子领去了韦夫人的院子。
韦夫人见着她,倒很是高兴,命人上了茶,还拉着她说了不少体己话。
苏织儿始终有礼地答着,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到底还是挨不住开口道:“夫人其实知道我爹娘的事儿吧?”
韦夫人微微怔了怔,少顷,佯作茫然,“什么事儿啊?你若是想问你爹的下落,我上回便同你说了,我是真的不晓得。”
见韦夫人神色略有些躲闪,苏织儿便知她并未说实话,她沉默片刻,自袖中摸出一物展开,搁在韦夫人面前。
“昨日,我在我娘的遗物里,寻到了一样东西,是我爹写给我娘的和离书……”苏织儿咬了咬唇,强忍住自鼻尖涌上的酸涩,但声儿里仍不免有几分哽咽,“我爹他……是不是真的狠心不要我和我娘了?”
韦夫人看了那和离书一眼,面色微变,她搅紧手中的丝帕,听得这话,忙不住地摇头,“不是,织儿,其实……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苏织儿也想替她爹开脱,可无奈实在找不到旁的解释,“他根本就是嫌弃我娘的出身给他丢人,这才将她弃之敝履,连同我也一并不要了,对吧!”
见苏织儿言罢簌簌落下眼泪,韦夫人登时慌了神,“织儿……”
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似乎想解释,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恰当她不知所措之时,就听一低沉中带着几分威仪的嗓音在屋内赫然响起。
“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一人阔步踏进屋内,那人大抵四十有余,一身绀青锦袍,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透出几分习武之人的英气。
苏织儿不必猜,便知此人定然是韦二公子的父亲,那位镇守懿宁关的韦大将军韦毅,忙背手擦去面上的眼泪站起身来。
“将军……”屋内婢子纷纷低身施礼。
韦毅一拂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婢子应声鱼贯而出。
“老爷……”
见韦毅行至跟前,韦夫人面露犹豫,似想开口劝阻,却听他道:“孩子大了,有些事不必再隐瞒下去。”
他在小榻上坐定,方才抬首看向站在眼前的苏织儿,问道:“织儿,关于你父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乍一听到这话,苏织儿愣了一瞬,她努力回想,少顷,略有些失落地答:“我出生不久,我爹便离开了沥宁,我娘又极少同我提起他,我对我爹……几乎一无所知……”
韦毅闻言低叹了一口气,旋即娓娓道:“你们苏家与韦家一样,同是将门之家,祖辈曾因跟随先皇征战,开疆扩土而得了封赏。你爹当年年纪轻轻便当了右领卫军,本是前程无量,不曾想却因十七年前元宵节一场变故,被陛下问责流放至沥宁,再后来他便娶了你娘,有了你……”
苏织儿默默听着,但她想知道的并非这些,她直直看向那位韦大将军,问道:“那他为何要给我娘和离书,是为了毫无拖累地去京城享福吗?”
听得这话,韦毅扯了扯唇角,露出几分无奈的笑。
“你真以为你爹在京城?” 他摇了摇头,“你爹他当初收到圣旨,的确是让他进京面圣,但实则并非什么幸事,不过是因当时溧国进攻,西南边防失守,死伤惨重,陛下一时无良将可用,情急之下才采纳了几位大臣的建议,将你爹自沥宁召回,封他为一军主帅,领兵抗击溧国。”
苏织儿双眸微张,万万想不到她爹当年并非去京城坐享高官厚禄,竟是去领兵打仗,“那……那我爹如今在哪儿?”
“你爹他……”韦毅薄唇微抿,搭在膝上的双手收紧,连一旁的韦夫人都垂首露出难言的神色,许久,才听韦毅艰难地开口道,“他失踪了……”
“失踪?”苏织儿秀眉蹙起,“什么叫失踪!”
他不是去西南征战的吗?这失踪又是何意!
韦毅未答,只瞥了眼那搁在榻桌上的和离书,神色凝重了几分,“这封和离书,还是当年你爹托我交给你娘的,你爹虽蒙冤流放,但始终觉得当初溧国奸细潜入京城一事有些蹊跷,且很快,他发现自己似乎被人暗中监视着,他寄给你祖母的信竟也无一封回信,恐是遭人半途拦截。”
他顿了顿道:“也是因着如此,当年陛下突然赦免你爹,将你爹召回京城时,他便觉得事出有异,为了保护你娘,才在离开前特意将这封和离书交给我,并嘱托我若他出了事,便将这封和离书交给你娘,这样,你娘便不会受他牵连……”
韦毅没有告诉苏织儿,其实当初除却这封和离书,苏岷还另交给他一封信,让他即刻寄出。
他好奇之下,曾将那没有封住的信笺打开看了一眼。
甚至还记得上头所书,“……儿虽感念顾氏多年陪伴,但顾氏出身乡野,见识浅薄,且粗陋不通文墨,难登大雅之堂,恐不堪胜任苏家长媳之职,儿思虑再三,决定予其休书一封,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婚嫁,两不相碍……”
这封信字字凉薄,道尽了苏岷这个丈夫的无情,但韦毅很清楚,这封信明面上是寄给苏老太太,实则是给那些背后监视之人看。
在远赴疆场前,苏岷做足了准备,只为保顾郦娘周全。
外人都道苏岷抛妻弃女,铁石心肠,可韦毅明白,苏岷此生分明爱极了顾郦娘。
亲笔写下那封和离书的他无疑承受着剖心摧肝的痛。
韦毅句句不提她爹的现状,却句句在告诉苏织儿苏岷过得其实一点也不好,苏织儿心下顿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喉中发出的声儿都带着几分颤,“我爹他……究竟出了何事?”
想起那桩往事,韦毅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当年你爹受命领兵远赴西南后,虽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然半年后的驽筝一战,你爹带领五千兵马惨遭伏击,几乎无一生还,但奇怪的是,事后却并未寻到你爹的尸首,你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彻底失去了踪迹……”
“当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说是你爹通敌叛国,才会导致大澂最后惨败于溧国。陛下大怒,本欲将苏家满门抄斩,但幸得先皇当年念及苏家功绩,曾赐给苏家一副免死金牌,你祖母和叔父才能因此逃过一劫,只被抄家后流放至西边的禹葵。”
看着苏织儿摇摇欲坠的模样,韦夫人忙上前扶住她,就听韦毅接着道:“得知你爹出事后不久,我守诺将那封和离书予了你娘,她怕你爹的事连累到韦家,临走时便让我往后不要再与你们母女俩有任何联系,也不要再打搅你们的生活。”
言至此,韦毅看向苏织儿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愧意,“我对不起苏兄,为了韦家的安危,这么多年,就真的没有再关切过你们母女俩。”
其实倒也不是一点也未关切过,开始时,因担忧她们母女的安危,韦毅曾派人守在顾郦娘母女身边,直守了近半年,方才放心地将人撤走。
也不知是不是苏岷当初那一手起了成效,那些处在暗处的人才没有对这弃妇幼女动手。
看着得知真相后抽泣不止的苏织儿,韦毅唏嘘道:“织儿,虽不知你爹当年为何会消失,也不知他如今是否还活着,但他真的从未想过抛弃你和你娘……”
韦毅的这话,令苏织儿强忍的眼泪瞬间决了堤,她瘫坐在地,再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韦夫人上前心疼地抱住她,听着她凄厉的哭声,亦不由得红了眼眶。
苏织儿做梦都想不到,这竟就是这么多年来她苦苦追求的真相。
她娘之所以没有告诉她这些,不过是在保护她,她到死都始终一人抱着这个沉重的秘密,无望而又痛苦地等着一个兴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而她爹亦是如此,她以为他这些年过得锦衣玉食,再快活不过,却并不知他早已不知踪迹。
她虽未见过她爹,但她坚定他绝不会做那通敌叛国之事,那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抑或是其实他早就已经死了。
苏织儿哭了许久,方才止住了声儿,韦夫人命人打来热水,好生替她净了面,便听守在外头的婢子来报,说韦泊言和萧煜来了。
萧煜是外男,不好轻易入内,正在院外等着接苏织儿回去,苏织儿哭得双眸通红,但又怕迟迟不出去令萧煜生疑,只得硬着头皮由韦夫人陪着出了院子。
乍一看见她,萧煜便忍不住蹙眉道:“怎么了,怎的哭了?”
苏织儿垂着脑袋,朱唇紧抿,听到萧煜的声儿,又是喉间发哽,方才在心底编好的谎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还是一旁的韦夫人及时解围道:“哎呀,都怪我,前两日去茶楼听书,听了个感人的故事,没忍住讲给织儿听,竟没想到她眼窝子浅,哭得根本停不下来,瞧她这哭得,不晓得的,怕不是以为我欺负她了。”
苏织儿忙强扯出一丝笑,“没事,都怪那故事着实太悲伤了些。”
她话音才落,就见萧煜身侧的韦泊言看向后头,蓦然面色大变。
“父,父亲!”
自院内徐徐走出个人来。
韦毅瞥了韦泊言一眼,旋即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侧的萧煜身上,双眸微眯,“言儿,这位便是你的好友?”
“是,这是周煜。”韦泊言忙介绍,“周煜,这是我父亲。”
萧煜提步上前,躬身施礼,“草民见过韦大将军。”
然他这腰方才弯下去,便被一双大掌及时给拦了,那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不必多礼。”
萧煜抬眸看去,只见那位韦大将军双唇开阖,无声地用口型对着他吐出两个字。
“殿下……”
他微一敛眉,眸色沉了沉,然那厢却像无事发生一般笑着道:“既然来了,便吃了午食再走吧。”
说着,韦毅转头看向身后,“夫人,吩咐厨房多做几道好菜。”
“唉。”韦夫人应声,随即提步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有韦大将军亲口吩咐,午食做得格外丰盛,可向来好吃的苏织儿却是没甚胃口,但又怕萧煜看出她的反常,只能勉强往嘴里塞了一些饭菜。
午食罢,韦毅便和韦夫人一道送两人离开。
看着远去的马车,韦夫人不由得叹息,“这没爹没娘的,织儿那孩子实在可怜……”
“是啊。”韦毅低低道,“也不知她往后究竟会如何,不知是福是祸啊……”
什么福?
什么祸?
韦夫人一头雾水,没明白这话,“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韦毅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了一句“没什么”,便转身往府内而去。
然背过身的一刻,韦毅唇角笑意尽数消散,面色变得异常沉重。
其实今日他并未告诉苏织儿,前段日子,西南边塞传来消息,说是有人看到了苏岷的踪迹。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得而知,若是真的,是福是祸亦未可知,故而韦毅不敢轻易告诉苏织儿。
不过他烦愁的不止如此。
作为驻守北部要塞的重将,韦毅消息一向灵通。
所以打从韦夫人口中得知,苏织儿那位叫周煜的夫君是个流人,且就住在兆麟村时,他便知道那人根本不叫周煜,而是因巫蛊之罪被流放至此的六皇子萧煜。
忆及近日他提前得知的另一个消息,韦毅剑眉深蹙。
一个叛将之女和一个被流放的皇子。
竟是成了夫妇。
就是不知这两人之间。
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
那日自韦府回去后,苏织儿虽难过得紧,但仍竭力隐藏自己低落的情绪,为了不让自己去想她爹娘那些事,便逼着自己每日下棋,练字,闲不下来,自也不会去胡思乱想。
如此下来,不过几日,她的棋艺和字倒是都有了很大的长进。
是日,她坐在炕上写完了一整张纸,正欲转头递给坐在后头的萧煜看。
余光见他抬了抬手,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发髻上。
苏织儿疑惑不已,旋即伸手将那物取了下来,定睛一瞧,才发现是支木簪,样式素朴,簪尾还刻了一朵桃花。
她惊诧地看向萧煜,便见他浅笑道:“近日见你闷闷不乐,我也不知该如何哄你,这也是头一回亲手替女子做簪子,做得不好,你莫嫌弃……”
苏织儿摩挲着手上这支确实略有些粗糙的木簪,喉间一哽,压抑多日的情绪蓦然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眼泪顿若断了线的珍珠般掉落而下。
“夫君……”
她一下扑进他怀里,埋首在他颈间,忍不住放肆大哭起来。
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实则一直在默默关切着她。
萧煜稍愣了一下,旋即微微扬起唇角,像在安慰孩子一般,轻柔地抚着她的背脊,“怎么了,先头韦夫人讲的那个故事惹得我们织儿这般伤心?”
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令苏织儿这段日子郁郁寡欢,但她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会逼她,尽力安慰她便是。
“因那故事太悲伤了。”苏织儿抽了抽鼻子,“那里头的女子到最后一无所有了,我很怕,我变得和她一样……”
她没了娘,如今竟得知连她阿爹也不知身在何处,从前她为了去找她阿爹而拼命努力地活着,但现在这一切被彻底打碎,她就像一个在黑夜中迷途的人,惘然不知所措……
“怎会呢,你还有我……”萧煜温柔的声儿在苏织儿耳畔幽幽响起,似暖春的风一般拂过她悲伤难抑的心。
苏织儿缓缓起身久久地凝视着他,须臾,又骤然伸出手牢牢抱紧了面前的男人,似乎一松手这人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没错,她还有他呀!
就算此生再也见不到她爹,她还有她的夫君。
这个男人便是她最后的依靠,她不想失去他,这一生她都绝不要与他分开!
*
临近除夕,年节的气氛愈浓,沥宁县衙内,也比往日萧条许多。
然后院书房中,仍在为解决沥宁百姓那些鸡毛蒜皮之事而烦忧的范奕正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屋外漫天大雪,一衙役顶着疾风小跑进来,尚来不及抖落这盖了一身的雪,便急匆匆上前禀报,“大人,京城来人,说有要事要报。”
京城来人?
范奕微一颦眉,忙扯过椅背上的狐裘大氅疾步赶往前堂。
前堂内,坐了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正对着炭火取暖,看打扮像是个差役。
见了范奕,那差役慌忙起身拱手道。
“范大人,陛下有旨,命人年后护送六皇子殿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