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认字
萧煜的左腿, 吴大夫帮他上药时曾替他仔细瞧过,显然当初是被棍棒一类生生打伤的,且伤得着实不轻, 还能行走已属万幸, 且这伤的时日有些久了,加上没有得到医治, 吴大夫自认以他的能力, 很难让萧煜这瘸腿恢复如初。
但他不行,不代表旁人不可以。
看着萧煜剑眉微蹙的模样, 他接着道:“在沥宁县城有一位姓赵的大夫,听闻他祖父曾是宫里的御医,后因着没能救回先皇的一位宠妃, 使得先皇迁怒之下将他们举家流放至沥宁,那赵大夫一家本就是杏林世家,听闻尤善理伤断续之法,还有不外传的独门秘术, 兴许能够治好你这腿……”
听得此言,萧煜神情尚且还算平静,然苏织儿却不由得激动地追问,“吴大夫可知那人住在沥宁城何处?”
“只听闻在东街附近, 具体在哪儿,我便不得而知了,不过从前听同行的前辈提起过一二,而且……”吴大夫顿了顿道,“此人性格古怪, 虽是大夫,平素却不行医, 即便医术高超,但替人治病疗伤却万分随性,愿不愿治全凭心情,有时不收一文诊费,有时却敢开口索要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
苏织儿面色微变,这让她再多活上三辈子怕也攒不到这么多钱!
眼见她面露难色,吴大夫赶忙劝慰,“这倒也说不好,毕竟我也不曾亲眼见过那位赵大夫,你们若是有意治好这腿,不如去寻这位赵大夫碰碰运气。”
萧煜薄唇轻抿,须臾,冲微吴大夫一点头,道了声“多谢相告”。
离开杏林馆,苏织儿与萧煜一道去往镇子口坐回村里的牛车。
行在路上,苏织儿时不时看向始终默默不言的萧煜,迟疑许久,到底忍不住道:“夫君,若有空我们便去县城寻一寻吴大夫口中那人,问问他究竟要多少诊费,若真要的多,我们想想办法,终究还是治好你的腿要紧。”
萧煜低眸看了眼苏织儿神色恳切的模样,旋即瞥向自己一瘸一拐的左腿,却是无言地垂下了眼睫,神色略有些复杂。
说实话,若他还是几个月前,初到这里的萧煜,当听说这条腿或还有可医治的希望之时,内心定然不会有并无太大的波动。
或是因为他已然心如死灰,接受了自己这副样子,又或许觉得治好了又能有什么用。
他也不过从一个瘸腿的废人变成健全的废人,然后继续在这地方浑浑噩噩,若行尸走肉般度过一世罢了。
可如今,似乎变得有些不同。
萧煜复又看向苏织儿,脑中蓦然闪过她急病那夜他送她来镇上的那一幕。
拥有一个能双腿无疾,稳步行走的夫君,对她而言是不是会更好些。
毕竟那个瘸了左腿的周煜,就连背也无法好好背她。
思至此,萧煜的眸光却又倏然暗淡了几分。
可,若那个叫赵大夫的根本无法治好他的腿呢……
苏织儿纳罕地眨了眨眼,疑惑萧煜为何要久久盯着自己不说话,正欲再问,却见他淡淡开口道:“此事,往后有机会再说吧……”
说罢,便扭过头再无一言,苏织儿静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只忍不住在心下一声轻叹。
如今定是给她这位夫君治腿要紧,可若那位赵大夫要的诊费真的很高,恐怕她攒钱去京城寻她爹的事便又渺茫了。
快行至青水镇口,苏织儿两人还未看见等候在那儿的牛车,就蓦然听见身后一声惊喜的“织儿,周煜”。
两人折首看去,便见牛三叔赶着车自后头追来,停在他们身侧满脸笑意道:“我刚特意去了趟医馆,才知你们方才离开,幸好赶上你们了,来,上车,我载你们回去。”
苏织儿迟疑着看了眼后车上搁着的几个空筐子,问道:“叔儿,您这是……”
“哦,我今日是特意来酒楼送蕈来了,顺道想着来看看你,我前两天都在县城办事,昨日才回来,织儿你不知道,因着你的事,你婶子的眼睛都快哭肿了,日夜惦记着你呢,这不今日天未亮就让我来镇上看看,我一到就去了那医馆,但因去得太早,医馆门都还未开,就先去送了蕈,再回来听说你们走了,就慌忙赶了过来。听说织儿你先前病得很重,这会儿子看起来像是好了许多,叔儿便放心了。”牛三叔碎碎说了一通,复又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啊!”
“诶!”
苏织儿与萧煜对看一眼,便搭上了萧煜伸过来的手,由他扶着上了牛车。
待两人坐定,牛三叔将鞭子一扬,牛车幽幽往兆麟村的方向驶去。
想起牛三叔方才提起的卖蕈一事,苏织儿不解地问:“叔儿,你那蕈不向来卖给蕈商吗,怎的送去酒楼了?”
“哦,这事啊!”牛三叔笑起来,“怎的,周煜没同你说吗,可多亏他嘞,若没他啊,我可要被那蕈商坑惨啦……”
多亏她夫君?
苏织儿不明就里地看向萧煜,却见他微移了移视线,望向不远处大片绿油油的田地,面色略有些不自然。
牛三叔边赶着车,边将那日卖蕈一事的始末同苏织儿说了,一句句,简直将萧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苏织儿听罢颇有些诧异,若非听牛三叔亲口所说,她压根没法把身侧看起来这个少言寡语,对世事似乎满不在乎的男人和那个毅然替牛三叔出面,精明干练之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牛三叔这话必然是真的,因得苏织儿眼看着他那向来漠然的夫君分明看着一路的风景,却在牛三叔一句句毫不掩饰的夸赞中渐渐红了耳根。
竟还有几分可爱。
苏织儿不由得掩唇偷偷笑起来。
他好像,是真的变了……
这一路聊聊笑笑,牛车也在不知不觉间颠簸着进了村。
在此生活了十五年,苏织儿对兆麟村的感情说不上浅,但也算不上有多深,可这次隔了三日,捡回一条命再回来,看着村中那一草一木,和含笑同她招呼的熟悉面容,竟是有些鼻尖泛酸,生出几分感动。
牛车在草屋门口的小道停下,柴门大敞着,牛三婶正弯腰替她家篱笆墙边种的豇豆浇水。
听见车辙滚动的声响,她直起身子眯眼看去,看清赶车的是她家男人,忙放下手中的水瓢,想去问问织儿的情况,然下一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自车上被扶下来,不由得愣了愣。
直到那人冲她粲然一笑,脆生生道了句:“婶子,我回来了。”
牛三婶登时红了眼眶,小跑上前,一把搂住苏织儿上下检查了个仔细,“你没事了呀织儿,那便好,那便好……”
“我可好着呢,婶子哭什么!”苏织儿扬笑道,“回来的路上遇了叔儿载我们回来,不然我和我夫君还愁那车钱能不能先赊着呢,我们可得谢谢叔儿。”
“那不是应该的,谢他什么,走,也饿了吧,婶子杀只鸡,给你好好补补身子。”牛三婶边说着,边半搂着苏织儿往她家院中去。
牛三叔亦在萧煜肩上拍了拍,“进去吧,今日午食,你和织儿便在我家吃,不必生火开灶了。”
这牛三叔夫妇太过热情,他们二人也不好推却,萧煜只得轻声道了句“麻烦三叔和婶子了”。
“谢什么,那日在酒楼我可也吃了你请的一大只烧鸡嘞……”
说着,牛三叔啧了啧嘴,像是在回味那日品尝到的美食,甫一入了院子,便阔步走向角落里的鸡舍,毫不犹豫地抓了只最肥的。
这一顿午食,牛三叔夫妇忙活了好半天,足足摆了一桌子菜。
苏织儿和萧煜吃得倒是不多,反是牛三叔家的三个孩子,埋头吃得津津有味,屋内活像过年一样热闹。
待吃完午食,已至末时,苏织儿留在牛三婶家帮着她一道收拾碗筷,还将这三日的经历说与牛三婶听,因着说得太尽兴,回到草屋时,萧煜已然独自一人打扫好了屋内。
苏织儿撩开草帘子看了一眼,她那床原晒在屋外的薄被已然被收了进来,这几日有雨,想来是牛三婶帮着收的。
可这摆放的大抵不是牛三婶。
毕竟牛三婶怎会晓得他们二人平日并不睡在一头,特意将炕桌隔在中间,将她那床薄被放在她原先睡的位置。
虽说不过是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但看着这两床一左一右,相隔甚远的棉被,向来不曾有所意见的苏织儿此刻心底却生出些微妙的不舒服,见她自己也说不出究竟为何会不舒服。
末了,她只浅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去,却险些撞着进来的萧煜。
那人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将手上的东西拿稳。
苏织儿定睛看去,便见萧煜手中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浅木盒,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里头还铺着一层泥沙。
见苏织儿歪着脑袋一头雾水,兀自琢磨着此物用处的时候,萧煜道:“你不是说,想要认字?”
“认字?”
昨日在医馆时,苏织儿确实说过这话,可……
“现在吗?”她问道。
“不然?”萧煜微一挑眉,“趁天还亮着,也未到做晚食的时候,尚且还可以学上几个字。”
苏织儿眼看着萧煜端着手中的木盒入了内间,搁在内间的炕桌上,不由得咋舌。
万万没想到她这夫君不仅仅是言出必行,做事还这般雷厉风行。
苏织儿懵懵地跟着走到土炕边,沿着炕沿坐下,突然让她认字,她心下还未做好任何准备,可那厢显然是准备充足。
只见萧煜自袖中摸出一张纸展开,苏织儿随意瞥了一眼,不禁目瞪口呆,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字。
“这是《千字文》,常作孩童蒙学之用,是我昨日借了吴大夫医馆里的一张纸抄写下的,你既得想认字,便从这《千字文》开始,往后在此之上逐渐增添补充,想来很快就能识得许多字眼。”
此事自萧煜口中说出,轻飘飘似乎跟举筷子用饭一般容易,可落在苏织儿那厢,却令她颇有些心下没底,毕竟她已及笄,这读书认字的能力自是难以与孩童比拟,也不知能不能学好。
或也看出苏织儿的忐忑不安,萧煜凝视着她,风轻云淡道:“怕什么,自有我在,你且学便是。”
苏织儿抬眉看向他,旋即朱唇微勾,重重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这夫君的声音虽无波澜起伏,语气还总是这般淡淡的,可他低沉坚定的嗓音却总有种奇妙的效果,似能抚慰人心,亦让她重拾信心。
是啊,都还未学呢,也不知她在丧气什么,好好学便是,总是能学好的。
她从前想学还没有机会,如今有机会了怎能质疑自己。
她耸了耸肩,复又抖擞起精神,一字一句顺着萧煜所指,复述着他口中所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每读一句,萧煜便解释一句,看她听懂了,就拿起一根短枝条,在那木盒中逐字描写一遍,再抹平那泥沙让她自己写。
苏织儿记忆力并不算差,虽只写了一遍,但她大致还是能记住笔顺和字形,可实在复杂的,也难免有所错漏。
萧煜也耐心,并未说什么,只自然地倾过身,大掌拢住她的手,在空白处教着她一笔一划重新写。
此时的萧煜专心致志,可谓心无杂念,可苏织儿却不是,男人半搂着她,宽阔坚实的胸膛抵在她的背脊上,隔着薄棉袄,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整个人似也被男人独有的气息包围,她不自觉朱唇微抿,双颊顿如染了胭脂一般红。
苏织儿偷着抬眸看去,便见他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似乎真的是倾尽全力在认真教她。
她蓦然想到她爹,不知当年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教她娘认字的?
思至此,她竟忍不住抬起脑袋脱口问道:“夫君,你去过京城吗?那儿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很繁华?”
先头去镇上卖那张狼皮时,她就听萧煜向那皮毛铺子掌柜提起过“京城”,听语气似乎很是了解,想来他应当是去过的。
萧煜抓着她的手蓦然一滞,低眸看着她眼中浓烈的好奇,神色蓦然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虽不知为何苏织儿会突然问出这话,但沉思片刻,他仍是答道:“嗯,毕竟是天子脚下,那里是整个大澂最繁华之处,放眼望去,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美轮美奂,每逢佳节时城中碧水湖畔也常有灯会,游人鳞次栉比,皆提灯出行,自高处望,宛若一条金光闪耀的游龙……”
他看着苏织儿发亮的眼眸,薄唇微抿,眸光沉了沉。
他没有告诉他,京城纵然繁华,但亦是整个大澂最肮脏污败之处。
毕竟越辉煌璀璨的灯火之下,掩藏着的是越深和越不易被人察觉的黑暗,那黑暗在臭气熏天的市井陋巷,亦在高不可攀的庙宇朝堂,明争暗斗,暗流涌动,只消人性尚存有贪欲,那黑暗便如蛆虫一般,只消有可食的腐肉,便会泛滥不绝,滋蔓难图。
从前,他自诩清高,独立于那些腐朽黑暗之外,力求洁身自好,持正不阿,却忘了京城那一汪浊水容不得他自清,既无法将他染浊,便只能将他彻底毁灭。
他有如今的结果,某一方面说,便是由于他自身可笑的天真,怨不得旁人。
苏织儿听得入了迷,不禁陷入一阵天马行空的幻想之中,少顷,她抬首问道:“夫君,那在京城是不是什么都能买着?”
“是吧。”萧煜顿了顿,却又紧接着低低呢喃了一句,“从前是……”
“从前?”苏织儿奇怪地眨了眨眼。
萧煜勾唇轻笑了一下,“我五岁前……去过一趟京城,那时大澂尚能与域外通商,各类珠玉香料,奇珍异宝,可谓琳琅满目,但后来,因着一些变故,大澂闭关禁与域外往来,京城中自也很难看到那些域外来物……”
“变故?”
见苏织儿仍是一脸好奇的样子,萧煜微敛起笑意,抓起那根枝条在苏织儿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还想听,天都快暗了,今日学的都会了?”
苏织儿耷拉下脑袋,活像个因玩心太重而被先生斥责的顽童,她扁了扁嘴,只得继续埋头写起来。
看着她这副老实的样子,萧煜唇角泛起淡淡的促狭的笑意。
想起苏织儿方才问的话,神色却复又端肃起来。
十七年前,即天成八年,他尚且只有五岁,并不大清楚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至于他父皇突然下旨决定闭关,彻底断绝与域外通商往来。
后来他偶然在刑部所藏的历年案卷中看到了相关记载,始知是那年元宵灯会,溧国皇室派数十密卫分批假扮商人混入京城各个坊市,意图借这佳节纵火烧毁整座京城,欲趁大澂焦头烂额之际,从边防薄弱的西部**,吞并大澂。
但后来,此计被人及时识破,并将溧国奸细悉数抓获,才使得京城百姓幸免于难,为防民间惶恐,他那父皇特意命人压下了此事,才至于至今鲜为人知。
事后问罪,自上及下,他父皇处置了不少官员,而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当时那个本该因抓获大部分溧国奸细而受嘉奖的右领军卫,最后却奇怪地以未严查入京人员,玩忽职守,险酿大祸之罪被判以流放。
萧煜依稀记得,那人好像叫做……
苏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