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婚
待嫁的这两日, 苏织儿夜里也曾想像过新婚夜的场景,可万万想不到,会是如今这般。
她就像条被恶狼咬住了脖颈的猎物, 只能任压在她身上的男人随意宰割, 予取予求。
她害怕地闭上眼,不知男人究竟会对她做什么, 然等了片刻, 却只觉身子一轻,他似是放开了她, 一时间并未继续。
苏织儿疑惑地睁开眼,便见那人坐在炕上,满头大汗, 神色万分痛苦,他蹙紧着一双眉头,紧抓着底下被褥的手青筋迸起,似乎在努力隐忍什么。
苏织儿飞快地抱膝缩到了角落里, 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她凝视了萧煜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周大哥,你怎么了?”
那厢闻声缓缓抬首看来, 猩红可怖的眸子,沉冷锐利的眼神,和周身散发出的愈发浓重的戾气吓得苏织儿一个哆嗦。
此时的萧煜不像个人,更像是头野兽。
眼见男人抬起手,她猛地缩起身子, 心下的恐惧更是升到了极致,她想逃, 可手脚僵硬竟是全然无法动弹。
听着自己因惊慌失措而愈发凌乱粗沉的呼吸,苏织儿如今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因着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她怎也不会想到,逃脱了孔乡绅的虎口,她却又入了这么一个可怕的狼窝。
心下绝望之时,似有一物被蓦然抛到了脚下,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细细一瞧,才发现竟是方才男人自她身上撕下来的裙边。
“绑了我!”沙哑低沉的嗓音旋即响起。
苏织儿捏着那裙边,看着紧抿着薄唇,仍在拼命隐忍,维持住仅存理智的男人,一时不知是好。
迟疑之际,又听男人一声催促的低吼。
“快,不想死的话!”
听得此言,顾及自己性命的苏织儿再不犹豫,壮着胆子上前,毫不客气地缠住了男人自觉拢在背后的双手,生怕他挣脱,又咬牙自裙底撕下一条,多缠了几道,还牢牢打了死结。
待她绑完,萧煜就这般侧身面墙而躺,未再理会她。
外头的天儿逐渐暗沉下来,很快便吞没了屋内仅剩的光亮,苏织儿没将炕上的炕桌撤走,而是在了炕桌的另一侧,与外间灶房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胆战心惊地躺下。
虽说男人被她亲手绑牢了,应当很难再对她做什么,然苏织儿却仍是不敢放心地睡去,纵然困得眼皮重若千斤,不住地上下打架,只消听见暖炕的另一头发出轻微的响动,她便会警觉地睁开眼睛,紧张地捏住被角。
如今反反复复,好不容易熬到了窗外响起鸡鸣,天边似乎隐隐有了些吐白的迹象,苏织儿也不管有多疲惫,立马翻身下了炕,只想离那可怕的男人远远的。
她抬头往萧煜那厢望了望,见他安安静静地躺着,没一点动静,料想他应当是睡着了。
她垂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上头有一圈指印清晰的红痕,应是昨夜被男人的大掌掐的,她叹了口气,又瞥向身上被撕得不成样子的红棉裙,心疼不已,这样出去到底不能见人,便翻开提前让牛三婶帮她带过来的包袱,取出一套洗得发白的旧棉衣棉裙穿上。
她随手理着凌乱的头发,本只想简单打理一番,但蓦然想起自己已经嫁作人妇,便将头发悉数盘作发髻,插入一支削得光滑的短木棍。
她借着门口的水缸里左右看了看,尚且有些不大习惯自己这个模样,但也只无奈地抿了抿唇,旋即在缸里舀了几瓢凉水,直接撩了泼到脸上,让自己清醒了几分。
她拍了拍脸,打起精神,将灶台上昨晚没喝的那碗菘菜粥随便热了热吃下。
外头天已然大亮,村中也陆续响起人声嘈杂声,喝完粥,苏织儿小心翼翼地将草帘掀开一条缝,试探着往里看,便见一个身影正盘腿坐在炕上,也不知何时醒的。
或是觉察到她的视线,那人骤然侧首看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想起昨晚的事,苏织儿不禁一瑟缩,然凝神看去,便见那人似已恢复如常,眼眸不再是猩红可怖的模样,周身令人毛骨悚然的戾气和杀意也尽数褪去,只是和从前一般,平平静静,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苏织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勉强勾起唇角,若无其事般提步进屋去,“你醒啦。”
萧煜没有答话,只晃了晃身后被缚的双手,“给我解开。”
苏织儿忙上前替他松绑,但因昨晚她绑得实在太紧,解了半天,仍是死活解不开那绳结。
她唯恐他心生不快,一时间慌乱地手都在颤。
萧煜扭头看着她发抖的指尖,唇边泛起淡淡的嘲意,“怕了?可后悔嫁给我?”
苏织儿动作微滞,抬眉瞥见男人眼底的凉薄,强扯出一丝笑,“既是嫁给你,便是你的人了,又怎会后悔呢。”
她咬了咬唇,思量半晌,试探着问道:“你……可是生病了?”
见她昂着脑袋一副疑惑好奇又畏畏缩缩的模样,萧煜轻点了下头,“算是吧。”
算是……
听着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苏织儿晓得他大抵不想多说,想了想,又低声问:“那你会经常发病吗?”
见她紧张地屏着呼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萧煜双眸微眯,若是告诉她,他隔三差五便会发病,她会作何反应。
当是会很害怕吧。
他薄唇微张,正欲开口作答,然余光瞥见苏织儿不安攥着衣角的手,临到嘴边的话却又变了。
“偶尔如此,倒也算不上频繁……”
听得此言,苏织儿这才放下心来。
幸好只是偶尔,若真是三天两头发病,她可实在是受不了。
或是心下松了松,手上这难解的绳结竟也顺利解了开来,苏织儿莞尔一笑,将身子前倾,略略靠近了萧煜一些,柔声问:“夫君,你早食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
夫君?
见萧煜蹙眉看着自己,苏织儿含笑解释:“我俩既已是夫妻,叫周大哥多少显得生疏了,夫君反是更好些。”
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若是你不喜欢,我可以改换旁的称呼……”
“不必了,随你吧。”
不过一个称呼罢了,虽是不习惯,但萧煜并不在意。
“那夫君想吃些什么?”苏织儿又问。
“都行。”萧煜淡声答。
都行算个什么回答,还不若不答。
苏织儿忍不住在心下嘀咕,但面上还是乖乖巧巧笑着颔首,旋即打起草帘子出了内间。
萧煜坐在炕上,转了转被绑了一夜,有些酸痛发麻的手腕,看着上头因绑得太紧而勒出来的红痕,想起苏织儿方才迎合讨好他的模样,不禁冷笑了一下。
他明白,她之所以这般殷勤,大抵是因昨晚的事对他心生畏惧,生怕他哪天毒发失去理智要了她的性命。
就是不知,等她发现他对她的威胁其实没那么大的时候,还会不会继续对他保持这般态度,持之以恒地装下去。
灶房内,苏织儿也不知做什么早食好,随手翻开角落里的一个小麻袋,瞥见里头还有些面粉,不由得眼前一亮,想着这么好的东西他应当喜欢,便和水揉面,烙了两个香喷喷的野菜饼。
她端着碗入内去,一声“夫君”还未喊出口,却见萧煜复又在炕上躺下了。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便见他双眸紧闭,呼吸平稳,这回应当是真的睡熟了。
绑着手被那病痛折磨了一整夜,想来他眼下已是疲惫不堪,思及昨夜那令她心惊肉跳的一幕,苏织儿断是不敢再惊扰他,随手将碗搁在炕桌上,便掀帘出去了。
然站在灶房门口,她一时竟是有些茫然无措。
在顾家时,似乎打睁开眼到入睡,她都在不停地干活,打水洗衣做饭,捡柴禾劈柴洒扫,常是忙得不可开交,如今没了孟氏在背后骂骂咧咧地催促,甚至没人管她,她竟还有点不习惯。
苏织儿忍不住在心下笑自己是劳碌命,她望着灶房内这副乱糟糟的场景,轻叹了口气,旋即卷起袂口,往角落里凌乱的柴禾堆走去。
萧煜醒来时,看着自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尚且有些辨不出时辰。
外间灶房传来水声和锅铲触碰锅壁的声响,一股清甜的饭香在内间弥漫,也钻入萧煜的鼻尖。
他在炕上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驱散了脑中的混沌,才起身离开内间,然推开草帘子,他却是一瞬间怔忪在原地。
若非他是从里间出来,而不是从外头回来的,他几乎都快质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屋子。
原本尘灰满布的灶房此时就像换了一个地方,角落里本凌乱散落的柴禾被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块儿,锄铲用具也倚在了墙边,地上厚起的灰尘与杂草、四角的蛛网亦清理地一干二净。
土灶的其中一口大锅里咕噜噜煮着汤水,氤氲的水汽融着食物的香气沸腾向上。
看着原本冰冷且死气沉沉的屋子里赫然多出的生气,萧煜蹙了蹙眉,只觉有些陌生和不适应。
“夫君,你醒了!”
正当他打量着这焕然一新的灶房时,便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入内,冲他提了提手中的竹篮,粲然一笑,“牛三婶给了我一些晒干的芦菔,还有三叔上山采的香椿,明儿的菜也算是有了。”
见她垂眸看着篮中的菜蔬露出欣喜的神情,萧煜只面无表情地望向外头略有些阴沉沉的天,问:“什么时辰了?”
“快过申时了,夫君你睡了近三个时辰呢,我都开始着手准备晚饭了。”苏织儿边放下手中的东西边道,“你可饿,早上的一个野菜饼我还给你留着呢,热一热便能吃。”
这野菜饼,她一开始确实是烙了两个,但近午时见萧煜还不醒,她实在没忍住,就拿了一个当自己的午食。
用这么好的面烙的又香又软的饼子,上一回吃是她阿娘还在的时候,苏织儿张嘴咬了一大口后,后头都是小口小口细细品,唯恐一下就给吃完了。
“不必了。”萧煜随意丢下一句,就转身回了内间。
苏织儿早已对她这位夫君漠然的态度习以为常,既得他这么说,她便也继续提铲做起了晚食。
一炷香后,她将一汤一菜、两碗粝米饭和剩下的野菜饼端到了内间的炕桌上。
这一桌饭菜虽看着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星,但落在萧煜眼中,确实比他自己做出来的难以入口的东西好上太多。
他方才提起筷子,慢腾腾地往嘴里送了口米饭,就见对厢时不时抬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虽察觉却不出声,只等着她自己忍不住开口道:“夫君,我瞧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种些菘菜可好?如今正是种菘菜的好时候,若真能有所收成,我们也能吃上新鲜的菘菜不是。”
苏织儿这打算种菜的念头也算是一时兴起,方才去牛三婶家,见牛三叔正在锄地,便随口问了一嘴。
沥宁冬日长,暖和的日子实在不多,如今趁着天暖了一些,正是抓紧耕种的好时候。
牛三婶说起她家每年都会在院中种不少菜蔬,不但能供自家吃,有多余的还能带去镇上卖。
苏织儿本也没那么动心,但听到可以卖时,便不免在心下打起了主意。
因她很需要钱。
何况的确也跟牛三婶说的一样,种了也能自个儿吃。
虽说她嫁的这位夫君有些特别,每隔几日便会有县衙的官差给他送来一些食粮,但那量着实不多,有时候东西还不大新鲜,如今她嫁过来,若还只有这么多,两个人吃只怕是不够了。
苏织儿已然思忖好了一肚子说服萧煜的话,然却见她那夫君闻言筷箸不停,轻飘飘道:“随你便好,以后有些事不必同我商量,你大可以自己做主。”
或是他答应地太容易了些,苏织儿眨了眨眼,不免有些懵然,但很快,看着他那双黯淡没有神采的眼眸,她突然明白过来。
与其说他好说话,不如说他压根什么都不想管,就干脆撒手任她去折腾。
虽说他这般态度于苏织儿而言再好不过,毕竟再不怕像在顾家那般束手束脚,她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许攒够了钱真的能离开这里完成她阿娘的遗愿,但不知怎的,看着他这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样子,心底总隐隐有些不适。
但她也来不及细思,因着吃过晚食,两人便要一道度过新婚的第二夜了。
用完饭,苏织儿略有些心事重重起身准备收拾碗筷,但眼前人比她快一步,拿起碗筷便要出去涮洗。苏织儿下意识去拦他,却见他低眸瞅了她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了句“我来”。
在顾家时,孟氏从来只会将成堆的活丢给她,绝不可能想着帮她分担一二,如今有人抢着替她干活,苏织儿觉得有些新鲜。
她看着男人拿着一摞碗筷一瘸一拐走出去的背影,蓦然觉得不发病时这人也没这么可怕。
似乎还挺好的……
不用洗刷碗筷,苏织儿便坐在炕头,整理起自顾家带来的东西。
顾家家贫,孟氏心心念念想卖了她换钱,自然不可能为她准备嫁妆,但顾木匠到底不好让她真的空手出嫁,便让她将平素睡的被褥和几件顾兰已然不穿的衣裳带走。
苏织儿盯着那床她带来的薄被看了半晌,蓦然将手搁在膝上攥紧了衣裙,心下生出几分紧张。
昨夜特殊,因着那人发病,他们才没能圆房,可今夜不同,看他的样子已然没有大碍,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
苏织儿朱唇轻咬,不知所措之时,却见男人推帘而入,吓得她一下挺直了背脊,身子顿时僵在那儿。
然男人只幽幽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旋即背对着她自顾自解开了身上那件暗红的长袍。
苏织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气定神闲地在宽衣解带,一时间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她思量着是不是该主动一些,自己将衣裳脱了时,却见男人转过身,伸手把脱下来的长袍递给她。
她纳罕地眨了眨眼,颇有些不明所以,但愣了一瞬,还是乖乖伸手接过。
“明日,麻烦你将此衣还给对面的牛三婶。”
男人的语气很淡,说罢,便掀开被褥上炕躺下,留苏织儿一人盯着手中的棉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是让她帮着去还衣裳?
她想起自己那条被男人撕坏的红棉裙,再看看手上的衣裳,扁了扁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要说昨日这人失了神智,但至少还记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是别家的,不能损坏,故而毫不留情地选择撕碎了她的长裙。
只可怜她那好好的裙子,还是他娘留下的,就这般遭了殃。
苏织儿瞥向背对她而躺的男人,见他似乎全然没有那个意思,方才的紧张感彻底烟消云散,她将手上的棉袍叠好搁在炕桌上,便也和衣钻进了簿被里。
昨儿提心吊胆一宿未眠,白日又干了那么多活,几乎是刚沾着枕头,苏织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好,翌日神清气爽地起来,在锅里放了粝米随它熬着,拿着那件衣裳去对面寻牛三婶,又顺道问了她一些种菘菜的事儿。
牛三婶看出她有要种菜的意思,便直接将自家的菜种给了她一些,告诉她若要在她家院中种地,恐得先将那土好生松松才行。
苏织儿将牛三婶嘱咐的话都一一记下,吃过早食后,便提了倚在墙角的锄头,选了西边的一块空地开始干活。
可先不说手上这生了锈,又重又钝的锄头,沥宁常年严寒,这里的土可谓异常干硬,一锄头下去,地面愣是只破了个皮。
不消一炷香的工夫,苏织儿已累得气喘吁吁,额间泛起密密的汗珠,她拄着锄头,看着眼前仅仅只被松了一小块的土,不由得轻叹了口气,休息了片刻,复又咬牙举起锄头。
柴门敞开着,院子四下又只是榆树拢成的围篱,故而每个经过的村人都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张家娘子抱着刚在河边洗好的衣裳,正准备回家时,沿途望见这一幕,驻足喊道:“织儿,这是打算在院中种地呢?”
苏织儿抬首看去,唇角微扬,“是啊,嫂子,这地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种些菘菜,自个儿也能吃。”
“那倒挺好。”张家娘子随口应了一句,旋即伸长脖子往草屋的方向望了一眼,迟疑着问道,“你家男人……不在吗?”
苏织儿稍愣了一下,旋即尴尬地扯了扯唇角,“在屋里呢,他这两日有些不大舒服。”
“哦……这样啊。”张家娘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又与苏织儿又闲谈了几句,便抱着木盆回去了。
苏织儿转头看向草屋内间紧闭的窗扇,不禁摇了摇头,她知道张家嫂子是什么意思,但看他昨日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显然丝毫没有要帮着她一道干活的意思。
而且她可不敢要求他。
就这般断断续续锄了一日地,苏织儿累得筋疲力竭,倒头就睡,翌日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她忙惊得坐起来,没想到自己居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慌慌张张准备起来做早食,却听外间灶房隐隐传来做饭的声响。
她拖着浑身酸痛的身子出了内间,便见她那夫君正一声不吭,默默从锅里舀出熬好的粥。
只那粥看起来糊了底,黑乎乎的,显然不是那么诱人。
不过他熬了两碗,倒是顾及到了她那份。有人给她做早食,苏织儿哪里敢嫌弃什么,何况有的吃就该知足,便强忍着一股难言的焦糊的苦味,将粥喝了个干净。
她本想同男人道一声谢,可看着他那张冷脸,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成亲三日,他主动与她说的话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人虽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两人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却更多时候,他们都只是默默相对,谁也不开口,全然与陌生人无异。且苏织儿总觉得他在刻意疏远她,似不想与她有太多交集。
吃完了早食,苏织儿瞥见门口快见底的水缸,便主动提了木桶,去河边打水。
河岸边已围了不少浣衣的妇人,牛二婶远远瞧见她,忙热情地叫她过去,拉着她便问:“你家男人对你可好啊?”
好不好的,苏织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说好,他对她实在没有丝毫丈夫对妻子的疼爱,若说不好,除了新婚那夜发病身不由己,他并未有苛待为难她的地方。
她想了想,答了句“挺好的”。
虽说她是笑着说的这话,但回答时片刻的犹豫仍是教牛二婶捕捉了去,她直觉其中定有隐情,但也不好多问,只点头道:“那就好。”
她眼看着苏织儿弯腰在河中打水,提桶时袂口下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红痕,颜色倒是不深,可上头的指印却是清晰可见。
牛二婶惊了惊,但强忍着没有说什么,待苏织儿离开后,便迫不及待同身边村妇道了此事,几人面色微变,不由得碎碎议论起来。
“哎呀,织儿那男人莫不是对她动粗了。”
“还真说不好,你看织儿那男人整日冷着脸,一看便是性子不好,极难相与的,而且听说被流放的,那都是犯了杀人放火的大罪,谁知道他之前究竟干了什么……”
“唉。”一旁的张家娘子听到这话亦是一声长叹,“昨儿看到织儿一个人在那里辛辛苦苦锄地,我就觉得她家那男人是个靠不住的,你说他也就是瘸了,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也不知道想着帮帮,只可怜织儿,本来以为逃过了那孔老爷的魔爪,没想到嫁的还是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日后怕是有得苦头吃了。”
几人闻言,均是一阵长吁短叹。
要说流言此物最是可怕,更别说是在兆麟村这么个小村,流言更是传得快,村妇们互相串门,随口道上两句,不消半日,村里三十几户人家几乎都知晓了此事。
孟氏带着顾远自娘家回来,从顾兰口中得知这传闻,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虽是与顾木匠置气,但她不可能永远呆在娘家,得知苏织儿出嫁后,她便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回来。
夫妻近二十年,她还不清楚顾木匠的性子,他也就是一时生气发怒,可听说她回来的消息,还不是大清早就巴巴在村口那棵老树下等着,说到底,他还能休了她不成。
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离了她他什么都干不成。
再说那苏织儿,也就是个外人,虽说当年她确实推她下了水,可她不是没死嘛,若不是她这些年好心养着她,她能长到现在这么大?
先前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让她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如今听说她在夫家过得不好,孟氏心下比谁都畅快。
收拾了行李后,她拿着箩筐,一边和顾兰一道坐在院子里择菜,一边得意地冲着敞开的柴门提声嚷嚷:“我早便说了,那流人一无所有,是个靠不住的,可偏是没人听我的,孔老爷再不好,也没见他后院天天死人啊,指不定到了那儿,还能吃好喝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呢,有些人啊不知我良苦用心,还反咬一口,如今好了,整天累死累活伺候个没用的瘸子,还挨打受罪,日子过得比从前还不如嘞……”
路过的村人都时不时抬眼瞥她,哪里不晓得这话就是说给他们听呢,虽说这话里也有几分道理,但织儿那夫君再不济,她孟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便都只摇摇头,作充耳不闻。
牛三婶自也很快从牛二婶那厢得知了此事。
她没想到那周煜长得倒是一表人才,骨子里却是这般畜牲不如的东西,竟敢对织儿动起了手。
她气得一夜没睡好,次日一早瞧见苏织儿在院中锄地,忙喊她过来问。
见牛三婶紧蹙着眉头,一副神色严肃的样子,苏织儿纳罕道:“婶儿,怎么了?”
牛三婶没答她,只二话不说抓住她的手腕,果见上头有指印分明的红痕,且看那红痕的大小,显然是教男人的手掐的。
“你家男人打你了!”她又气又急,“织儿,若是他真的待你不好,你跟婶儿说,婶儿告诉你叔,好生教训教训他,我们不怕他的!”
苏织儿不明所以,只忍不住笑起来,“没有,真没有婶儿,他对我……还不错……”
“真的?”牛三婶却是不信,“那你手上这抓痕是怎么回事?如今村里可都传遍了……”
“传遍?传遍什么了?”苏织儿疑惑地蹙了蹙眉。
见她真的一无所知,牛三婶便强忍着气,将自个儿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
虽说这流言倒也不是全然编造,她手上的红痕确实是拜她家夫君所赐,他也没有帮她一道锄地,但他并未动手打她,平素也会帮着干其他的活,更没有任何为难虐待她的地方,这流言实在是有些荒唐。
苏织儿也不知如何解释,毕竟不好说萧煜生病的事,便只模棱两可道她手上这红痕是不小心所致。
说罢,她又解释了几句,直将牛三婶彻底安抚下来,才提步回去,可才出了牛三婶家门,正瞧见两个村妇站在路边将脑袋凑在一块儿,对着她家门口,指指点点,窸窸窣窣说着什么。
她们的说话声虽压得低,但不代表全然听不清,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还是入了苏织儿的耳里。
“织儿那男人当真不是人,听说从前还杀过人呢……把织儿打得呀,浑身是伤……自个儿不干活,就等着吃喝……脏的累的全教织儿一人做了……”
“……我们能说什么,那都是织儿那丫头自己选的……还是姑娘家便与男人勾勾搭搭,坏了身子……如今遭殃,实在怪不得旁人……”
“……”
苏织儿越听面色越难看,虽素来知人言可畏,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将话说得这般难听,不仅将她那夫君抹黑成十恶不赦之人,甚至还提及她婚前“失贞”一事,道她是自作自受。
她也不闪不避,掩唇重重咳了一声,便见两人转过头,在看清她的一刻,顿有些惊慌失措。
“六婶,婆婆,吃过早饭了吗?”苏织儿佯作没听到那些话,含笑同她们招呼。
“吃,吃过了。”被唤作六婶的妇人倒也知道在背后嚼人舌根不好,她尴尬地笑着,忙仓皇拉着身侧的婆子逃了。
苏织儿冷沉着一张脸,想也不必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定然还有比这更不堪入耳的话。
她朱唇紧抿,压下心底涌上的怒火,正欲入院去,余光却骤然瞥见一人提着木桶站在不远处。
苏织儿不由得怔了怔,她不知他究竟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又听到了多少那两个妇人说的话。
不过,他表现得比她想像的更为淡然,只与她对视了一瞬,便面无表情地跛着腿慢悠悠入了屋。
苏织儿缓步跟在他后头,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她想问他有没有听见那些话,但问不出口。
正当她躇踌不定之时,将木桶中的水倒入缸中的男人似是看出她所想,默默低声道了一句“不必在意”,便折身入了灶房。
苏织儿闻言双眸微张,这话便意味着他也听见了。
可他为何能这般面不改色,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将他构陷成偎慵堕懒,虐待新妇的恶人废人。
这世间流言于他而言好像并无任何意义。
可苏织儿在意!
不知怎的,看到他听见那般难以入耳的话时仍无动于衷,神色毫无波澜的模样,心下若堵了块大石般闷得厉害。
虽说他这人冷情冷性,为人处世十分漠然,可他到底不是他们口中那般不堪的人。
他是她的夫君,虽只是有名无实,但她亦不希望他们将他视作那样的人。
绝对不行!
是夜,苏织儿辗转反侧没能睡好,次日用过早食,便有些心不在焉地拿着锄头在院子里锄地,可一双眼睛却时不时注意着院外的动静。
直到瞥见远处两个身影说笑着往这厢而来,她忙疾步入了屋,将正在涮洗碗筷的男人一把拽了出来。
萧煜还未反应过来,手上便被塞了一把沉甸甸的锄头,耳畔,响起女子的低语声:“夫君,你便装着锄一会儿,让她们瞧瞧,往后便也不会多话了。”
听得此言,萧煜剑眉微蹙,紧接着就见苏织儿挽住他的手臂,将柔软的身子紧贴住他,昂着脑袋,用娇柔婉转,若雀儿般动听的嗓音道:“夫君,你可真好!”
这声儿不大也不小,恰巧能让经过柴门前的两人清楚地听见。
牛二婶二人闻声止住步子,不禁用诧异的眼神望着这厢,怔忪之际,便见苏织儿坦然看来,笑着同她们招呼。
二人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织儿,干活呢……”
“是啊。”苏织儿扁了扁嘴,埋怨般的撒娇道,“我家夫君心疼我,分明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还非要抢着同我提水洗碗,如今连这锄地都不愿让我做了。”
说着,她热情地上前,“二婶,张嫂子,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和我夫君成亲你们帮了不少忙,我还不曾好生谢过你们呢。”
牛二婶与张家娘子面面相觑,见苏织儿笑着将她们往屋里拉,也不好推拒,只能跟着进去了。
屋里也没有椅凳,苏织儿便从灶房拿了两个木墩子让她们坐,旋即又端出两碗热茶来,“家里也没有好东西能招待,就是些山间的野茶,二婶和嫂子莫嫌弃。”
她刻意将手上已然淡了许多的红痕露出来,见她们接过茶碗,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上头,顿时捂住手腕无奈一笑道:“哎呀,你们说,这也不知道教谁瞧见了,这两日都在外头乱传呢,说我家夫君对我动了粗,着实是有些荒谬……”
“乱传”这话的牛二婶闻言耳根一红,险些被茶水呛着,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村里难免有乱嚼舌根的,别理会就成……”
她顿了顿,又问:“不过你这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能是怎么回事儿……”苏织儿眉目低垂,透出几分羞赧,声若蚊呐道,“就成亲那晚,他用劲大了点,又不知分寸……”
这话说得虽是含蓄,可已为人妇的牛二婶和张家娘子一下便明白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间皆埋下脑袋,又羞又窘,还以为是这周煜待织儿不好,没想到全是一场误会,不过就是他们小夫妻的房中事罢了。
牛二婶此时只想重重拍自己两耳光,恨自己这张嘴怎就这么爱胡说八道。
张家娘子亦瞥向默默在那厢锄地的萧煜,心下懊悔不已,指不定织儿她男人真是身子不适才一时没有干活,让她胡乱猜忌。
两人如坐针毡,干巴巴聊了几句,就再也坐不住了,寻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苏织儿笑着送她们出去,却见牛二婶蓦然止住步子,目光定在萧煜身上,旋即疑惑地问:“呦,你家周煜这手怎么了,怎和你一样两只手腕都红了。”
她循着牛二婶的视线看去,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她请这两人来,本就是希望能解开误会,可牛二婶突然问起这伤,竟教她不知怎么答了,生怕答得不对又被误解。
她嗫嚅半晌,末了,索性说了实话,“他这是……教我绑的……”
此言一出,牛二婶与张家娘子惧是惊得舌桥不下,两人的视线在苏织儿和萧煜间不住地来回,神色蓦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这……这样啊……”两人呵呵笑了两声,便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苏织儿站在后头,隐约听见牛二婶对张家娘子说道。
“……都是误会……感情好着呢……没想到这小夫妻俩玩得倒是挺花……”
玩得挺花?
玩什么?
苏织儿并未听懂,疑惑地拧了拧眉,她折身回去,却见男人正提着锄头站在那厢,双眸交织的一刻,有些不自在地飞快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不明所以,只扬笑道:“夫君,累了便歇一歇,我去将碗盏洗了。”
萧煜看着她像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般步子轻快地入了灶房,薄唇抿唇,若有所思,旋即垂眸看向自己掌心因常年练剑而磨出的厚茧,少顷,复又提起锄头重重挥落下去。
那厢,苏织儿在灶房收拾罢,想着离准备午食还有段时间,便取了针黹,捡了件已然穿不上的衣裳,试图拯救那条新婚夜被萧煜撕毁的红棉裙。
她埋头做活,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便见萧煜大汗淋漓地入屋来。
苏织儿料想他当是干活累了,想着停下歇歇,或是不想再干了,她倒也无所谓,左右也不过是装一装,演给旁人看的,她也没指望他帮自己做多少。
“累了吧,我去做饭。”苏织儿放下手中的衣裙,笑道,“左右误会也解开了,午后我来锄地便好。”
萧煜闻言并未说什么,只看她一眼后,默默用巾帕擦拭着脖颈额头上密密的汗。
瞧着时辰差不多,苏织儿开始着手准备午食,然正欲去门口水缸舀水,却是骤然发现院中那原只锄了一小块的地如今竟是全给锄完了。
她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然闭了闭眼,睁开再瞧,才断定并未看错。
虽说新婚那晚,她确实得知了她那瘦弱的夫君实则气力大得很,但没想到他的活居然干得这般利落。
怪不得村里那些婶子常说家里就得有个男人,苏织儿不得不承认,女子再厉害,有些事终究还是男人上手更快一些。
她秀眉微挑,若知如此,她早就把活塞给他干了,真是白浪费了那么长时间。
如今这土终于是松开了,苏织儿一刻也不敢耽搁,吃了午食,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施肥。
这肥也不必从别处得,那土灶里的草木灰,便是顶好的底肥。
苏织儿在腰间系了块麻布,蹲跪下来,用铲子从膛口铲了满满一筐子草木灰,正好也顺道清理清理这厚起来的灶灰。
她将这灰一点点撒在土上,这活倒算轻松且很快便干完了,只手上衣裙上均是脏得厉害。
她舀了水擦尽了手上沾的黑乎乎的灰,又换了一身衣裳,可仍觉得不干净,浑身难受得紧。
打嫁过来到现在,她只每晚简单洗漱一番,还不曾好好擦过身子,如今衣裙脏成这样,她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可这草屋就这么大点地方,屋里还有个男人,纵然是她的夫君,她也不好意思光着身子就这般擦洗唯恐被他撞见,便只能等到天黑,听着暖炕那头的动静,料想那人应当是睡了,她才轻手轻脚地下了炕。
借着那微弱的月光,苏织儿舀了锅里提前烧好,冷热正合适的水,匆匆忙忙褪了衣裳,用干净的巾帕手忙脚乱地擦洗了一番。
擦洗罢,她将盆中的水泼在院子里,复又小心翼翼掀帘入屋去。
内间比外间暗上许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般黑暗的环境最易使人心生紧张,尤其是苏织儿生怕将睡着的男人吵醒的情况下。
她屏着呼吸,弯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在手触着炕沿后,方才放心了一些,可她并未意识到,慌乱之下,她同在顾家起夜回屋时那样,顺着炕沿一路往里摸,全然忘了她如今是睡在靠近门的最外头。
直到手底触及被褥的一角,她方才停下,慢悠悠爬上炕躺睡下来。
苏织儿放松下身子,正欲拉过棉被盖上,却有一只手臂骤然缠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稍一用力,背脊似是紧贴上了什么火热的东西。
她周身陡然一僵,耳畔是温热粗沉的呼吸,紧接着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幽幽响起。
“钻进我的被里,你这是想做什么?”